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消除怒气
作者:情愿傻呆呆的      更新:2022-03-26 05:24      字数:9477
  李黄龙动容道:“历法是何名目?”郭守敬道:“圣上有言:‘海内一统,天授其时’,故名《授时历》。”李黄龙叹息道:“说得好听,什么天授其时,若是没有尸山血海,哪有他孛儿只斤的天下?”郭守敬笑笑不语。
  李黄龙也不愿多说,铺开草笺,对着灯烛援笔推算,郭守敬则一旁运筹,两人算至二更天上,方才各自歇息。
  自此,李黄龙在郭府隐而不出,潜心修订历法,郭守敬辟出一间小轩与他居住,并遣心腹照应。郭守敬长年治水观星,耽于学问,平日里最爱谈天论地、运筹算数,只苦于少有知己。李黄龙一来,端地令他欣喜欲狂,白日主持天文测量,时辰一到,便匆匆回府,与李黄龙制作仪器、推算历法。二人志趣相谐,言语投机,说到要紧处,须臾不忍分离。郭守敬索性在轩中支起一榻,与李黄龙联床夜话、秉烛相谈。这般一来,郭守敬虽然欢喜不尽,一干妻妾独守空房,却不免有些怨言。
  半月时光一晃即过,古小云闲着无事,白日助李黄龙推算历法,夜中则挑灯研读《神农典》。以往风尘困顿,难得有此闲暇,如今安逸下来,她捧卷细读,领悟良多。这一晚,她将《神农典》四卷读罢,合卷沉思:“婆婆说得对,用药之道仿佛武功,以之救人则为药,用之伤人则为毒,是药是毒,不在药物,而在医者本心。”她望着烛火,遥想世上疫病横行,疾苦甚多,自己如此闲散度日,大违医者良心。想了半夜,方才解衣入睡。
  到得次日,用罢早饭,古小云对李黄龙道:“龙哥哥,我也闲了大半个月了,今日天气大好,我想上街设摊,与人看病。”李黄龙道:“我陪你去吧。”古小云笑道:“那可不成,推演历法是泽被千秋的大好事,倘若耽搁了你,我就是古往今来的大罪人。我问过府里嬷嬷,斜对着郭府大门,有个功德牌坊,算命的、卖果子的都在下面营生,我就去那里,有花生相陪,你大可放心。”李黄龙修订历法,算到紧要处,不忍放开,又听说只在左近,便应允了。花生早得了信儿,将针药桌凳收拾妥帖,身着直缀僧衣,候在庭心。李熊则青衣小帽,扮作烧火童儿,笑嘻嘻拉着花生衣角,两人在府里闷得久了,都想上街透一口气。李黄龙叮嘱道:“勿要走得远了,申酉时分我来接应,若有不妥,花生先来报我。熊儿莫要顽皮乱跑,更莫向人说起你的名字……”那二人嫌他罗嗦,嘴里嘻嘻哈哈答应,两条腿早已随着小云溜出门去。
  出了门,果见一个牌坊,顶上镌着“功高岳穆”四个大字。三人径至坊下支起摊子,插了一个白布标儿,上标“悬壶济世”。待了半晌,不见人来,古小云面嫩,不敢学着李黄龙强拉病人,只得呆呆坐着。花生向她讨过几枚铜钱,领李熊买果子吃,留着吃剩的枣核儿,趴在地上,当作弹子玩耍,一来二去,倒也欢喜。
  过得片刻,忽听远处传来呜呜之声,好似法螺鸣响,跟着便见人群如潮水一般,四面八方涌上街头,再听忽喇喇一阵马蹄声响,数十匹高头大马如风驰来,马上骑士俱是红袍金箍,头陀打扮,挥舞长鞭,大声呼叫。人群左右避让,顷刻间将大街两侧塞满,居中留出两丈宽一条大道。古小云被人浪一冲,早、已不辨东西,摊儿又被几个无赖子撞翻,好容易收拾妥当,四下一望,竟不见了花生与李熊的影子。古小云大惊,叫唤二人名字,但人声鼎沸,她的叫声哪里传得出去,好容易挤到前排,只见西边数百喇嘛黄衫皂靴,迤逦而来,当先百人分列两行,羽葆交错,宝瓶生辉,金剑光出,银轮常转。人群中一头白色巨象,披金挂银,璎珞宛然,象背负着一座纯金大轿,四面中空,挂着珍珠帘子,隐约可见一个黄袍喇嘛,端然静坐。数百名喇嘛口诵经文,将手中圆筒骨碌碌转个不停。
  直至喇嘛去尽,古小云也不见二人影子。正自焦急,人群中发一声喊,又如潮前拥,古小云被人流裹挟,穿过长街,抵达通衢之地,却见一巨大广场,场上数万人围着一座高台,台高三丈,遍饰锦缎,台下方圆数十丈铺满波斯地毯,毯上站立千余人,有僧有俗,夹杂着百十名女尼。
  那白象穿过人群,来到台前,伸出长鼻,搭在台上。那黄袍喇嘛足踏象鼻,登上高台,便听数万人齐声发出“八思巴”的叫声,此起彼伏,如排山倒海一般。古小云省到“八思巴”便是这喇嘛名字。定神一看,只见那喇嘛双手下按,众皆寂然。八思巴盘膝坐下,双手捏莲花印诀,朗声道:“今日是佛生日。”说得竟是汉语,语声浑厚圆润,颇为动人。古小云心道:“我倒忘了,今日四月八日,正是释迦诞辰。”她心挂花生二人,没有听经的心思,但此刻人山人海,那见两人踪迹,不觉心急如焚八思巴话音方落,便听人群中一个洪亮的嗓子笑道:“奇了,太阳怎么成了佛祖的儿子?”人群一静,哄地笑了起来。八思巴长眉微耸,转口又道:“今日生佛。”却听那人又道:“这回佛祖又成了太阳的儿子!真叫做嘴是两张皮,怎说都是理。”八思巴双目一张,喝道:“何方妖孽,给我出来?”声如平地惊紫,在偌大广场回响不绝。人群倏地一寂,再无声息。
  正当这时,忽听一个声音道:“妈妈!”嗓子稚嫩,却极清脆,小云听出是李熊声音,心头一喜,情急之下,纵起身来,踩上众人头顶,极目望去,却见一个小小人影蹿出人群,奔向台下,抱住一个女尼。这一下甚是突兀,众守卫一时愣住,忘了阻拦,那女尼也是惊慌失措。古小云识得那小孩正是李熊,大吃一惊,踩着众人头间,直奔过去。
  第十章 心随明月
  那女尼呆了呆,忽地捧住李熊脸儿,颤声道:“你是熊儿?”李熊泣不成声,只是点头。那女尼又道:“你……你还活着?”原来这女尼正是李熊生母全太后,临安投降之后,大唐皇族被押北还。忽必烈为绝后患,命谢太后、全太后、唐帝李颖剃度为僧尼,随同剃度的宫人数以百人。今值释迦诞辰,帝师八思巴当众讲经,全太后等人奉命出听,不料竟遇上这个幼子,她早先听说李熊在崖山一役,被陆秀夫背负投海,伤心之极,此刻乍然相逢,不觉惊喜交进,将他一把搂住,眼泪一串串滴落下来。
  李熊逃出临安之后,头一遭遇上亲人,哭了一回,又感欢喜,抹泪道:“妈妈,熊儿没死,熊儿好想你……”举目望去,瞧见谢太后与兄长李颖,不由喜道,“奶奶、哥哥。”那二人望着他,如见蛇蝎,脸色煞白,齐退一步。谢太后厉声喝道:“哪来的野孩儿?快走开。”李颖伸手,要将全后与李熊分开。全后急道:“他是熊儿……”谢太后怒道:“他不是熊儿,熊儿已经死了!”此时吐蕃王公一片哗然。八思巴也转过目光,看是发生何事。李颖发急,猛地抓住李熊,狠狠一掀,李熊摔倒在地,大哭起来。全后欲要上前,却被谢太后死命拉住。两名守卫抢上前来,分别抓住李熊手臂,唐廷众人,无不失色,但却无一人胆敢上前。忽见人影骤闪,古小云与花生左右奔到,四名守卫挺矛上前,花生双手展开,拨在四杆长矛之上,众守卫齐声惨哼,左右跌出。花生扑到李熊身前,两名守卫欲要阻他,却被他连环两脚踢成滚地葫芦。
  花生拉起李熊,咕哝道:“你就会调皮,李黄龙知道了,一定怪俺。”李熊伤心之极,也不理他,只是大哭。花生瞅见十余个元兵恶狠狠扑上来,忙将李熊往小云怀里一塞,夺过一杆长矛,格住众人刀枪,神力所至,众东突虎口尽裂,刀枪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古小云抱起李熊直奔人群,突觉劲风飒飒,裹着热浪滚滚而来,古小云挥掌一格,只觉耳鸣眼花,一颗心几乎跳了出采。定睛望去,只见前方立着一个年老喇嘛,高大枯瘦,皱纹满面,灰眉长斗,压着一双凹目,目中冷电森森,投在小云脸上。古小云被他看得心头发紧,展开“风袖云掌”,举步向前。那喇嘛见她掌法精妙,微露讶意,袈裟却无风而动,高高鼓起,古小云只觉热风扑面,肌肤如遭火炙,顿即纵身跃起,挥掌拍向喇嘛肩头。老喇嘛见她挡住自己一拂,不觉动容。却不知古小云天生九阴之体,遇上纯阴内力,势必受害,但纯阳功夫上身,却如火星溅水,自然化去了。
  老喇嘛让过来掌,枯瘦五指如电抓出,扣住小云手腕,古小云只觉那爪子好似火钳一般,情急间,使出九阴掌,一股阴力度了过去。老喇嘛长眉一轩.心道:“这汉人女娃的内劲好不古怪,若非老衲将‘大圆满心髓’练到九成,几乎被她伤了。”怒哼一声,运功将“九阴毒”化去,同时掌中加劲,古小云吃疼,叫了起来。花生回头望见,撇开一众护卫,手中长矛抖出,向那老喇嘛手腕刺到,忽地眼前发花,出现一个胖大喇嘛,肥脸上嘻嘻直笑,信手将铁矛捉在手里,只一搓,精钢矛杆便短了一截,细细铁屑自他指间簌簌落下。花生一惊,用力疾送,但胖喇嘛双手如风,笑嘻嘻已搓到他右手边上。花生无奈撒手后跃。胖喇嘛嘻嘻一笑,将铁矛一搓,搓出两把铁沙,撒在半空,叽里咕噜说了句话,瘦喇嘛忽地挥掌,只听呼得一声怪啊,满天铁沙尽数熔化,化作数百点暗红火星,向花生射到。
  花生眼见不对,施展“一合身”相化拳为掌,拍向火星,不料胖喇嘛后发先至,又拍一掌,那火星本已含有瘦喇嘛的“大圆满心髓”内劲,又被胖喇嘛的阴柔掌力裹挟,无异瘦、胖喇嘛联手一击,威力倍增,一如劲矢利箭,嗤嗤嗤穿透“大金刚神力”,向花生射落。花生惊得魂飞魄散,仓惶后退,但那火星铺天盖地.哪里躲避得开,正要束手待毙,忽觉一道大力从旁涌来,千百火星便似撞上无形壁障,纷纷下坠,陷入地毯之中,升起缕缕清烟。
  花生掉头望去,忽地喜上眉梢,叫道:“师父。”古小云闻声望去,只见远处站了个白眉白须的高大和尚,手持一根乌木棒。老和尚听得叫喊,白眉一拧,还没说话,花生一个虎扑,早已将他大腿抱住,咧嘴哭道:“师父,你上哪里去了,不要俺了吗?”九如怒道:“放手放手,成何体统?”花生道:“俺一放手,你又跑了。”九如眼珠一转,道:“乖徒弟,你把手放开,为师一言九鼎,这回包管不跑。”花生道:“你一言九鼎,待会儿又会抱九个鼎来哄俺?”九如不料数月不见,小和尚竟然精明了许多,惊怒交进,前踹后踢,想将他甩开,哪知花生死抱不放,浑似铸在九如腿上。围观众人见此情形,先是惊奇,继而哄笑。众护卫正要上前擒拿,忽听那胖喇嘛用吐蕃话道:“不得妄动。”他身份贵重,护卫闻声止步。
  九如忽地伸手,拿住花生背心,花生浑身一热,双手顿时松开九如将他丢在旁边,乌木棒一顿,哈哈笑道:“狮心、龙牙,吐蕃人说话,都是放屁吗?”那枯瘦喇嘛正色道:“老衲从不放屁!”九如笑道:“妙极妙极,敢情你从不放屁,全都憋在肚里。”众人都笑起来。众喇嘛面有怒容。胖喇嘛冷声道:“九如和尚,你不要骂人。”九如笑道:“那好,咱们约好了什么时候?”胖喇嘛冷笑道:“明天早上。”九如道:“说好明天,今天你们怎就来欺负和尚的徒弟?”胖喇嘛一怔,道:“他是你徒弟么?”冷哼一声,挥手道,“好,你们走,明天一块儿来。”九如笑道:“爽快,女人小孩我也一并带走啦。”瘦喇嘛道:“不成,她们身份古怪,不能走。”九如哈哈大笑,声若洪钟,乌木棒陡然伸出,刺向瘦喇嘛眉心,瘦喇嘛识得厉害,躬身疾退。九如棒子刺到半空,突然左折,扫向胖喇嘛。胖喇嘛抵挡不及,蹭蹭蹭倒退丈余,瘦喇嘛见他转攻同伴,心头稍定,不防九如招式犹未使足,嗖的一声,又反手刺来,瘦喇嘛心头恼怒:“当我害怕么?”运足神功,来捉九如棒头。
  便当此时.人群之中,忽地蹿起一人,形若大鸟,落到瘦喇嘛身后,挥掌击他背心,瘦喇嘛心头一凛,慌忙圈回掌势抵挡来人,不想那人却是虚招,手掌斜出,扣住他捉拿小云的手腕。瘦喇嘛只觉一股强劲绝伦的内劲顺着腕脉直蹿上来,失声惨哼,手掌顿时松了,那人大袖一裹,便将古小云揽将过去。瘦喇嘛又惊又怒,正要发劲挣脱,忽觉心口微窒,已被九如一棒抵住。胖喇嘛被九如隔开,救援不及,眼睁睁瞧着两人联手制住瘦喇嘛,再见后来那人身穿青袍,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修罗面具,不由厉声喝道:“九如和尚,你埋伏帮手,暗算伤人吗?”众护卫呼啦一下围上来,未及动手,却听八思巴悠悠道:“今日佛诞之日,不宜大动干戈,且让他们去吧。”九如笑道:“大活佛说话,必然算数。”撤了木棒,那青袍客也将瘦喇嘛手腕放了。
  瘦喇嘛铁青着脸,反身走了两步,忽地转身喝道:“你也吃我一下。”双掌吐出,滚滚热浪拍向那青袍客,青袍客不闪不避,挥掌划了个圈,两人掌力一撞,瘦喇嘛只觉对方掌力如重涛叠起,一浪高似一浪,陡然立身不住,倒退两步。青袍客却只一晃,便拿桩站定。
  瘦喇嘛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心中骇然不已,嗔目叫道:“你是什么人?留下万儿来。”青袍客却不作声,一挥袖,挽着古小云径直去了。九如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八思巴道:“明日卯时,吾辈在大天王寺恭候佛驾。”九如哈哈一笑,带花生穿过人群。快步走出一程,看见那青袍客与小云并肩而行,笑道:“李黄龙,站住了!”青袍客转身作揖,道:“九如大师,今日之事,感谢不尽。”九如道:“你戴着劳什子唬谁?”伸
  手抓他脸上面具。李黄龙中指微曲,拂向他小臂诸穴,口中道:“大师勿要玩笑,我戴这物事,自有难言苦
  衷。”几句话工夫,二人一进一退,拆了七八招之多,九如抓不下他的面具,李黄龙也脱不了他的五指。
  听他说完,九如住手笑道:“这么说,是因你反出元营了?”李黄龙奇道:“大师也知道?”九如双眼一翻,冷笑道:“我见过楚留香,听他说过。若非如此,和尚非打烂你屁股不可。”李黄龙默然不语。九如摆手道:“此事暂且搁下,先找有酒有肉的地方再说。”花生笑道:“好啊好啊。”九如瞪他一眼,道:“好你个屁。”李黄龙道:“莫如去郭大人府上。”九如道:“什么大人小人的府上和尚不去。和尚自有和尚的去处。”李黄龙知他清高自许,只得依从。
  九如当先引路,古小云问道:“龙哥哥,你怎么不编历法,到这里来了?”李黄龙道:“还编劳什子历法?捅出这么大的漏子,若非九如大师,瞧你怎么收拾。”古小云抿嘴一笑,抚他脸上面具道:“这面具哪里来得,怪吓人的。”李黄龙随口道:“在街上顺手拿的。”古小云笑道:“早知道,也给我拿一个。”李黄龙白她一眼,道:“你女孩儿家,戴这丑怪面具做什么?那里有观音菩萨,下回遇上,我给你买一个。”古小云听他如此说,便知他怒气已平,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众人随着九如,弯弯曲曲钻进一个小巷,尽头处是一个破旧小庙,庙内神像只剩一堆泥土,门前坐着个老者,扎道士髻,穿和尚袍,白发稀疏,皱纹满面,众人到时,他正靠在门框打瞌睡。九如伸棒将他敲醒,笑道:“朱余老,来了客人啦。”朱余老张开浑浊眸子,也不说话,向众人咧嘴笑笑,露出寥寥几枚牙齿,而后拄了拐杖,向巷外慢慢去了。众人见他扎道髻,穿僧袍,却有个俗家姓氏,不伦不类,均感好奇,目送他去得远了,方才踅进神像后一进小院。庭院正中有一株粗大榆树,亭亭如盖,两侧却是厢房。
  九如笑道:“权且坐坐,勿须客气。”李黄龙摘下面具,道:“大师就住这里?”九如道:“不错。”古小云忍不住道:“大师,那位朱老先生当真……当真有些奇怪呢!”九如笑道:“有什么奇怪?他原本是道士,朱余老是他俗家姓名,后来八思巴与全真教御前斗法,全真教输了个精光,从掌教护法到看茶的小厮都被按在地上剃了光头,普天下的道观十有六个变成了喇嘛庙。这里本也是道观,道士害怕,一哄散了。这朱余老年纪大,跑不掉,只得穿了袈裟做和尚。不想刚做几天,便有市井泼皮欺他老弱,要强占寺院。幸被和尚遇上,管上一管。但这朱余老病弱不堪,庙中又无香火,和尚便让他还俗,将庙产租赁出去,少少课些钱米,聊以度日。”
  古小云动容道:“大师你这么做,岂不亵渎了神佛?”九如睨她一眼,冷笑不语。李黄龙深知这和尚藐睨俗法,不可以常理度之,便道:“小云,这朱余老年老体弱,若不这般打理,岂非生生饿死了么?佛法虽是济世之道,但若不能济小,焉能济大?”九如拍手笑道:“好个不能济小,焉能济大,这话说到和尚心里去了。”李黄龙笑笑,问道:“大师可与那些喇嘛认识?”九如笑道:“和尚的拳头倒是认识好几个。”
  李黄龙待要细问,却见朱余老提了个大竹篮进来。人还未到,酒气肉香便已扑鼻而来,花生口涎直流,跳将过去,撕下一条鸡腿便吃。九如一不留神被他占了先,不禁怒道:“没大没小,岂有此理!”挥棒便打,花生一不留神,屁股挨了一记,继而又被绊了个筋斗,但他嘴里狼吞虎咽,丝毫不停,待得翻身爬起,手中只剩了一根光溜溜的鸡骨,他还没解馋,将鸡骨头舔了一遍,圆眼兀自盯着竹篮,骨碌碌乱转。
  李黄龙赞道:“想必小和尚这挨着打吃肉的本事是打小练出来的,佩服佩服。”九如哼了一声,朱余老呵呵直笑,将酒肉果子摆上桌案,拄着拐杖,又去门口打吨去了。
  吃喝半晌,李黄龙提起前问,九如笑道:“也没什么好说。我在山东时,遇上几个喇嘛强抢民女,来坐什么欢喜禅……”古小云奇道:“什么叫做欢喜禅?”九如道:“你是女娃儿,这话说明白了,可不大方便。”古小云见他神态诙谐,隐约明白此事关涉羞耻,一时满面通红,不敢再问。九如瞅她一眼,笑道:“奇怪,公羊羽猖狂玩世,却生了这么个扭扭捏捏的小孙女,也算报应了。”古小云瞪大眼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爷爷?”九如道:“还不简单么?你方才跟龙牙上人对敌,用了古家秘传的‘风袖云掌’,公羊羽是古家的赘婿,瞧你这点年纪,若不是公羊羽的孙女,难道是他女儿?若是如此,公羊羽老蚌生红珠,未免惊世骇俗……”李黄龙听老和尚越说越不堪,忙岔开话道:“九如大师,如此说来,那位瘦喇嘛便是龙牙上人了,他的掌力有些门道。”九如道:“那厮的‘大圆满心髓’有七成火候,一手‘荼灭神掌’也算不差。
  但说到厉害,他师弟狮心法王的‘慈悲广度佛母神功,以柔克刚,更胜半筹。”李黄龙道:“狮心是那胖大喇嘛么?大师与他交过手?”九如笑道:“方才说了,我在山东遇上的那群喇嘛,就是他俩的徒子徒孙。原本和合双修,也无不可,但须得两相情愿才是。那帮子臭喇嘛借修行之名,行兽辱之实,可恶之极,和尚看不过眼,一把火将那鸟寺烧了,再把那群臭喇嘛一并废了武功,剥光衣裤,在泰州城门上吊了一晚李黄龙拍手赞道:“快哉,当为此事浮一大白。这般手段,可比杀了他们还要痛快。”古小云瞧着二人,心道:“花生老实巴交,他师父却和龙哥哥一般的胡闹。人说物以类聚,却是大谬不然。唉,说来奇怪,天下那么多老实人,我怎么独独喜爱龙哥哥呢?”念起女儿家的心事,不觉轻叹了口气,托了腮怔怔出神。
  九如与李黄龙干了一杯,说道:“说起来,此事本也寻常。但龙牙、狮心却以为丢了莫大的面子,千里迢迢,来山东寻和尚的晦气。不过,那时候和尚正被一个大对头缠上,东窜西逃,片刻不能安枕,着实无暇与他二人厮并,便露了一手功夫,望其知难而退。他二人见了,也知奈何不了和尚,便说密宗之中,还有胜过他二人的高手,要我于明日卯时,到大天王寺一会。和尚被那对头追得急了,无暇分辨,但也不愿示弱,随口答应下来。但直到本月上旬,和尚才摆脱那个对头,来到大都,却又凑巧遇上你们。”李黄龙动容道:“当今之世,谁能将大师逼成这样?”九如笑道:“话不可这样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况那厮强在缠夹不清,和尚却是不耐久战,硬拼下去,不免两败俱伤。是以还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为妙。”
  李黄龙见他不说,也不好追问。片刻酒过三巡,李黄龙见李熊闷闷不乐,果子肉食一著未动,问道:“熊儿,不开心么?”李熊眼眶一红,道:“妈妈做了和尚,奶奶、哥哥也不认我啦!”李黄龙想起他生世凄惨,与自己大有干系,心中愧疚,唯有抚着他头,长叹一口气。
  李熊忽地牵着他衣角,说道:“叔叔,若能再见妈妈就好了,熊儿有许多话,要与她说。”李黄龙道:“那有何难?我送你见她便是。”李熊喜道:“真的?”李黄龙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李熊眉开眼笑,跳了起来。九如浓眉一轩,道:“李黄龙,你可知那些唐室遗族住在什么地方?”李黄龙笑道:“大师倘若知道,还望指点一二。”九如捋须道:“和尚为明日之事打算,曾去大天王寺踩了一回盘子,哪知误打误闯,踅进囚禁唐朝后妃的无色庵。”李黄龙动容道:“如此说来,两座寺院挨在一处了?”九如道:“相距也不过百步。
  只是那无色庵地方不大,却毗邻禁军大营,守备兵马成千上万,很难接近,当时和尚稍一大意,便被人察觉了。”他顿了一顿,又道,“话虽如此,但若时机凑巧,也非无机可趁。明日之会,八思巴约斗和尚,以示公平,不愿官府介入,传下法旨,明日凌晨,撤去大天王寺左近禁军。如此一来,无色庵守备势必削弱,你不妨相机潜入。不过,依和尚所见,还是小心为妙,唐室诸人其心不一,有些人只想自保,可未必顾念什么祖孙之情、兄弟之义。凭你李黄龙的本事,本也不须怕他,但这小娃儿娇嫩贵气,可经不起什么折腾。”
  李黄龙沉思半晌,对小云道:“不知《神农典》中,可有什么**,能将几百人同时迷倒?”古小云想了想,道:“迷昏千百人的方子是没有的,但有一个‘神仙倒’的方子,顺风施为,能够一下子迷昏十多人。”
  李黄龙笑道:“那也仅够了,大不了多用几回。”九如笑道:“善哉,此法不伤人命,实乃美事。和尚左右也要去大天王寺厮混,顺道陪你走一遭吧。”李黄龙大喜,拉起李熊施礼道:“承大师相助,万无一失。”
  商议已定,须臾酒毕,九如将花生拎到一旁考较功夫。李黄龙与古小云则去张罗药物,配成数剂“神仙倒”。这“神仙倒”不只是药物,还有相应机关一具,叫做“龙吐水”,细长如管,藏在肘间,只须牵动机括,便会药丸射出,化作烟雾。李黄龙制了两具“龙吐水”,自备一具,另一具分给古小云防身。
  将近丑时,一行人抵近无色庵,果见守卫森严。李黄龙放出一发“神仙倒”,迷倒几个守卫士卒,而后众人越墙而人,穿过两道月门,但见前方庵房无算,大多漆黑无光。李黄龙觉出古小云掌心渗汗,微微发抖,便低声问道:“害怕么?”古小云笑道:“有你在,我便不怕。”二人相视一笑,双手握得更紧,忽听九如笑道:“和尚守在这里罢,省得你俩卿卿我我,平白教坏了我徒弟。”两人面皮发烫,古小云低声道:“龙哥哥,房屋这么多,怎知人在哪里?”李黄龙道:“让熊儿一叫便知。”古小云急道:“那可不成,会惹来官兵。”李黄龙笑道:“你也太胆小了,我有‘神仙倒’,怕他作甚?”古小云道:“还是稳妥些好,寻个人问问。”
  李黄龙知她谨小慎微,不肯多生事端,笑了笑,举目望去,遥见孤灯如豆,在黑暗中分外清晰,当下背起李熊,纵到屋前,却见昏黄窗纸上,投下一个女子的倩影。
  那女子手挥目送,正在弄琴,琴韵低回流转,耳听那女子应弦和道:“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问姬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歌声欲扬还抑,似在竭力压制心中苦痛,倏尔曲断歌歇,一缕愁思兀自悠悠不绝。
  李黄龙听罢这曲,触动心怀,一时忘了破门而人,忽觉李熊身子发抖,颤声道:“蕙姑,是你么?”屋内响起一声低呼,两扇门支嘎敞开,走出一个缁衣素面、眉目如画的女道士,双颊上尚自挂着泪珠。李熊从李黄龙背上跳下来,喜道:“蕙姑,真是你呀?”那女子身子一晃,伸手扶住门棂,方才不致软倒,颤声道:“殿下,当真是你?”原来,这女子姓王名清蕙,原是南唐宫女,才慧过人,李熊幼时从她学文认字。此番历劫重逢,二人百感交集,搂在一处,禁不住泪如雨下。
  李熊哭了一阵,想起此行目的,问道:“蕙姑,母后呢?”王清蕙拭去眼泪,强笑道:“太后正念着你呢,我带你去见她。”目光一转,落到李黄龙身上,李黄龙见她神色疑惑,便道:“你随她去吧。”李熊急道:“你不去么?”李黄龙心道:“我去徒添尴尬,不若暗中护持。”便摇头道:“我在这里等你。”李熊只得任王清蕙拉着,向东走去。不多时,便见东边一座厢房亮了起来。
  李黄龙望着灯火,胸中一痛:“熊儿找到娘亲,而我的娘亲又在哪里?我……我浑浑噩噩这么久,却连她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他靠坐在假山石上,望着满天星斗发愣。古小云见他一派颓丧,握住他手,道:“龙哥哥,你想到不开心的事么?”李黄龙微微摇头,古小云偎进他怀里,叹道:“龙哥哥,我瞧你眼神,便知道你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