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苦笑
作者:情愿傻呆呆的      更新:2022-03-26 05:24      字数:9289
  古小云笑道:“熊儿,叔叔算学之精,天下无双,他肯教你,可是你的福气。”李薇薇摇头道:“这些古怪玩艺有什么好学?熊儿,你还是学武功罢,学了功夫,天下也去得。”李黄龙点头道:“哪也好,一应拳术刀剑,弓马枪术,但凡杀人伤人的本事,我都可以教你。倘若你想做皇帝,我还可传你韬略兵法、经济之术;而后十年生聚,十年征战,待得尸积如山,流血成河,你便可中兴大唐,成为震烁古今的大英雄、大豪杰,从古到今的帝王将相,全都及不上你。”他侃侃而谈,李熊却越听越怕,略一哆嗦,哭了起来,李薇薇搂住他,瞪着李黄龙道:“你吹什么牛皮?”
  李黄龙摇头道:“这可不是吹牛,吐蕃人征战不休,国势难久,势必有机可趁。只不过,这一仗打下来,又不免生灵涂炭,死伤无数百姓。”他顿了一顿,凝视李熊道:“熊儿,我再问你一句,你当真不愿做皇帝么?”李薇薇听他大言炎炎,脸色却极是严峻,毫无戏谑之意,正自惊疑,忽觉腕间剧痛,侧目望去,却见小云凝视李熊,浑身微颤,指甲不知不觉陷人自己肉里。李薇薇心头一跳:“敢情小色鬼当了真?”她知李黄龙极重然诺,既能救出李熊,未必不会因他一言,助他中兴大唐,一时也不由心慌起来。
  李熊被三个大人盯着,一时忘了哭泣,好毕晌才道:“我不做皇帝,也不学叔叔的本事,熊儿要学,就学霜阿姨。”李薇薇奇道:“为什么呢?”李熊绷起小脸,认真地道:“若我有霜阿姨的本领,就能治病啊,若能治病,哥哥也就不会死了……”说到这里,嗓子一堵,眼泪又落下来。
  众人听得这话,尽皆呆住,李黄龙仰首望天,心道:“可笑我李黄龙白活了二十年,竟不如一个孩子。难得他有这种念头。很好很好,不枉我九死一生,救他出来。”不觉胸中快慰,纵声大笑。众人见他如此欢喜,都觉不解。
  次日天光大亮,李黄龙见海中有许多破碎木屑,还有一些木块,状如房屋檩柱,猜想距海岸不远,当下叫醒花生,合力将楼船划得飞箭一般。近午时分,遥见迷蒙晨光中,亘着一道长长的暗影。李薇薇坐在桅杆上,当先瞧见,叫道:“是陆地呢!”众人出舱瞧见,皆大欢喜。
  傍晚时,楼船靠岸,众人弃舟登岸,寻找海边村落,哪知连寻两个村子,都只剩下瓦砾残垣,四人心中疑惑,又行数里,方才寻到人家,一问却是广州附近,更听说日前发生海啸,沿海村落尽遭浩劫。众人方知日前那场大风浪竟是一场海啸,不由心有余悸,当日在农家宿下,一夜无话,次日启程向北。其时大唐已亡,元廷重置州县,出榜安民,百姓劫后返乡,世道渐趋平定。
  这一日途径惠州,古小云想起一事,对李黄龙道:“昔年东坡先生在此为官,爱妾朝云染瘴气病殁,香冢在此不远。东坡先生晚岁流离困窘,朝云千里相随,其心不改,是个极有情义的女子,既到惠州,我想顺道拜祭。”李黄龙听罢,不觉肃然。李薇薇却冷笑道:“她给人做妾,浑没骨气,也值得一拜么……”但见古小云神色黯然,便转颜笑道:“逗你玩呢,罢了,算我随口胡诌,她有情有义,终究可敬,拜上一拜却也无妨。”李黄龙见她答应,自去张罗酒食不提。
  众人午间出发。古小云一路上愁眉不展,李薇薇却兴致甚好,忽而调侃花生,忽而又逗弄李熊,更与李黄龙不住斗嘴,满嘴话儿说之不尽。朝云墓地处湖畔,四面林木佳秀,蓊郁可人,却见一杯孤冢藏于浓荫深处,令人平生凄凉。墓旁有八角小亭一座,久未修葺,早已颓败。众人上前致祭,李黄龙敬朝云重情重义,当先拜了一拜,古小云随后拜祭,花生与李熊不明所以,见李黄龙、小云都跪,自也随着拜了。只有李薇薇并不上前,站在一株歪脖子柳树下,拈着柳条儿冷眼旁观。
  祭拜已定,李黄龙招呼花生,将坟边小亭修好,整饰妥当。古小云移步亭前,见亭柱斑驳,依稀可见一副对联,丰腴娴雅,正是东坡手迹,上联为“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下联却是“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她对此二联,吟诵数遍,念及身世,只觉人生譬如朝露梦幻,离合难料,悲欢易来,一时不由流下泪来。花生瞅见,大惊小怪道:“小云你哭什么?”古小云忙了拭泪,岔开话道:“我才没哭。花生,你知不知道,这付下联出自佛法,大有来历!《金刚经》里如来说法,曾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天下佛法,无一能出此藩篱。”花生似懂非懂,嘴里嗯嗯,但他胸中不染点尘,既不甚懂,也就懒得细想了。
  李黄龙也默视那幅对联,半晌叹道:“天下道理到了顶尖儿处,大都相通。若能将武功练到‘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的境界,当可无敌于天下!花生,你武功出自佛法,若想进步,非得悟透这十二字不可。”花生眉头拧起,更觉糊涂。此时李薇薇将祭品撤下,笑道:“花生,开吃啦……”花生一拍额头,眉开眼笑,没口子答应:“是!是……”撇下他人,一手抓酒,一手拿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转眼功夫,嘴里便已塞得满满,发出呜呜之声。李薇薇瞅了众人一眼,忍住笑道:“你们一个说佛法,一个讲武功,却都不及我一声吆喝;小和尚听到这个吃字啊,才是跑得如露如电,喝得满嘴冒泡,吃得肉不见影,醉得如梦如幻呢!”众人尽皆失笑。
  李薇薇拉过小云,并肩坐下,给她拭去泪痕,柔声道:“傻丫头,又哭了么?多愁善感,总会伤着身子,既来游玩,就该开开心心,快快活活。”古小云点头道:“姊姊说得是,我太傻,本不该哭的。”拿起一壶酒,对着壶口就喝,她从不喝酒,只觉人口辛辣,顿时咳嗽起来。李薇薇给她捶背,皱眉道:“你不学别人,却来学花生?”古小云咳了两声,靠在李薇薇肩上,又饮两口,她脸上本少血色,酒一人喉,便如涂上一抹胭脂,平添几分艳丽。李薇薇望她片刻,笑道:“李黄龙,小云脸色若是红润些,可是个大美人呢!”李黄龙笑笑,自与花生对饮。
  李薇薇抚着小云秀发,怜惜道:“小云,你病若康复了,须得好好补补身子,长得珠圆玉润,娇娇俏俏的才好。”古小云点点头,忽地压低嗓子道:“柳姊姊,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李薇薇道:“什么事?”
  古小云道:“总之不是坏事,好姊姊,你先答应我吧?”李薇薇失笑道:“哪有这种道理,你先说了,我再斟酌,吃亏的事,我可不干。”古小云叹了口气,默然片刻,低声道:“姊姊,请你一生一世,好好对待龙哥哥,爱他疼他,不论怎样,你也不要嫌弃他,让他孤零零的!”李薇薇奇道:“傻丫头,你说这些话做什么?”古小云握住她手,嗓音发颤,道:“姊姊,你答应我这回,好不好?”李薇薇皱眉道:“傻丫头,他若对我坏,我凭什么对他好?”古小云身子一颤,掉头望着地上,泪水扑簌簌流下来。李薇薇心中不忍,婉言道:“你别哭了,我答应你就是。”古小云破涕为笑,拭泪道:“姊姊,我就知道,你会一辈子待他好!”斟酒举杯道:“小云敬你三杯。”李薇薇一愣,笑道:“你要与我拼酒么?那可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豪气顿生,与小云对饮三杯。
  李熊吃了两个果子,见众人喝得有趣,便道:“叔叔,我也能喝么?”李黄龙笑道:“好啊,喝大口些。”李熊笑眯眯喝了一口,脸色忽变,蹙眉吐舌,将满口酒尽都吐出来。李黄龙笑道:“好不好喝?”李熊眼泪都流出来了,哈着小嘴,使劲摇头;李黄龙笑道:“那便记好了,小孩子不能喝酒。”李薇薇遥遥骂道:“你尽会欺负小孩儿,有胆过来班门弄斧,与我拼酒。”李黄龙笑道:“你若是鲁班,我就是鲁班的师父。”李薇薇啐道:“你是鲁班的灰孙子,尽会胡吹大气,敢说不敢做。”
  李黄龙提酒过去,二人一口一杯对饮起来。古小云三盅下肚,早已不胜酒力,醉倒一旁。李黄龙与李薇薇喝得兴起,指指点点,猜起拳来,李黄龙精于算计,李薇薇十拳九输,胜的一拳也是李黄龙过意不去,有意相让。不一时,李薇薇醉眼惺松,骂骂咧咧,歪倒一旁。李黄龙又与花生对饮,李熊熬不住,自在亭中睡了。二人喝了天黑,李黄龙不支醉倒;花生奋起余勇,将所剩酒肉一扫而光,才觉心满意足,在六如亭边撤了一泡尿,而后抱着一根亭柱,昏天黑地,失了知觉。
  明月皎洁,出于东山之上,云霾或浓或暗,流转不定。忽而一阵风吹来,古小云打了个机灵,缓缓坐起来,吐出一个黑色小丸,蹑足走近李黄龙,低头望了他半晌,幽幽地道:“龙哥哥,我要走啦!原想与你道别,但你一说话,我定然走不了!唉,只好用这下等的法子。其实……我不想走,但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你不能同时对两人好,姊姊会发恼,我也不快活。婆婆说,美貌的女子必然不好,但瞧起来,婆婆说得不对……柳姊姊不但美,为人也很好很好……”她说到这里,微微哽咽,指尖轻轻划过李黄龙鬓角,一点水珠滴在他的额上,晶莹浑圆,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古小云长长吐了口气,又道:“柳姊姊答应了我,会一生一世好好对你。她是女中豪杰,言而有信,从今往后,我也不用牵挂你,但……唉……不知为什么,我还是难过得很……但我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点点泪珠滴在李黄龙脸上,复又滑入泥里。
  古小云从怀里取出一块黄色物事,低声道:“酒里我下了**,你喝了会睡许久,但嗅了这醍醐香,一柱香后就会醒过来……那时候,我就走远啦……”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走到一旁,背起盛满医书的竹架,回头望了望众人,鼻间一酸,泪水如泉涌出。她咬了咬牙,定下决心,正要转身迈步,忽觉后颈一麻,动弹不得,古小云大惊,却听李薇薇叹道:“小傻瓜,你去哪里?”古小云惊道:“姊姊,你没醉么……”
  李薇薇淡然道:“我与你同吃同睡,你怎么骗得了我?我瞧着你买药、配药、下药,酒当然一口没喝,统统吐掉了。”古小云心头慌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却听李薇薇又道:“小傻瓜,你好好睡一觉,醒来时就不会痛苦,也不会为难……”古小云叫了声:“姊姊……”后脑忽震,昏了过去。
  李薇薇拍昏小云,迈步走到胭脂身旁,抚着细软的马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正要挽缰上马,忽听一个低低的声音道:“薇薇!”李薇薇娇躯一颤,幽幽道:“你也醒了?”却听李黄龙叹道:“我知酒里有诈,却不知谁动的手脚,本想将计就计,却不料……”李薇薇回过头,见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不觉心头刺痛,摇头道:“小色鬼,我不想哭,也不许你哭。”李黄龙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不哭。”李薇薇扬起头,攀住一枝柳条,笑了笑,说道:“小色鬼,你记得么?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弄坏我的斗笠。”李黄龙道:“记得!那时候,你戴柳笠的模样,尤其好看。”李薇薇嗔道:“这是什么话,我现今便不好看了?”李黄龙道:“更加好看了。”李薇薇睨他一眼,啐道:“就会油嘴滑舌。”噗哧一笑,又道,“你记得便好,你说,你弄坏我的柳笠,该赔不该赔?”李黄龙叹道:“一百个该赔。”伸手折下几根柳条,就地坐下,定了定神,正要动手编织,腰间突然一紧,但觉李薇薇身子紧贴在背上,滚热如火,霎时间,李黄龙衣衫便湿了大片。一阵微风拂来,带起一丝幽香,萦绕在他鼻间,似有若无,若断若续。李黄龙忍不住道:“薇薇……”李薇薇压低嗓子,轻声道:“你只管编斗笠,别说话……”李黄龙缓缓点头,十个指头却抖个不住,他手巧心灵,从来编得又快又好,此刻却是屡编屡错,不时打散重来。
  明月中天,透过顶上枝桠,撤下寥落碎银,雾气自湖面升起来,乳白发亮,寒蛩倏歇,周遭寂然。李黄龙打上最后一个结,吐口气道:“这下成啦。”李薇薇轻哼道:“笨手笨脚,累我好等。”接过柳笠,戴在头上,丝丝柳条垂在面上,笑道:“如今可好啦,你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你,这样才好说话。”她站起身来,望了望天,叹道,“李黄龙,我跟你说,小云是小傻瓜,你是个大傻瓜。”李黄龙正琢磨她话中涵义,却听她又道:“我是个大大的聪明人,师父曾说:‘聪明人只能对付聪明人,不能与傻瓜计较’,你说,是不是?”李黄龙苦笑道:“难不成,我比花生还傻?”李薇薇叹道:“你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他只是天下第二。所以啊,是我不要你,才……才不是你不要我……对不对?”说到这里,匆匆转到马前,飘然翻了上去。李黄龙呆呆瞧着,喃喃道:“对啊,我着实配你不起……”李薇薇心头没由来一阵恼,破口骂道:“对你个屁。”兜头一鞭,李黄龙额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李薇薇不料一打便着,不觉一怔,猛地转过头,抖起缰绳,胭脂马咴得长嘶,撩开四蹄,泼喇喇向北飞奔,奔了不出百步,李薇薇突然勒马,高叫道:“死李黄龙,小色鬼,我恨你八辈子……”叫得这里,蓦地转身伏在马背上,化作一道淡淡绿烟,注人浓浓夜里。蹄声渐去渐远,越发低微,初如雨打残荷,特特细响,片刻间不复再闻。
  李黄龙立在湖边,心中恍兮惚兮,似又回到鲸鲵之背,海天之间,茕茕独立,孤寂无依。又一阵风吹过来,令湖面泛起数圈涟漪,柳条也随风舒卷,飒飒作响,片片枯叶散在李黄龙肩头。李黄龙伸手拈起一片,抬头看去,一钩纤月正向西沉,四面夜色浓暗,冥冥不知究竟。
  李黄龙呆立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小云身边,将内力度入她心口。俄尔,小云如梦初醒,失声叫道:“柳姊姊……”举目四顾。李黄龙摇头道:“不用看,她走了,回天山去了。”古小云一愣,哇地哭道:“她怎么走了呢?她……她答应我的,要一生一世对你好,她说了又不算数……呜呜……她骗人……骗人……”捏起拳头,敲打地上。
  李黄龙按着她的肩头,叹道:“小云,你就这么讨厌我么?”古小云怔道:“我……我怎么会?”李黄龙道:“你既不讨厌我,干么老说要走的话?好吧,你们都走了,我与花生做和尚去……”古小云慌了神,伸手堵住他口,忙道:“我才不是……我……我怕你为难……”她又羞又急,语无伦次。李黄龙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为难!”古小云抬起头来,张着一双泪眼,定定望着李黄龙。
  李黄龙道:“我并没醉过,你方才说得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也都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古小云以手掩口,将到口的叫声堵回去。李黄龙看她一眼,莞尔道:“傻丫头,你连薇薇都骗不过,骗得了我么?你的把戏,只能骗骗花生罢了。”古小云面红如血,螓首低垂下去,心中乱糟糟的,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好容易按捺心神,却听李黄龙道:“……你泪水滴在我脸上,我便拿定了主意,薇薇要走,我也没留她。”古小云忍不住抬起头道:“龙哥哥,你这样不对……”李黄龙不容她多言,摆手道:“对错是非,都已过去。从今往后,我都会陪着你,再也不会离开……”他紧紧握住小云双手,与她四目交接,目中透出毅然之色,说道:“今生今世,再不离开。”古小云只觉眼前微眩,几乎昏了过去,这一句话在她心中梦里,也不知响了几千几万次,但在耳边响起却是第一遭,一时百感交进,也不知是喜是悲,是心酸,还是快活,呆了半晌,纵身扑人李黄龙怀里,涕泪交流。
  也不知哭了许久,她只觉这半生所受的委屈辛苦都随这泪水流了出去,身子好像变成一片羽毛,轻飘飘的,倦乎乎的,又仿佛成了一具空壳,什么气力也没有,连话也说不出来,睡了过去。
  李黄龙见她睡靥上泪珠未干,嘴角却噙着笑意,一时不好打扰,抱着她就地枯坐。不一时困了上来,迷糊一阵,忽听有人叫唤,张眼望去,却见花生醉眼惺松,抱着亭柱,挣扎道:“李黄龙,李黄龙!”
  药性未消,他方才爬起,又一跤仆倒,嘴里念道:“李黄龙……呃……俺打小喝酒,从来不醉……呃,再喝……”
  抱住空酒罐仰了一下,却没倾出半滴,当下抱着亭柱子,蹭来蹭去,嘿嘿笑道:“李黄龙……呃……你的腿比木头还硬,蹭得俺好痛……”
  他顺着亭柱一路摸上去,道:“呃……头呢,怎么没头,呃……就像一根大柱子……”李黄龙又好气又好笑,小云也闻声醒来,面红过耳,取了醍醐香,给花生嗅了。花生惊醒,看着怀中亭柱,抓头奇道:“啊呀,俺抱着柱子作什么?”古小云与李黄龙对视一眼,低头苦笑。
  他二人不说,花生也不知究里,嘟囔几句,便也罢了。不一会,李熊也醒过来。这两人问起李薇薇,李黄龙只说她回天山了,数十日来,二人与李薇薇同舟共济,抵御强敌,听说她不告而别,都不免大生惆怅,但幸得一个小孩儿,一个呆和尚,心情来去甚快,伤感半日,便也搁下。倒是古小云想着李薇薇独返天山,路途艰难,不免心中挂念、愁眉难舒。
  众人觅地歇息半日,启程向北。经过刀兵之灾,粤地疫病又行,死者甚众,古小云采药救人,四处奔波,这般走走停停,转眼便在粤境中呆了一月时光。这日,众人穿过梅岭,进入江西。正行走间,忽听前方传来两声惨呼,甚是凄厉。众人赶上前去。不出二百来步,便见前方两个农夫躺在地上,锄头散落一边,二人双肘双膝全都脱臼。众人甚是吃惊,古小云给两人接好断骨。那两人初时不住叫痛,但小云手段高明,包扎已毕,两人便已痛楚大减。李黄龙问道:“是何人下得毒手?”二人露出恐惧之色,其中一人颤声道:“我们走路走得正好,手脚忽然一痛,清醒时就躺在地上了。”古小云奇道:“你们没见人吗?”两人同声叫道:“没见人,撞鬼啦。”李黄龙叱道:“胡说?”两人被他一喝,噤若寒蝉,惊恐之色却挥之不去。李黄龙忖道:“看这卸脱关节的手法,分明是高手所为。但堂堂武功高手,怎会与寻常农夫为难?”又问几句,那二人只说没见凶手。李黄龙只得将二人搀扶回家,而后佯装离去,转身却暗中潜伏,但守了一夜,却无动静……
  凶手既不露面,李黄龙无法可施,继续上路,哪知行出不足二十里,又听一声惨叫,李黄龙飞步赶上,却见一个樵子躺在山坡上呻吟,两捆柴草、一把斧头散落于地;李黄龙定睛细察,那樵子也是四肢脱臼。李黄龙给他接好手足,询问原由。那樵子也道未见凶手,便已遭殃,李黄龙略一沉默,忽地皱眉起身,扬声喝道:“藏头缩脑,算是什么好汉?不妨滚将出来,见个高下!”这两句话以“鲸息功”道出,远远传出,过得许久,才从山峦间传来阵阵回音。半晌不闻人答,其他三人尽都到了,古小云道:“龙哥哥,怎么回事?”
  李黄龙叹道:“若我知道,那便好了?”古小云不再多问,低头给那樵子绑好手足,让花生背回家去,重又上路。走出不远,便听西北方惨叫迭起,似乎不止一人。经过先前两回,众人再不吃惊,上前一看,路上果然又躺着四个行商,手足脱臼,各自惨叫。古小云虽是菩萨性儿,也不由生起气来:“无故折人手足,好生可恶,龙哥哥,我们逮住凶手,非让他认错不可。”李黄龙冷笑不语,心道:“若是逮住他,非得折了他的手脚不可。”
  此后,每走一二十里地,前方便有惨叫声传来,或是逃难返乡的难民、或是走乡窜镇的货郎;或是村野农夫、或是市井百姓;一个个断手折足,号呼痛哭。李黄龙一路走去,心情越发沉重,到得次日,忍不住道:“这事古怪得很,凶手十九冲我们来的。”古小云道:“他若与我们有过节,何不直截了当寻我们报复,却把怨气撒在旁人身上。”李黄龙道:“你寻思寻思,每每听到叫声,要么在西北,要么在东北,虽然忽东忽西,曲曲折折,终归不离北方,一旦偏离,便有叫声传来!看来他是要引我向北。”古小云发愁道:“那如何是好?”李黄龙冷笑道:“他要我向北,我却偏要向东,瞧他现身不现身?”古小云犹豫道:“但若这个恶人并无他意,只爱折人手足,怎生是好?我们向东去了,再有百姓折了手足,岂非无人救护!”李黄龙无言已答,微微皱眉。古小云又道:“他要我们去北方,我们就去北方好了,顺了他的意,他想必就不会伤人。”李黄龙深感此法大违本性,不悦道:“这恶人鬼鬼祟祟,引我向北,其中必有阴谋。若只我一人,与他周旋却也无妨,但你与熊儿若有闪失,如何是好?”古小云笑道:“我不怕,但若向东走,今生今世,我心里都不会踏实。”二人对视无语,花生却焦躁起来,嚷道:“李黄龙,太阳落山啦!错过了宿头,可没饭吃。”李黄龙啐道:“用不着你教训。”背起李熊,大步向北。古小云见他答允,心头一甜,快步跟上。
  众人一意向北,果如古小云所料,伤人之事大减。李黄龙见状反而定下心来,瞧他有何伎俩。如此渡过黄河,忽忽月余,遥见大都轮廓,举目望去,只见那巨城南有伏龟之形,北有腾龙之势,门若兽口,广吞八方之财,池比鸿沟,浩聚百泉之水。城南处一队士兵森然罗列,正在搜查人城行商,李黄龙迟疑间,正欲上前,忽听有人叫道:“王老弟,你如何在这里?”李黄龙未及回头,便觉背后风起。李黄龙一反手,将来人手腕扣住,但觉来人并无武功,忙放了手,掉头看去,却见那人黑须及胸,面容瘦削。不由讶然道:“郭大人?”小云、花生见他与人说话,也各各止步。
  来人正是郭守敬,不待李黄龙多言,便拽着他笑道:“王老弟,你我缘分不浅,一别多年,竟在这里遇上。”一边说话,一边拉住李黄龙便向后转。李黄龙听他称呼自己“王老弟”,心中纳闷,但见他面上含笑,眼神却是游移不定,情知必有文章。当下随他来到一辆马车后面,笑道:“郭大人,别来无恙?”郭守敬低声道:“李大人,你胆量忒也大了!”额上早已密密层层渗出汗来,他四处张望一阵,低声道:“李大人,你可知道,城中守卫大都是你南征旧部,十有八个认得你,贸然闯人,岂不是自投罗网?”李黄龙动容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入城了。”郭守敬握紧他手,笑道;“当日听说李大人身故,郭某恨不能以身相代。却不料却是谣言。今日遇上,怎能这么放你过去?”李黄龙笑道:“郭大人你可把我弄糊涂了,难道要拿我见官么?”
  郭守敬作色道:“你把郭某人当什么人?你坐我马车,我送你人城,你便要走,也得去我府里盘桓几天。”李黄龙道:“李某大罪之人,只怕连累大人。”郭守敬摆手道:“你我以学论交,不比其他,李大人若再推辞,那就是瞧我不起了。”
  李黄龙心中一暖,便不推辞。郭守敬转身叫来马车,他原本携眷出游,便命妻妾合乘,腾出一辆马车,李黄龙抱李熊与小云同坐。郭守敬又让家仆接下花生的行礼,牵来一头毛驴,与他代步。
  果然马车经过城门,畅行无阻,古小云悄声道:“龙哥哥,你这位朋友,身份可不一般。”李黄龙将郭守敬的来历说了。古小云道:“原来是他!”李黄龙怪道:“你认识他么?”古小云道:“我听奶奶说过,这位郭大人是紫金山一脉刘秉忠的弟子。刘秉忠精通水利星算之法,天地经纬之术。奶奶说过,论学问他本不差,只可惜,他辅佐吐蕃皇帝,大节有亏,故而大家都瞧他不起。”
  李黄龙沉默半晌,道:“小云,郭大人也为吐蕃人出力,你会不会瞧不起他?”古小云一愣。李黄龙又道:“郭大人治河修桥、修订历法,尽力为天下百姓做事。若能如此,在蒙在汉又有何分别?”古小云笑道:“这就叫‘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李黄龙道:“这话怎讲?”古小云道:“这是孟子赞赏柳下惠的话,说他不以侍奉恶毒的君主为耻辱,不以官职卑贱而推辞,做官必定竭尽全力,但绝不改变操守。”李黄龙赞道:“这人了不起,但不变操守,难免吃亏。”古小云道:“是啊,所以孟子又说他‘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遭到遗弃却不怨恨,身处困窘而不发愁。”李黄龙默然颔首。
  有顷抵达郭府,是夜郭守敬设宴相待。须臾饭饱,郭守敬安排厢房,供小云、花生歇息,自将李黄龙延至书房,着童子烹茶,相叙别情。片时茶沸,郭守敬摒开仆童,说道:“李大人,自你反出南征大军,圣上紫霆震怒,三日没有临朝;伯颜大人也几乎获罪,幸得群臣力保,方才脱身。”李黄龙捧茶不语。郭守敬又道:“不过,你那部将土土哈、李庭好生厉害。和林一战,他二人大破西方诸王,夺回成吉思汗的武帐,生擒蒙哥之子昔里吉,继而讨伐东方诸王,又获全胜,军功赫赫,威震朝野……”李黄龙搁下茶碗,道:“郭大人,此事不用再提了。”郭守敬知他心意,叹道:“也罢,不谈国事。”起身抱过一堆卷宗,说道:“李大人还记得我在扬州说过话么?这些卷宗,是各地官吏辛苦测来的天文数据,但非李兄弟神算,不能厘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