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稳操胜券(下)
作者:情愿傻呆呆的      更新:2022-03-26 05:24      字数:8773
  片时间,黄万计凭一双赤手,变出诸般兵器,各类外门兵器,如万字夺、太极圈也被他随手化来,变化之奇,匪夷所思。李黄龙迭遇险招,忽地记起幼时母亲曾提及“天物刃”,说是有一般变化名为“百兵之变”,将天下各类兵刃招术化人拳法,错杂使来,但变化之灵动诡奇,却远非真刀实枪所能企及。
  再斗数合,黄万计蓦地退了两步,左手如托山岳,右手虚扣弓弦,成弩箭之态,李黄龙只觉锐风扑面,慌忙摆头,数缕鬓发飘然折落。李黄龙心中骇然:“老怪物了得,竟能凝气成锋,发出无形之箭?”但见黄万计气箭不绝发出,当即以“滴水劲”相迎。劲风相交,在空中嗤嗤作响。古小云瞧出其中凶险,情不自禁,跨前一步。
  黄万计见“无形弩”奈何不得李黄龙,沉喝一声,“百兵之变”化作“千锋一向”,掌力倏尔聚敛,大起大落间,宛如紫轰电击,霎时间,一片紫竹林着他折断近半。李黄龙左掌以“陷空力”化解来掌,右掌以“滔天劲”反击,双掌如转风轮,千变万化,将勇信飒来,涛生云灭之态演化得淋漓尽致。黄万计久斗无功,焦躁起来,掌劲不衰,出手却越发迅疾。李黄龙只得以快打快。只瞧得林中青黑双影如风如电,险象环生,古小云只瞧得心惊肉跳,双腿微微发软。
  转瞬斗到百招上下,黄万计长啸一声,变出“万刃无形”来,这路变化是“天物刃”最末一变,也是黄万计生平大成之学,威力绝世,不下当世任何武功。李黄龙只觉对方出手越发不可捉摸,更为可怖的是,四周一竹一石,细砂微尘为他内力牵引,均成杀人利器。当下拣起一截断竹,以竹代剑,使出“归藏剑”,左掌则使“碧海惊涛掌”。掌剑同施,一时竟不落下风。
  黄万计见状,心中喝彩。要知李黄龙以弱冠之年,练成如此武功,着实难得,以老怪物之孤高桀骜,也不觉生出惜才之念。却不料李黄龙此刻心内,除了仇恨,也对此人多了几分惊佩。二人一旦有了惺惺之意,出手便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切磋,拆招时穷究变化,精妙毕显。古小云瞧得眼花缭乱,更为忧心,攥着身旁一根小枝,纤指用力过度,微微发白。方自入神,忽觉背心一麻,不能动弹,抬眼一瞧,却是黄冷,不由惊道:“你……你做什么?”黄冷却不说话,目不转睛盯着斗场,眉间焦虑。古小云恍然明白,生气道:“你想用我胁迫龙哥哥,害他打输么,不要脸,大……大混蛋……”她出生诗礼之家,温文尔雅,但此时知道李黄龙遇上生平强敌,一分神便有性命之虞,心头一急,骂了起来。
  黄冷任她谩骂,只是不理,古小云责骂无功,忍不住呜呜直哭,忽听黄艳芳在身后叹道:“傻孩子,别哭啦,你越是哭,就越合他的心意。”古小云心中咯噔一下:“是呀,我哭得越凶,龙哥哥就越是分心。”想到此处,咬牙收泪,心中打定主意,无论黄冷怎样折磨自己,也不叫喊半声。
  却听黄艳芳又叹道:“遥想当年,‘活修罗’黄冷凭一把海若刀傲视群雄,何等豪气,何等威风,而今却拿小女孩作人质,这般伎俩,当真下作了些!”黄冷冷笑道:“那又如何,只要师父平安胜出,黄某便被视作卑鄙小人,也是在所不惜。”师兄妹凝目对视,黄艳芳伸手人袖,抽出一柄蓝汪汪的短刀,黄冷面肌抽搐一下,涩声道:“冯夷刀!”他长叹一声,也撩开衣襟下摆,抽出一柄四尺长刀,也是色作湛蓝。黄艳芳眉间一颤,低声道:
  “海若么?”黄冷轻抚刀锋,神情似哭似笑,自语道:“海若、冯夷,鸳鸯双刃,同炉而治,到头来却不能同鞘而眠……”说罢凄声长笑。原来,这一长一短两把宝刀本是同炉所铸,性为鸳鸯,黄万计分授两大弟子,大有深意。
  黄艳芳听他笑声凄苦,胸中一痛,低眉持刀,摆了个架势,道:“师兄请了!”黄冷收住笑声,容色渐冷,只见黄艳芳轻叱一声,挥刀劈来。黄冷横刀格住,刹那间,金铁交鸣不绝,师兄妹斗在一处。
  黄冷昔年受伤,经脉大损,十年来武功不进反退,黄艳芳却大有进益,况且黄冷被李黄龙所伤,此消彼长,不出十招,黄冷尽落下风。再斗数合,双刀互击,铮然长鸣,黄冷只觉胸口闷热,内伤发作,一口热血涌到喉间,海若刀把持不住,荡了开去。黄艳芳猱身上前,金刃破风,抵在黄冷胸前,黄冷面色惨白,身子晃了晃,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黄万计与李黄龙交手,本是神游身外,物我两忘,斗到三百来招,他倚仗老辣功深,渐占住风。他自忖胜券已握,分心旁顾。谁知一瞧之下,两大弟子正自持刀相斗。黄万计虽然杀人如麻,却极重师徒情分,忽见黄冷吐血,顿时心神震动。但时下生死相搏,岂容片时疏忽,李黄龙掌剑齐出,分袭他胸腹要害。黄干绝勉力卸开李黄龙掌势,但剑势却未尽然避过,竹剑掠腰,带起一溜血光。
  黄万计发声厉叱,手掌过处,竹剑断成两截,指尖顺带扫过李黄龙胸口,李黄龙左胸溅血,殷红一片,但他一招占先,不容黄万计退让,手中残竹奔他面门掷出。黄万计挥袖震碎,却听李黄龙一声喝,双掌拍来。
  黄万计腰胁负伤,只得径取守势,一时四掌相接,声如竹管进裂。霎时间,两人疾如旋风般对了四十余掌,一口真气用尽,各自后跃数丈,蓄足真力,想好克敌招数,同声骤喝,蹲身跃起,各逞生平绝学,拼力一击。眼见这一招生死立见,忽地一道人影飞抢而来,隔在二人之间,这一下来得突兀之极,二人纵然武功绝顶,但真力蓄足,如何收束得住?只听裂帛也似一声轻响,两道绝强内劲同时落在那人身上。那人身子一晃,鲜血夺口而出。未及软倒,李黄龙相距得近,早已抢上,将她抱人怀里,惨叫道:“妈……”脑子忽地一滞,嗓子发堵。黄艳芳惨笑一下,鲜血自口角汩泊涌出,涩声道:“黄儿……师父……别……别再打啦……”李黄龙一愣,陡然惊起,急声道:“小云,救我妈,救我妈……”再也不管黄万计,抱着母亲抢到小云面前,不住口地叫道:“救救我妈,救救我妈……”古小云倒显得镇定沉着,左手搭上黄艳芳手腕,右手从怀里取出针盒,以“五针回元”之法,刺她五处紧要穴道。
  针已入穴,古小云默思半晌,缓缓抬眼看着李黄龙,李黄龙一喜,抓住她手腕道:“我妈有救是不是了是不是……”古小云眉眼一红,倏地充满泪水,摇了摇头,哑声道:“阿姨伤得太重,我……我救不了……”
  李黄龙浑身一震,错退两步,死死盯着她,喝道:“胡说,你是大夫?怎能不救我妈?你救不了她,还算什么大夫?”古小云说不出话来,心中委屈之极,泪水一串一串流了下来。李黄龙见状,自觉说得太重,愣了一愣,忽地趴在地上,向古小云连连磕头,哽声道:“我该死,我该死,小云,我求你了,你是天大的神医,求你救救我妈,求求你了……”他边说边磕响头,额头被尖石擦破,满面血流。
  古小云急道:“龙哥哥,你别这样,你先起来,先起来呀。”李黄龙闻声一喜,仰头道:“你能救我妈,是不是?你必然想到了巧妙法子,我知道你本事最大,自古名医都及不上你……”古小云仿徨无计,悲从中来,转身扑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李黄龙望着她,心儿一直向下沉了去,似乎永远到不了底。
  黄艳芳听得吵闹声,努力张开眼,轻声唤道:“黄……儿……”李黄龙恍惚间听到,俯下身来,血泪交流,止不住地滴在母亲脸上。黄艳芳颤着纤指,拭去李黄龙颊上泪痕,微笑道:“傻孩子……别哭……大夫能救活人,能救死人么,何况妈妈不怕死……”李黄龙悲痛欲绝,哭得更是伤心。黄艳芳轻叹道:“黄儿,你千万不要自责。其实,听到你爹爹的死讯,妈就不想活了,只是担心着你,无法解脱,唉,如此倒也好了,瞧你武功这么好,再没有人欺负得了你,妈打心底里高兴……可以……可以安安心心……去见你爹爹,天天听他说故事,永永远远也不分开……”她望着天空,眼神渐渐迷离,缓缓道:
  “黄儿……妈要去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李黄龙哽咽道:“别说一件,一千件,一万件,我也答应。”黄艳芳笑笑,轻轻抚着他的脸道:“好孩子,你答应我,永远也不要……不要向你师公寻仇……”她说到“不要”二字,语气格外沉重。
  李黄龙如遭电殛,猝然呆住。黄艳芳抓住他手.颤声道:“你……你若不答应,妈……妈死也不能瞑目……”李黄龙埋着头,一十指深深陷人泥里,良久抬头,瞧着黄艳芳眼中神光渐渐散乱,终于心一软,咬牙道:“好,我答应你,今生今世,绝不向黄万计寻仇、”他一字一句,说得万分艰难,待得一句话说完,便似度过千百年,蓦地一阵心力交瘁,瘫坐在地上。
  黄艳芳前当“碧海惊涛掌”,后被“天物刃”击中,五脏俱裂,生机尽绝,只为这一桩心事,始才熬到现在,得了李黄龙这句话,身子放松,惨白的面颊上掠过一抹嫣红,她仰头遥望,分明看见,云天之间,李德理青衫磊落,笑着向她招手,那日黄石城外的川江号子犹在耳边响着,黄艳芳心头顿时涌起无穷的喜悦,低声唤道:“靖郎,靖郎……”两声叫罢,含笑而终。
  黄万计始终面色铁青,默立一旁,直待黄艳芳断气,才如还过神一般,顺着她临死前的目光,仰天望了片刻,蓦地惨声长笑,狠狠盯着李黄龙,咬牙道:“臭小子,是你说你爹死了么?”李黄龙此刻脑中空空,任凭黄万计喝如霹雳,他只是抱着母亲遗体,置若罔闻。
  黄万计恨声道:“老子是蠢材,儿子也是蠢材,你若不说你爹死了,翎儿岂会送命?哼,只怪老夫心软,当日将你宰了,哪有今日之局?”他亲手杀死爱徒,痛悔之极,此时一腔恨火无处发泄.尽都烧到李黄龙身上,怒笑道:“臭小子,你不是要杀老夫么?来啊?”古小云见他张目咬牙,神色狰狞,李黄龙却痴痴呆呆,动也不动,心头一急,抢到二人之间,张臂将李黄龙护住。
  黄万计此时已有几分狂乱,方要出手,却听黄冷高声道:“师父且漫……”黄万计叫道:“怎么?你也要给翎儿报仇吗?好得很,为师给你掠阵,你来宰他。”黄冷摇了摇头,叹道:“这不怪他。”黄万计浓眉一拧,怒道:“不怪他,那要怪谁?”他本已万分自责,黄冷这句话无疑揭了他心上疮疤,一时狠狠看着黄冷,眼中布满血丝。
  黄冷却不理会,呆呆望着黄王翎的遗容,喃喃道:“都怪徒儿,若非我鬼迷心窍,将人引来这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是我害死艳芳,艳芳去了,徒儿活着也是无趣。”海若刀陡起,在脖中一勒,鲜血溅出,顷刻丧命。
  黄万计措手不及,愣在当场。他自幼孤苦,并无一个亲人,后来收了徒弟,满腔柔情,尽落在三个爱徒之上,但其中伯颜热衷功名,不为他所喜,黄冷、黄艳芳最为得他欢心,哪知一日间竟双双陨命。黄万计只觉天也似塌了下来,浑身冰冷,怔了半晌,回望李黄龙,目光似欲择人而噬,厉声喝道:“你……你害死我的翎儿,又害死了冷儿,老夫若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李黄龙心灰意冷,了无生趣.听得这话,心道:“死了倒也干净。”当下动也不动,闭目待死。
  古小云见黄万计跃跃欲上,情急上前两步,叫道:“不怪龙哥哥,全……全都怪你。”李黄龙听得魂飞魄散,要知黄万计正当盛怒,十个古小云也休想当他一击,但她此刻距离黄万计太近,救援不及,唯有屏息凝视。
  黄万计正蓄势待发,听得这话,却是一愣,继而怒道:“小妮子你懂个屁?滚开了。”袖手一挥,掌风掠过小云面颊,几缕秀发顿时飘落。古小云只觉脸颊生痛,汗毛斗竖,再瞧黄万计狰狞神情,心底说不出的害怕,但一想李黄龙命在须臾,蓦又生出无穷勇气,与这天下第一大魔头四目相对,大声道:“你杀了李伯伯,阿姨伤心之余,才生了死念;阿姨去了,这位黄伯伯伤了心,才会自尽。你不害死李伯伯,阿姨不会死,黄伯伯也不会死,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你只顾自己痛快,随性杀人,害别人痛失亲人。今天你失去至亲之人,还不明白其中的痛苦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既然不愿失去亲爱之人,为什么要夺去他人的亲人呢?”她原非伶牙俐齿,但今日屡见人间惨事,激愤异常,一时心有所想,便随口道来,清楚脆快,全无滞涩。李黄龙越听越惊:“小丫头胆子忒也大了。”他忧心不已,放下母亲遗体,站起身来。
  黄万计只觉古小云字字刺心,偏又句句在理,任他如何转念,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不由得暴跳如紫,喝道:“放屁,放屁,统统放屁!”掌风挥出,“天物刃”的锐风只在小云脸上掠来掠去,刮得她肌肤生痛,但小云张大双目,毫不退让,黄万计顿足怒道:“老子生平不杀女人,再不滚开,今日可要破戒了。”古小云轻蔑一笑,冷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想来你除了杀人,就不会动别的念头。只不过今天你杀人,明天人也会杀你。”黄万计怒道:“谁有能耐,杀得了老夫?”古小云道:“现今或许没有,但你本领再大,也有衰弱老朽的时候。你杀人无数,就没人寻你报仇吗?届时你腿也动不了,手也抬不起,如何招架呢?谁又会好心好意,帮助你这大恶人呢?”
  这原都极寻常的道理,但黄万计一生执拗,从未仔细想过,此时不觉忖道:“冷儿、翎儿都已不在了,伯颜又热衷功名,疏于武功,无法承我衣钵。老夫就算诛尽寇仇,无敌于天下,这般形影相吊,又与村野孤老何异?”猛然间,意冷心灰,凶焰尽消,阖目默立片刻,长叹一声,但这示弱念头只是一闪即逝,蓦地双目陡张,嘿然道:“都是孩子话,老夫纵横天下,怕得谁来?哼,仇人多又如何,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转向李黄龙,嗔目喝道,“臭小子,老夫暂不杀你,瞧你将来如何报仇?”转身抱起黄冷尸首,走出两步,蓦地纵声惨笑,足下一急,向着山下一阵风去了,所过之处,鸟雀扑簌惊起,只听笑声去远,凄厉犹如狼嚎。
  古小云瞧他去远,心神陡驰,忽觉一阵头晕腿软,坐倒在地。李黄龙心头一惊:“莫非老怪物暗下了毒手?”纵身抢上,将她搂住,涩声道:“你没事么?”古小云身子发抖,忽地伏在他怀里,抽泣起来。李黄龙瞧出她只是后怕,放下心来,拍拍她肩,转身抱起艳芳遗体,只觉人手冰冷,心中茫茫然一片。古小云见他发愣,拭泪道:“龙哥哥,先放在庵里,再做棺木好么?”李黄龙点点头,到了庵中,却坐在遗体前,一言不发。古小云瞧他神气古怪,生怕他做出傻事,不敢稍离,只握着他手,陪他坐着。
  默然许久,李黄龙忽地叹道:“小云,你说得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伤人者自伤,天地之间,原是有报应的。”古小云听他说话,心头一喜,柔声道:“龙哥哥,我是急了,唉,才这样说那个大恶人,其实,他……他也挺可怜……”李黄龙摇头道:“你听我说,他虽然可恶,但若论罪孽深重,却未必及得上我。”当下将与南朝群雄结怨,一怒之下从军攻唐等事一一道来,只听得古小云目瞪口呆,头脑中一片混乱。李黄龙直说到钱塘堕江,方道:“我本来不信鬼神,如今却有些茫然,大约我杀孽太重,老天降罪,先让我连累阿舞惨死,又让我亲手杀死母亲,还不许我再向黄万计寻仇。”他顿了一顿,叹道,“我统帅大军,杀人如麻,是为不仁;连累义妹惨死,自己苟且偷生,是为不义;我本爱薇薇,却又怜你孤弱,将她迫走,是为不忠于情;错手杀死母亲,不能为爹报仇,是为不孝。我这般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苟活世间,真是天地之羞!”
  古小云只听得浑身乏力,泪眼迷糊,心道:“原来龙哥哥是怜我孤弱,并非真心喜欢我?我……却当他只想与我一起,我真是个大笨蛋,大傻瓜……”却听李黄龙又道:“小云,你心肠最好,将来一定荣归极乐,我罪孽深重,势必沦人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是了,我明日便托九如大师送你回月神庭,世上胜过李黄龙的好男儿成千上万,你必能找到称心夫婿……”古小云一惊,牵住李黄龙衣袖,叫道:“我……我不去,我不回去。”李黄龙皱眉道:“小云,你要听话。”古小云泪如泉涌,哽咽道:“我死也不离开你,如……如果龙哥哥沦人阿鼻地狱,我也不去什么极乐世界,最好做一个小鬼,永远陪你受苦。”她越说越伤心,不由得放声大哭。
  李黄龙亲手杀死母亲,负疚极深,早已万念俱灰,只是怕小云伤心,故意自承喜爱李薇薇,想断了她的痴念,将她骗走,而后寻个僻静所在,引刀自尽,一了百了。哪知她宁死不去,李黄龙恶斗一日,又迭经惨变,早已心力交瘁,情急之下,但觉痰气上冲,竟尔昏了过去。
  迷糊了好一阵,李黄龙醒转过来,环顾四周,却是庵堂后的卧室,被衾帷幕上,犹有母亲留下的缕缕幽香。李黄龙心中剧痛,挣起身来,却听庵堂中传来低低人语。李黄龙撩开一线竹帘,觑眼望去,却见古小云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凝视观音塑像,含泪说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弟子古小云,在此许下愿心,弟子不才,情愿毕生行医,龙哥哥向日每杀一人,弟子来日便多救一人,但使一息尚存,便永无休止。
  弟子别无所求,只求菩萨垂怜,但凡龙哥哥所犯罪孽,均由弟子承担,但凡龙哥哥所受痛苦,均由弟子承受。倘若不能,小云愿随李黄龙哥哥堕人阿鼻地狱,历经万劫,永不超生……”
  古小云将心愿念诵两遍,正要拜伏,忽听从旁传来竭力压抑的低泣声,掉头看去,却见李黄龙手攥竹帘,早已哭倒在地上。她心头慌乱,上前扶起他,道:“龙哥哥,你什么时候醒的?我……”李黄龙忽地双臂一环,将她搂住,嚎陶痛哭,他这一抱力量甚大,古小云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又不忍挣扎,只好傻傻站着。
  李黄龙哭到身子发软,才放开她道:“小云,我先前说话都是骗你,我并非不喜欢你,我……我只是不想活啦,活着一日,便有一日痛苦,如此苟活,又有什么意思……”古小云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该是欢喜,还是悲伤,伸手抚着李黄龙鬓发,柔声道:“做过的事虽然不能挽回,但前二十年为恶,后四十年若能行善,那也是好的。”
  李黄龙默然一阵,点了点头。古小云握住他的双手,凝视着他,认真地道:“龙哥哥,我求你一件事,好么?”李黄龙道:“你说。”古小云缓缓道:“龙哥哥,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寻死,但有一线生机,都要好好活着。”李黄龙愕然,良久叹道:“好,我答应你。”
  古小云知他一诺千金,必不翻悔。不觉破颜而笑,将李黄龙扶起。二人手挽手坐了一阵,李黄龙心情平复下来,劈砍树木,做了一具简易棺柩,盛放母亲遗体,又去附近借来骡马,扶柩北行。
  未近大都,便见九如师徒与李熊迎面赶来。尚在远处,九如便叫道:“小子,你倒是脱身了么?嘿,找得和尚好苦。”大步流星,赶到近前,笑道,“和尚伤势一好,便去大天王寺闹了个天翻地覆。八思巴那厮倒也硬气,宁挨和尚的拳脚,也不肯透露半句。和尚见他义气不弱,也不好过分相逼。但他不说,和尚就不会打听么?四下里一问,才知你被马车装走了,一路寻觅,总算没错了方向。”说罢拈须大笑。
  李黄龙心中感动,拱手道:“大师如此挂心,李黄龙感激不尽。”九如把眼一瞅棺枢,道:“这是谁人?”李黄龙黯然道:“这是家母。”九如白眉一轩,诧道:“这却从何说起?”李黄龙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九如听得须眉戟张,怒道:“黄老怪白活了一把年纪,这件事做得混账之至。哼,他去哪里了?和尚非得逮着他,斗上个三天三夜。”李黄龙道:“我答应家母,不再向他寻仇。大丈夫一诺千金,此事就此作罢,勿须再提,晚辈如今只想南归,将家母与家父合葬。”他心灰意懒,语气大是黄索。
  九如见他如此,暗道:“这小于霸气尽消,颓丧至此么?也罢,且由他去了。”一时不再言语。李黄龙停柩城外,独自进城,向郭守敬告辞。郭守敬问明缘由,惊叹不已,想到李黄龙空负奇才,却时运乖蹇,无法用世,心中好生遗憾,本想送他出城。李黄龙婉辞谢绝,郭守敬无奈唤来酒水,与他对饮三杯,挥泪而别。
  九如师徒、古小云三人伴着李黄龙扶枢南归,沿途只见兵马络绎不绝,向北开发,士卒面容愁苦,说话却是江南口音。略一打听,却是忽必烈颁下圣旨,在江南征兵,讨伐高丽、日本。李黄龙不由叹道:“九如大师,你见识卓越,李黄龙有不明之处,尚请指点迷津。”九如道:“但说无妨。”李黄龙道:“敢问天地之间,为何会有战争?”九如笑道:“这个么?但凡人有善恶之心,无餍之欲,便不免战争。”李黄龙皱眉道:“什么叫善恶之心,无餍之欲?”九如道:“自古征伐,不外有道伐无道,无道伐有道。所谓有道无道,那便是善恶之心;两国交锋,斗来斗去,终不离攻城略地,夺人子女,便如始皇帝,汉武帝,乃至近代的成吉思汗,个个都是征讨不休,永无餍足,这就是无餍之欲了。”
  李黄龙沉吟道:“若能破除善恶之心,摒弃无餍之欲,那便天下太平,永无战争了么?”九如摇头道:“不然,当年如来执无法之相,欲破众生痴顽,但辛苦一生,终归人灭于娑罗双树之间。其后千载以降,众生痴者仍痴,顽者仍顽,战无休止,祸乱丛生。以如来之摩诃般若,无量慈悲,也难化解世间的戾气凶心,何况他人?”
  李黄龙叹道:“佛祖都没法子,看起来,天底下终归免不得战争了!”九如目光扫过道上兵马,笑道:“佛法为修身之理,绝非济世之道,是以统统都是放屁罢了!小子,我跟你说,与其探究什么道理,莫如率性而为,世上可怜人多得紧,瞧不过的,便救他一救,何必问什么道理?”李黄龙忍不住道:“小子当真不明白,大师既不将佛法放在眼里,为何又以和尚自居。”九如笑道:“你瞧过乌龟壳么,你说人钻进到壳子里的厉害,还是跑到壳子外面的厉害。”李黄龙迟疑半晌,方道:“这个似乎并无定准,要看乌龟壳有多大了,若是够大,人钻进去,怕是更要难些。”
  九如哈哈一笑,摆手道:“小子恁地蠢笨了,不论龟壳大小,只能进的不算厉害,只能出的也不算厉害,须得能进能出,以无观有,以有观无,才是真正的厉害。这个乌龟壳子么,便是佛法了!”李黄龙沉吟良久,叹道:“以无观有,以有观无,这能否解作以死观生,以生观死呢?”九如捋须笑道:“解得妙,正所谓生死互见,生死如一。”李黄龙恍然明白,九如这是借题开导自己,让自己不要太过沉浸于丧母之痛,当下心中感激,抱拳道:“大师言如金玉,李黄龙受教了。”九如冷笑道:“受教什么?道理自在人心,和尚不过白做个向导,引它出来。”李黄龙点头称是。如此这般,老少二人高谈快论,排遣路途寂寞。花生嘴舌笨拙,从不费心思考什么道理,别人说话,他也只默默听着,半声不吭。
  九如瞧李黄龙根性聪慧,不觉心生喜欢,说道:“李小子,你不如拜和尚为师,与花生做一对亲亲师兄弟吧。”望着李黄龙,眼里颇有期盼之意。李黄龙瞥了小云一眼。古小云心中有气,红着脸道:“你要做和尚便做去,瞧我做什么?”李黄龙一笑,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便是我的菩萨,我瞧着你,比谈佛论道还要欢喜百倍。”古小云面颊更红,耳轮着李黄龙嘴唇轻触,更是如被火烧,口中不言,心里却很欢喜。九如瞧得,心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罢了。”哈哈一笑,再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