第172章 喝酒
作者:情愿傻呆呆的      更新:2022-03-26 05:24      字数:8807
  众人见李薇薇并不乘胜追击,均感迷惑,忽听李黄龙叹道:“杀一眼盲之人,非是豪杰所为,放他去吧。”李薇薇被他道破心思,忍不住回头望去,晶莹秀眼之中,透出幽怨之意。
  天狼子听得这话,颇感错愕,当即停下手脚,凝神倾听下文。就当此时,一头灰狼从他身后无声蹿起,一口咬住他的后颈。天狼子吃痛,厉吼一声,反手将其撕成两片,狼血喷洒,染得他遍体猩红。刹那间,又有三头黄狼纵起,两头咬他手臂,另一头则扑向他咽喉,换作平日,百十头野狼也休想近他身侧,但此刻天狼子双目俱盲,知觉混沌,慌乱间,咽喉竟被那黄狼一撕而破,猛然间,他只觉喉间一空,满腔热血一泻而出,骤然间没了气力,两头苍狼趁势跃起,将他扑倒在地。群狼平日为其驱使,饱受荼毒,都是恨在心上,见状纷纷扑上,顷刻间,只听一阵傲嗷狼嚎,天狼子已被撕成粉碎。
  这番变故突兀已极,待得众人还过神来,又惊又怒,纷纷发出弩箭,群狼或死或伤,幸存者窜入草原深处。众人驱散狼群,收了弩箭,瞧得天狼子的残骸,甚是惊心。李黄龙叹道:“此人纵使披了一张狼皮,与狼为伍,但终究是人非狼,稍一失势,便为群狼趁乘,委实可悲。”
  李薇薇凝思片刻,忽道:“天狼子虽死,但这事仍有可疑之处,叫人想不明白。”李黄龙笑了笑,道:“那是自然,只因此天狼非彼天狼也。”李薇薇奇道:“此话怎讲?”李黄龙道:“我方才说了,这人只不过披了一张狼皮,而有的狼,却是披了一张人皮!”他转过身子,目视山坡上的阿冰,笑容一敛,缓缓道:“阿冰老爹,你说是么?”
  阿冰一愕,哑然笑道:“西昆仑你说啥?小老儿可听不明白。”李黄龙道:“你该当明白得紧,我只须一招半式,便能逼出你的底细!”阿冰淡淡道:“小老儿武艺平平,阁下却是一代宗师,要打要杀,小老儿岂敢抗拒!”李薇薇皱眉道:“李黄龙,你别莽撞,先说道理?”李黄龙瞧她一眼,叹道:“好,我便说三个道理,叫他心服。”他盯着阿冰,屈起左手拇指,缓缓道:“其一,你曾向我说过,天狼子的师父是一个道士。”阿冰叹道:“我也说过,道听途说,当不得真。”李黄龙抬头望天,冷冷道:“但你从何知晓‘山泽通气,沙中取水’的道家秘术,莫非你的师父也是道士?”
  阿冰道:“这不过巧合而已,小老儿少时正巧听人说过。再说这个秘术,阁下不也知道么?”他这话连消带打,颇为厉害。李黄龙淡淡一笑,屈下食指道:“再说其二,你道我为何断定天狼子并非一人?”阿冰笑道:“阁下说笑了,小老儿这般鲁笨,怎么会知道这些?”李黄龙摇头道:“你不鲁笨,鲁笨的是我。倘若机灵一些,我早该明白这其中诈术。当初我发出啸声,向天狼子邀战,哪知比斗轻功却输了一筹。我只道天下之大,奇人辈出,此地有如许高手,不足为怪。可惜你也瞧见了,这天狼子武功尚可,但却远非区区敌手。是以我私心揣度,当初发出的‘天狼啸月’的并非一人,而是两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我追东边,西边那人发出啸声,我往西赶,东边的又发啸声扰我,以致我东西奔命,被你二人从容遁走。”
  阿冰笑道:“这与我有何干系?”李黄龙冷冷一笑,又道:“不错,这二点虽令我生疑,却还不足以断定便是你阿冰老爹。”他扳下第三个指头,“可惜,你一心嫁祸于我,却弄巧成拙。今早你见我与朱雀离队,便尾随其后,让你同伙发出嚎声,引我离开,而后上前与朱雀相见。朱雀怎料天狼子化身为二,大意之下,被你从后施袭,一举击杀。不过,你离队之事,商队人尽皆知,若我返回,势必疑到你的身上。你当即使诈将我诱开,再绕道返回,召来狼群,将商队杀了个干净。”说到这里,李黄龙目光一寒,脸色变得铁青,寒声道:“然后你诈作被狼咬伤,找上彩风等人。你早将朱雀尸首搁在必经之途,估摸着我已发现朱雀尸首,便引彩风前来,小丫头骄横无比,几乎儿便中了你的奸计。”彩凤听得脸胀通红,欲要驳斥,却被李薇薇瞪了一眼,将话吞了回去。
  阿冰摇摇头,道:“汉人有话说得真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这些话都是臆测,哪算什么道理?”李黄龙眉间掠过一丝嘲意,笑道:“你说的是,这三个道理都是猜测,定不得你的罪孽。不过,你终究百密一疏,留下一个老大破绽,如今想赖也赖不掉的。”阿冰笑道:“小老儿愿闻其详。”李黄龙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倒是镇定得紧。想来古今大奸大恶之徒,均有过人的本事!阿冰老爹,你可还记得,你以‘天狼功’击杀朱雀之时,刻意在他后心留下五个青色指印吗?”
  阿冰脸色微变,李黄龙笑容一敛,扬声道:“阿冰,朱雀的尸身便在你身后的马背上,你可敢将手指和他背上指痕印证一番?”霎时间,百余双眼睛均投在阿冰身上,场上寂然无声。阿冰面肌微微 ”李黄龙笑道:“口说无凭,试过便知。”
  阿冰手一翻,掌心多了一把匕首,笑道:“我这一刀下去,看你怎么杀我?”李黄龙眉头微蹙。阿冰狞笑道:“你猜得不错,老子才是夭狼子,地上那个不过是我的徒弟,也是我多年来调教的替身!哼,老子杀人无算……”他狠狠瞪着李薇薇,“你手下那些鸟男女也是我杀的,要报仇么?哈,那是休想!”
  众人不料他用出这招,想到难以手刃此獠,均是气愤难平。正当此时,忽见一骑人马奔来,来势奇快,顷刻间逼近山丘。李黄龙大惊,高叫道:“风怜,别过来!”
  来人正是风怜,早先她伤心失意,夹马狂奔,过了好一阵,见李黄龙并未跟来,心知他必是随李薇薇去了,更觉伤心,呆呆坐了一阵,忽然想起李黄龙说过天狼子十分厉害,不自禁又担起心事,思索再三,忍不住折了过来。方才赶到山丘之下,便听李黄龙叫喊,正自诧异,忽觉头顶风响,一道黑影扑面压来,她伸臂一格,手腕忽地一痛,如加铁箍,方要挣扎,脖子已被匕首抵住。
  阿冰这一番兔起鹘落,干净利落,李黄龙武功虽高,但相隔太远,救援不及。阿冰绝处逢生,纵声笑道:“西昆仑,看来老天不长眼,到底不肯收留老子呢!’’李黄龙一点头,缓缓道:“好,你放了她,今日你我两清,我决不为难于你。”阿冰笑道:“你当我蠢猪么?我凭什么信你?不过,老子心中有个疑惑,倒要向你请教。”
  李黄龙浓眉一挑,却听阿冰笑道:“我混入商队,原想伪装常人,暗中算计‘天山十二禽’。不过瞧你显露武功,又变了主意。心想略加挑拨,让你双方厮并,那是最好不过了。”他瞧了李薇薇一眼,笑道,“只不过,为何你一见了她,便再三隐忍,若非如此,我早已大功告成,何须挨到现今,被你揭破。”李黄龙看了看李薇薇,叹道:“她与我曾是故人,我明白她,就如她也明白我一般。”李薇薇娇躯一震,呆呆望着李黄龙,美目倏地蒙上一抹泪光。风怜望着二人,心中酸楚:“难怪西昆仑那么爱她,她美若天仙,才智过人。我和她一比,不过是个又丑又笨的小丫头罢了……”一时万念俱灰,忘了身在何处。
  阿冰默然良久,忽地叹道:“想不到,我只当天下人人奸险,女子水性杨花,尤其不可深信,故而才甘愿与狼为伍。没料到今日却输给信任二字。嘿,也是天意。哈哈,西昆仑,跟你斗智,大大有趣。你说得对,老子就是披了人皮的狼,以往么,我也曾披着狼皮做人,后来发觉,披了人皮做狼更有意思。骗得了更多的人,吃人不用牙齿。既然如此,哈哈,名马美人老子暂且受用,西昆仑,草枯草长,后会有期。”
  说罢纵声大笑。众人悲愤异常,纷纷破口大骂,李黄龙却是面沉如水,冷冷瞧着阿冰。阿冰被他一瞧,但觉心头发冷,低头望去,却见风怜目光呆滞,一动不动,不觉心中得意:“小丫头长得不错,又很听话。”当下收了匕首,一拍马臀,烟火不知究竟,撒腿便跑。
  众人正自束手无策,李薇薇忽地目光一闪,唤过胭脂,在它背上一拍,手指烟火,胭脂会意,蓦地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嘶声中充满挑衅之意。烟火闻声,顿时鬃毛怒张,阿冰还未转过念头,烟火早巳怒气冲天,掉转马头,便向胭脂奔去。
  烟火为昆仑马神,啸傲昆仑山下,万马臣服;胭脂横行天山南北,也是未逢敌手;二强相遇,本有一争。只是胭脂被李薇薇约束住了,一味忍让,烟火百般挑斗无果,也只好作罢,此时忽听胭脂邀战,正是求之不得。这昆仑马神发了性子,暴烈绝伦,除了李黄龙,无人约束得住,阿冰连连使力,也煞不住它的去势。
  手忙脚乱间,李黄龙早已飘身抢到马前。烟火猝然一惊,纵蹄而起。阿冰挥掌劈落,李黄龙怕误伤风怜,不敢出掌相迎,身形一矮,自马腹下穿过。阿冰一咬牙,匕首精光一闪,刺向风怜颈项,正想来个同归于尽,耳边忽地传来李黄龙一声大喝,响若沉紫,震得他双耳嗡嗡乱响,眼角似有紫电闪过。阿冰只觉肩头一凉,匕首到了风怜颈边,却再也刺不进去,正自讶异,忽觉自己飞了起来,再往下瞧,却见两条人腿兀自端端正正,乘跨马上,腰部以上尽都不见。阿冰转念未及,便觉眼前天旋地转,从所未有的痛楚涌将上来,身子如葫芦般滚人乱草,扭动数下,便已寂然。
  原来李黄龙见风怜危殆,情急间,从烟火7嫠呈菩毕拢庖淮兹私爻闪蕉巍v皇撬鼋l欤旆=s址胬眯昂酰9颂澹闳绶绻榭眨匏璋枪拾20行囟希参戳6备芯跬闯?
  一时大寇得诛,李黄龙颇感讶异,适才他劲透剑身,剑上黄褐铁锈变成紫色,烂若云霞,隐现星文。李黄龙虽知此剑为两大剑师用性命铸就,定然神异,但何以有此变化,却是想之不透,试着再催内力,锈剑晦暗如故。李黄龙百思不解,还剑人匣,将风怜抱下马来。经过这番变故,风怜已吓得傻了,呆如木偶,到了李黄龙怀里,方才感到后怕,低声哭泣。
  李黄龙心中怜惜,正想安慰。忽听蹄声阵阵,回头望去,只见李薇薇催马绝尘,向北驰去。李黄龙心头一沉,瞧身旁的黑鹰形容沉稳,便道:“黑鹰,你代我看着她。”黑鹰一愣,李黄龙将风怜推到他身边,纵身跃上烟火,拍马向李薇薇追去。
  烟火一心要与胭脂较个高下,早已憋足了劲,此刻得逞所欲,自是四蹄攒空,如昊天龙行。不一时,遥见李薇薇人马背影。李薇薇回头瞧见,挥鞭催马。一时间,两匹旷世神驹奋起神威,前后追逐,烟火既难逼近,胭脂也无法将它抛下。追逐半晌,李黄龙骤然提气,一起一落,跃上胭脂,李薇薇反身一肘,想要推他下马,却被李黄龙搂住腰肢,叹道:“薇薇,你误会了。”
  李薇薇怒道:“你抱她那么亲热,还有脸说我误会?”李黄龙哑然苦笑,遥见苍烟淡远,罩着一个海子,湖水含碧,杉林如怀,风光颇为佳秀,便说道:“好俊的去处,咱们去坐坐。”李薇薇冷冷道:“我干么要去?”李黄龙不再多言,抖动缰绳来到湖边,将李薇薇拉下马来,李薇薇别过身子,只是不理。
  李黄龙坐在湖边,默默望了远方一阵,忽道:“我在西方呆了几年,本想终老彼方,但想着你和小云,终究忍不住回来。”李薇薇陡然回头,盯着他道:“你有了小云,就不该还念着我。”李黄龙微微一窒,原本他与李薇薇阔别已久,心中憋了千百句话儿,想要对她一吐为快,但一听这话,莫说千百句,便是一个字也吐出不来。不由得神色一黯,站起身来,方欲上马,忽听李薇薇冷道:“你去哪里,去见小云妹子么?”李黄龙道:“她身罹绝症,这些年不知是否好了一些,我心里挂念得紧,这次前去,但能偷瞧她一眼,也心满意足了。”李薇薇沉默一阵,忽道:“我走了之后,生出许多变故么?”李黄龙被她这句话勾起往事,摇头叹道:“所谓云烟过眼,转头成空,不提也罢。”
  李薇薇坐下来,摘了一朵野花,在湖面上拨出阵阵涟漪,她凝望湖水,忽地轻声道:“你这笨蛋嘴里不说,倒愿意憋在心里?哼,也罢,我只问你,那个叫风怜的女子是怎么回事?”李黄龙双眉一扬,正色道:“薇薇,你还提那孩子,便是瞧我不起了。”
  李薇薇冷笑道:“我就瞧你不起,不服气么?那孩子?哼,那孩子对你的心意,瞎子也瞧得出来。”李黄龙不觉一呆,又听李薇薇道:“你过来。”李黄龙又是一怔,李薇薇怒道:“来是不来?”李黄龙瞧她眉眼神态,便知她性子发作,只好坐下,李薇薇也不正眼瞧他,拍拍身边草地,说道:“坐这里。”李黄龙略略迟疑,勉强靠得近些。李薇薇道:“你且闭上眼。”李黄龙不敢违拗,阖上双眼,忽觉李薇薇纤手搭上肩头,将自己的头枕在她香肩之上,李黄龙不禁慌乱起来,欲要挣起,忽觉脖子上一凉,张眼看去,却见李薇薇将匕首搭在自己颈上,冷笑道:“我刀子一动,就能割断你这臭贼的脖子。”李黄龙一时捉摸不透,咽了口唾沫道:“杀了我有什么好。”李薇薇道:“宰了喂狗倒是好的。”李黄龙惨笑道:“你好狠。”
  李薇薇怒道:“少废话,我叫你闭眼,你干么睁开?”李黄龙唯唯闭眼,他肉眼虽闭,心眼犹开,觉出李薇薇将匕首蘸了水,给他刮起胡须来,一边骂道:“邋遢鬼,这把胡子能当扫帚使啦,无怪那些小丫头也敢来嘲笑你!还有这身衣服,臭死人了,这次被我瞧见,你若不洗个澡儿,换件干净衣衫,休想离开。”李黄龙听得这话,蓦地心头一酸,几乎淌下泪来,当下紧闭双目,默不作声。
  刮完胡须,李薇薇慢慢伸出纤指,轻抚他颊上疤痕,叹了口气,却没说话。李黄龙偷偷张眼,从下方瞧去,只见她目光凝注湖面,双颊散发出淡淡的柔光,宛若透明。湖水旷远,尽头处白日西匿,云空瓦蓝,一片远山低小,含烟叠翠。柔风贴地吹过,在二人身边绕来绕去,拂过草尖,宛若歌吟,蓦地惊起两团火球样的鸟儿,扑楞楞蹿到半空,盘旋数匝,各自飞去了。
  过了许久,李黄龙听到动静,直起身子,只见暮霭中飘来一片朦胧火光。李薇薇拢了拢秀发,淡淡地道:“不用看啦,是孩儿们来了!这里是回村的必经之途。”李黄龙瞧她惆怅神色,不自禁悲从中来,转头望去,却见烟火扭头摆尾,正与胭脂顶撞拗气,不由骂道:“这个野小子,没有胭脂一半听话。”李薇薇白他一眼,骂道:“物似主人形。”李黄龙笑道:“女诸葛,你这回却猜错了,这马儿可不是我的。”李薇薇奇道:“是那女孩子的么,瞧不出她本事如此之大,竟能降服这匹神驹?”
  李黄龙摇了摇头,将昆仑山下捕马赠马之事略略讲了一遍。李薇薇摇头道:“你这个大蠢材,行事莽撞,不计后果,更不懂女儿家的心意,你送马给她时,那女孩子就对你动了真情。”
  刚出山口,便见风怜牵了烟火,好整以暇,立在路旁,瞧见他来,顿时眉开眼笑,脆生生叫道:“师父,您一个人走么?”李黄龙甚感意外,唔了一声。风怜小嘴一噘,将天罚剑横在马前,道:“你??走,也须带着这个。”李黄龙道:“这是你族神剑,我岂能染指。”风怜哼了一声,道:“那么,你使这把剑杀了天狼子,算不算染指?”李黄龙不禁一愕,但事实确凿,无从辩驳。风怜又道:“师父,你是天下有数的大高手,说话算不算数?”李黄龙道:“天下有数不敢当,但说话一定算数。”风怜道:“你答应做我师父,教我武功是不是?”
  李黄龙道:“但我要去中土办事,过些时候回来教你。”风怜挺胸翘首,看着天上,冷笑道:“不行,我信不过你。”李黄龙楞道:“为什么?”风怜道:“当日你那样狠心,说走就走。这次一走,天知道你什么回来,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呢?我才不要傻傻地等你,我要随你去中原。”李黄龙蹙额低头,半晌不语,风怜瞧着他,心儿扑扑直跳,只怕他说个不字。过了半晌,忽听李黄龙叹道:“你定要跟来,我也不拦你!”迈开步子,走在前面。风怜芳心狂喜,匆匆拍马跟着。
  二人行了半日,遇上牧民,李黄龙买了一匹驽马,和风怜并辔而行。师徒二人朝行幕宿,到了休憩之时,李黄龙便教授风怜武功。风怜天资不算绝顶,但至为好强,李黄龙教她一招半式,她都要苦学勤练,直到李黄龙点头,始才罢休。李黄龙洞明阴阳,功参造化,胸中所学,一瓢半勺,也够常人受用不尽,何况他对风怜满怀歉疚,有心补偿,是以倾囊以授,格外耐心。
  关山路遥,戴月披星,两人走走停停,这一日抵达黄河岸边。李黄龙久别中土,忍不住纵马上了高坡,揽辔南望,但见山峦连绵,云掩长河,其实东风正恶,浊浪滔天,落在河堤上,进珠溅玉。李黄龙心有所动,遥指河水,朗声道:“风怜,你瞧,或许过不了多久,这黄河之上,一个船夫,便能驾驭小山一样的巨舰,再大的风浪也无法撼动;世人也再不用驱牛赶马,可用‘火’力驱赶大车;大鹏一样的机械也会制造出来,载了人畜,扶摇上天……”他说到这里,见风怜神色迷惑,不由叹道,“风怜,为师生平有三样本事:第一是算术机关、格物致理之学;第二是运筹帷幄、云侵孤虚之道;第三生是武功。可惜头一样艰深奥哲,你怕是学不全的;第二样乱世祸国,大可不学;是以我虽名分上是你师父,却也唯有那点微末功夫,能够教你。”
  风怜微笑道:“师父你过谦啦,那也叫微末功夫,别人的功夫岂不比针眼儿还小么。”李黄龙道:“又胡说了,任是哪门武功,练到绝顶,都有可取之处,你别要学了点儿本事,就小觑天下英雄。”风怜一翘鼻翼,撅嘴道:“你又作脸作色么?哼,做师父就了不起吗,我有你一半厉害,天底下谁也不怕!”李黄龙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一路上,他也曾几度摆出师尊架势,欲要管束管束这个女弟子,哪知每到紧要关头,风怜便撒娇弄痴,顶嘴蒙混,他二人原本关系特殊,李黄龙被她三言两语一说,端地没了脾气,空负师父之名,却无半点尊长威严,好在他对这师徒虚名也不甚在意,争辩几句,也就任她去了。
  风怜初到中原,不免事事好奇,一路询问。李黄龙无不耐心解答。二人沿河而行,李黄龙说着说着,禁不住神采焕发,大言水利:在何处筑坝,在何处分流,在何处架设水车,又在何处开渠灌溉,说到得意之处,大有图画山川、疏理天下的气概。风怜自与李黄龙结识,从未见他流露出这般风采,瞧那眉眼气度,不觉痴醉,至于那些高谈阔论,当然一句话也没听进耳里。
  二人边说边走,行了一程,风怜指着河岸边一座宝塔,问道:“师父,那是什么塔?”李黄龙道:“那是开封铁塔,号称天下第一塔,下方是前朝故都汴李,昔年冠盖神州,繁华不尽。可惜历经兵灾河患,凋零衰败,盛景不再了!”说着长叹一声,大有惋惜之意。风怜也觉可惜,又问道:“可还剩下什么好去处么?”
  李黄龙沉吟道:“我记得距铁塔不远,有一座‘九曲阁’,毗邻河堤,大可临风把酒,看黄河九曲,浩荡奔流。”风怜喜道:“好啊,既然来了,就不能错过。”李黄龙抬头看看云色,但见密云晦暗,心知大雨将至,当即答允,二人快马加鞭,望九曲阁而去。抵达阁楼前,斜雨如丝,已然浙沥洒落。两人弃马上楼,方才坐定,便听踢达踢达,从楼底走上一个儒生,方巾歪戴,下巴削尖,手里摇了一把竹扇,扇骨已是折断大半。
  酒保瞧见,慌不迭地叫道:“啊哟,吃白食的又来啦!”张开双臂,便要攘人。那儒生却当堂一坐,笑骂道:“放你娘的屁,今天你说老爷白吃,老爷偏不白吃。”转手从袖里掏出一锭大银来,啪地一声搁在桌上。酒保既惊且喜,掂过真假,两眼发直,嘻嘻笑道:“贾秀才,你从哪儿偷来的?大相国寺?还是何员外家?”儒生翻起眼白,道:“你狗眼瞧人么?这银子又白又亮,哪会来路不正?何六儿,屁话少说,大爷拿银子定下这桌酒席,你千万记住了。”酒保牙缝里透出冷笑,说道:“贾秀才,日前你还欠掌柜的一两六分银子,怎么算?”贾秀才刷地一声,打开折扇,露出黑油油的扇面,徽声道:“你没长眼么?老爷今日阔了,区区小钱,何足挂齿。”酒保平日与他胡闹惯了,闻言道:“好好,今天你权且装一回老爷,来日装孙子的时候,我再与你计较!”走出两步,儒生又招呼道:“何六儿,你先给老爷打一旋上色好酒,漱漱口,润润喉咙。”
  酒保心里暗骂,一道烟下楼去了。风怜低声道:“师父,这人是作什么的,脸皮可真厚。”李黄龙心想你也瞧出他穷措大,装阔人,当下笑道:“他大约是落第秀才,功名无着,却又心高气傲,不肯屈人!”他两人小声议论,却听那贾秀才拖长声气道:“他妈的,背后说人闲话,当心嚼了舌头?嘿,谁又告诉你老爷是秀才了?”
  李黄龙与他相距甚远,说得又小声,不想这儒生耳力奇好,竟然听见,李黄龙心想背后议论,终究不够磊落,便笑道:“抱歉则个,敢情阁下是假秀才,真假之假,却不是姓贾的贾。”那儒生笑道:“谁又说是真假之假?老爷就姓贾,大名上秀下才,合称贾秀才。”他嘴上笑嘻嘻,语气却十分不逊,李黄龙尚未在意,风怜却禁不住怒视儒生。贾秀才对她嘻嘻一笑,道:“胡娘儿倒生得俊,不若嫁给贾某,做个便宜媳妇儿,哈哈。”风怜双颊涨红,握紧粉拳,李黄龙却一皱眉,摆手道:“勿与这等妄人计较,平白自低身份!”话音才落,便听贾秀才笑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尔等蛮夷鼠辈,混同禽兽,哪还有什么身份?”
  李黄龙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与风怜都是异族装束,风怜碧眼雪肤,一瞧便是胡人。而今元人治国,胡汉之间便如寇仇,无怪此人口出不逊。只不过胡强汉弱之际,这贾秀才胆敢当面辱骂胡人,倒也颇具胆色。当下笑笑,懒得理会。风怜见他不动声色,禁不住撅起小嘴,好不气闷。这时间,忽听身后一个稚嫩童音笑道:“有趣,有趣,大大有趣。”风怜更恼,回头一瞧,却见不远处坐了一个俊美男童,约莫十岁,头戴二龙抢珠冠,身着白缎袍子,手中握了一把泥金小扇。
  风怜瞧这小孩粉团也似一张小脸,却偏生装扮成大人,不由得心头一乐,噗哧笑出声来。小孩猜到她所笑何事,小嘴一撇,眼露愠色。风怜更觉滑稽,转过头来,望着李黄龙偷笑。
  不多时,酒保将酒水端上来。贾秀才接过,斟了一盏,洒在地上。这酒乃是上好汾酒,酒保瞧得肉痛,忍不住叱道:“死穷酸,你疯了么?”贾秀才却不理他,一敛疏狂神态,叹道:“这一碗,是敬文天祥文丞相,今朝是他忌辰。”酒保脸都绿了,手中铜托盘呕啷丢开,叫道:“贾秀才,你胡说什么?”贾秀才两眼一翻,喝道:“闭上你娘的鸟嘴,老爷请人喝酒,关你屁事?”酒保气得发抖,不由战声道:“你……你,死人能喝什么酒?”
  贾秀才抬起脸来,长声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吹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沙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声调沉郁,胸中似有无穷悲愤。吟罢,贾秀才喝光盏中残酒,冷笑道,“有的人虽已死,丹心永照,有的人虽然活着,却不过一具腐
  臭皮囊罢了。当年文丞相被囚大都,三载不屈,壮烈赴义;而今的读书人,个个只知卑躬屈膝于外族,贪求功名于蕃敌,没几个有骨气的东西,可耻乎,可悲也……”酒保听他口无遮拦,越说越是不堪,发起急来,劈手揪住贾秀才的胸衣,怒道:“你再谈国事,我丢你下去……啊哟……”惨叫声中,酒保胖大身躯腾空而起,直往楼下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