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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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愿傻呆呆的 更新:2022-03-26 05:23 字数:9375
古小云想到李黄龙伤势,见他喝得猛烈,便道:“龙哥哥,酒多伤身。”李黄龙笑了笑,停杯不饮,对花生道:“你师父呢?”花生听他一问,眼圈倏红,放下酒杯,撇撇嘴道:“师父……师父不要俺了。”
李、霜二人尽皆诧异,小云问道:“为什么不要你?”花生垂头丧气,说道:“俺也不知!原本,俺跟师父喝酒吃肉,逍遥快活。不想那天,师父将俺叫过去,突然问俺:‘花生啊,今年你多大年纪了?’俺也不知多大年纪,就说:‘师父说多大,俺就多大!’师父叹口气,说道:‘粗粗算来,你也有十六岁了,该独自下山见见世面了!’俺听得心惊肉跳,心想俺从小跟着师父,独自下山,岂不叫人害怕?当即便拉住师父,一百个不肯,师父说:‘好吧,今天我问你几句话儿,你答得上来便留下,答不上来就下山。’俺见他刚刚温好了酒,不觉心头发痒,就说:‘师父,话可以慢慢问,酒呢,就要趁热喝的。’不想师父甚是生气,给俺一巴掌,骂俺:‘馋嘴猢狲,就知道喝!哼,我来问你,你答不对,就不许喝酒!’说着把手一伸,道:‘这是什么?’俺刚刚挨过一下,怎么不认得,就说:‘这是巴掌!’,话没说完,师父又给了我一巴掌,怒道:‘我给你说,这叫佛手’!”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迷惑不解,道:“俺始终不明白,师父的巴掌与俺一个模样,干什么俺的叫手,他偏生叫佛手?”古小云蹙眉道:“这个我倒是在书上瞧过,禅门要旨,就是超佛越祖,唯我独尊。传说佛祖释迦牟尼出生之时,向东南西北各走七步,然后指天指地,说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所以禅宗大师,纷纷效法此举,不信前人,也不信今人,只信服自身,认识了自己的本心,也就成了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佛祖,这就叫做:‘见性成佛’。既然成佛,手便是佛手了。”
花生摇头道:“俺不信,才出生的小娃娃,也能走路?这个石头加什么泥定是骗人的!”古小云吃惊道:“罪过罪过,花生,你是和尚,怎能说佛祖的不是呢?”花生见她神色郑重,也只道自己说错了,心头惴惴不安,摸着光头,面有苦色。李黄龙见他如此模样,心中暗笑:“这厮连释迦牟尼都不信,依照小云的说法,岂不成了半个佛祖。”给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先别想这个,说说后来如何?”
花生喝了酒,精神陡振,又道:“后来师父喝了口酒,又伸出脚丫子,问俺道:‘那好,你再说说,这是什么?’俺这回仔仔细细看清楚了,才道:‘这是师父的脚’,不想师父便给了俺一脚,怒道:‘这是驴脚。’
你说奇怪不奇怪,佛手俺是没见过,所以师父蒙俺,俺也认了,但驴脚俺却瞧过的!跟师父的脚大大不同。”
李黄龙暗暗好笑,小云却一心为花生排忧解难,蹙眉道:“释教有云:‘众生平等’,佛也好,人也好,畜生也罢,都是平等的生灵,彼此之间,都该相互敬重。你师父手是佛手,脚是驴脚,该是说,众生平等,不分高低。”花生听得张口结舌,脑子里一塌糊涂,这番话过于玄妙,超乎他的智力,再想十年,只怕也想不明白。李黄龙见小云费尽心思,解释九如的胡扯言语,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花生呆想了半晌,迟疑道:“但……但为啥人没长猪尾巴呢?”小云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李黄龙拍手笑道:“说得好,妙极!”花生听他夸赞自己,得意洋洋,傻笑两声,忽又苦了脸,叹了口气,道:“可惜,俺师父却不知道俺的好处,将俺骂了两句,又说:‘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生平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此事俺是想过多次的,也梦过多次,想也不想,脱口便说:‘俺想泡在美酒里洗澡睡觉,一觉睡醒,就看到满禅房里挂满狗肉’。”
这话太过惊世骇俗,小云听得发愣,李黄龙也不禁动容,心想:“好个惫懒和尚,竟想过酒池肉林的日子!”忍不住问道,“这回说对了么?”花生叹了口气,摇头道:“俺本想这回也该说对了,却见师父愁眉苦脸,呆了半响,摸着俺的脑袋,叹气道:‘花生啊,你这个顽石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看来,你不是参禅悟道的材料,不要做我徒弟了吧!’你说,俺从小就跟着师父,怎能不做他的徒弟呢?离了师父,谁又给俺酒喝肉吃?所以听得这话,俺是又惊又怕,一百个,不,该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肯,抹着眼泪鼻涕,就地打滚,跟他混赖。师父被俺搅得没法,也不再作声了。俺只当这事就算蒙混过去,哪知道……”
他说到这里,瘪嘴搭眼,落下泪来,哽咽道:“第二天,俺一觉醒来,便不见师父的踪影,米面酒肉也都没了,俺饿了两天,也没见师父回来,没法子,只好下山来了……”说到此处,他悲从中来,蓦地伏在桌上,放声大哭,边哭边道:“师父啊,你在哪儿呢?花生好想你,呜呜呜,师父……呜呜呜……”
古小云听他哭得悲切,也被勾起父母之思,神色黯然。李黄龙笑道:“花生啊,别哭了,来来来,喝酒!”花生听到这个“酒”字,精神一振,收泪抬头,抱着酒壶,又喝了两盅酒,眉间渐渐舒展开了。李黄龙道:“你现今有什么打算么?”花生露出茫然之色,摇了摇头。李黄龙皱眉道:“那我再问你,你干什么沿途跟着我们?”古小云听得这话,望着花生,目有诧异。花生也甚惊奇,嗫嚅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李黄龙笑道:“你笨手笨脚,怎骗得过我?”花生心头发虚,面色通红,嗫嚅道:“你……你们人很好,俺下山来,从来……从来就没人对俺这么好过,俺跟着你们,心里就踏实!”
古小云见这小和尚流落江湖,为人又呆滞,处处受欺,不觉生出同情之心,望着李黄龙,欲言又止,李黄龙明白她的心思,点点头,对花生道:“你气力很大,帮着我背行李好么?”花生喜道:“好!好,能跟着你们就很好。”他胸无所碍,说起话也无所遮拦,但觉有了依靠,心中喜乐无限,抱住酒壶一饮而尽,把行李驮在背上,摸着光头,满脸堆笑。李黄龙最喜质朴纯良之辈,见得花生这般模样,大感舒心,招手笑道:“不急,吃了饭再背不迟!”花生醒悟过来,甚觉尴尬,也不卸下行李,坐在凳上,抓起肉馒头,笑眯眯地大嚼起来。
酒足饭饱,李黄龙正要会钞,忽听有人咯咯大笑。李黄龙听得耳熟,回头看去,却见当门处坐了个青衣男子,不由诧异:“既是男子,怎地发出女人笑声?”那人站起身来,转身一笑,李黄龙见他面如白玉,俊秀异常,瞧来甚是眼熟,略一转念,冷笑道:“韩凝紫,你这身乔装,又想蒙谁?”
来人正是韩凝紫,闻言笑道:“总之不是蒙你就成!”又望小云笑道,“李黄龙啊,你可是朝三暮四的行家,嘿,先是薇薇,再是我家阿舞,如今这位小姑娘,又该怎么称呼?”
古小云正要据实相告,李黄龙却截口道:“韩凝紫,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韩凝紫笑道:“我随口问个姓名,怎也是我的不是?”李黄龙哈哈笑道:“你连你姑奶奶的姓名也要问,数典忘祖,当然是你的不是了。”
他恼恨韩凝紫打凌霜君一掌,累及小云,此时故意皮里阳秋,替古小云出气。
韩凝紫听得这话,微微一笑,转过身子,就在转身之际,手掌疾拨,一只青花瓷碗腾空而起,向李黄龙疾掠而来。李黄龙一晒,右掌挥出,将一只酒碗,连碗带酒拂出。两只碗势若电闪,凌空撞击,哗啦声响,青花大碗碎成八片,酒碗则丝毫无损,仍向韩凝紫直直飞去。
韩凝紫不料李黄龙内劲如此雄浑,大惊失色,急要挥掌阻挡。但李黄龙出手更快,又是一掌拍出,酒碗被他掌风一激,去势倍增。韩凝紫心知这酒碗之上聚了李黄龙两重掌力.不敢硬接,闪身一纵,酒碗掠身而过,在半空中画了个圆弧,嘈的一声,直直陷入八寸厚的泥土墙中,碗中酒水,却未洒落半点。韩凝紫见此情形,不禁骇然。
李黄龙见她动手,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毙了这个女魔头,为小云除掉后患。蓦然间,眼中煞气剧盛,方要起身,却听韩凝紫咯咯笑道:“敢情两年不见,你的武功好了一些,看来,薇薇也当有救了!”李黄龙蓄势待发,忽听到这句,心中咯噔一下,气势微弱,冷笑道:“韩凝紫,你死到临头,还说什么鬼话?”韩凝紫看了小云一眼,摇头叹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李薇薇真瞎了眼,怎么会为一个负心薄幸之辈,陷身囹圄,受尽折磨。”
李黄龙听得“陷身囹圄,受尽折磨”两句,不觉浑身一震,寒声道:“你又耍什么诡计?”韩凝紫退了半步,防他施袭,吃吃笑道:“你不信就罢,何必做出这等模样来唬人?想杀我?好啊,我大不了一死,你却休想得知薇薇的下落。”
李黄龙一时语塞,沉默一阵,冷冷道:“她的下落与我有什么相干?你这些话,留着给马力殊说得好。”韩凝紫失笑道:“你这小子,骨子里倒是小气得紧,可怜李薇薇一颗痴心,却被狗吃了。”说罢拂袖便走。
李黄龙脸色微微一变,一拍桌案,扬声:“韩凝紫,你这话若不说明,便留下脑袋吧。”韩凝紫飘然回身,淡淡笑道:“你们这些恩恩怨怨,我也不想多管。不过,念着薇薇一片痴心,还是告知你一二。一年前,薇薇被楚留香生擒,关在九华山中的天香山庄,至于其后如何,非我所知了,不过,这般娇美的人儿,落入那老色鬼的手里,只怕……”她见李黄龙两眼精光进出,当即住口,咯咯咯一阵大笑,扬长去了。
李黄龙定定望着她背影消失,脸色渐渐苍白。不一会儿,额上涔涔落下汗来。古小云见他眼神恍惚,身子僵直如木石,不由暗暗担心,她虽不明韩凝紫言中之意,却也知那人对李黄龙极为重要,便道:“龙哥哥,你没事吧?”李黄龙唔了一声,掏出一串铜钱扔给伙计,也不待找钱,便匆匆出门。古小云见状,忙牵着白驴,招呼花生追赶。
李黄龙大步流星,沿河岸向西走了一段,忽而止步,在河堤边坐下,望着滔滔黄河,呆呆出神,古小云见他神色苦恼,不知发生何事,又不便惊扰他,便与花生远远观望。花生早将剩下的酒肉馒头兜在僧袍里,此时无话,便坐下来吃得高兴。
李黄龙对着河水,足足坐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站起身来,回望古小云,神色犹豫,半晌方道:“小云,只怕我要去南方一趟,你屈尊陪我走一遭,好不好?”古小云道:“龙哥哥你这话可见外了,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天下苍生,不分南北,医者医病,北方南方均是一般。”
李黄龙神色黯然,喃喃道:“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反复念了数遍,露出一丝惨笑。古小云忍不住问道:“龙哥哥,你怎么啦?”李黄龙叹道:“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我也答应过她,可惜她做到了,我却没能做到。”
古小云见他眼中尽是伤痛之色,不知为何,心中一酸,脱口问道:“她……她是谁?”李黄龙定定看了她半晌,忽道:“小云,我是一个百死余生的大坏人,跟我在一起,真辱没了你。”
古小云一愣,继而眼圈泛红,颤声道:“龙哥哥,你怎么,怎么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我不爱听。”说到这里,眉梢一颤,两点泪珠便滚出眼角。李黄龙见她落泪,劝她回家的话再也出不了口,幽幽叹了口气,伸袖给她拭去泪痕,说道:“好好,我再不说这些话了。”转头望去,却见花生嘴里叼着半个肉馒头,瞪眼望着自己二人,神色惊疑。
古小云觉出外人在侧,微觉羞赧,岔开话道:“龙哥哥,咱们去南方吧。”李黄龙点点头,让她骑上白驴,一手牵着,走在前面,花生负着行李,步行在后,三人迄逦南行。
李黄龙一路上沉默寡言,闲下来只是修炼拳剑。古小云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深感纳闷,无奈钻研医书。他二人说话既少,花生腼腆,也只得做个闷嘴葫芦,好在他性子简单,只要有酒有肉,也就心满意足了。
走得些许时日,三人渡过长江,进人皖境,这日午时,三人到了一处客栈,打尖用饭,方才就座,便听马蹄声响,停在客栈之外。那骑士尚未人内,声音当先冲入:“伙计,两斤米酒,十斤牛肉,快快上将来,爷儿们吃过还要赶路。”声若驴鸣,十分响亮,李黄龙听得耳熟,又听另一人道:“紫震老弟,不要急,那女贼左右是瓮里的王八,万万逃不掉的。”李黄龙不禁恍然,又想起后面说话者乃是“九头鳌”白三元。此人口中女贼,当是李薇薇无疑了,一时忍不住侧耳聆听。
紫震一屁股坐定,怒道:“此次大家齐心协力,非要楚老儿交出那小娘皮不可,他妈的,楚老儿人老心不老,老牛吃嫩草,抱着那小淫妇儿不放手,哼,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白三元一拍大腿,恨声道:“对,那贱人杀害你我爱子,又作下那么多大案,轻易放过,天理不容。多亏紫老弟来知会白某,哼,无论如何,这回定要楚留香交出人来!哼,不将她剖腹挖心,祭奠我儿,我就是狗娘养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不堪,污言秽语,层出不穷,百般诋毁李薇薇。骂了片刻,酒肉皆尽,便将剩下牛肉用油纸包了,再要了一葫芦烧酒,会钞出门。
他们纵马疾驰,不一会工夫,花木渐繁。红花绿树间,隐隐露出数处飞檐,转过一个林子,但见前方百花散落,迷离人眼,花丛中矗着一所青瓦白墙、方圆数里的大庄子。紫震挥鞭遥指,道:“白兄,那处就是‘天香山庄’了!”白三元见庄子四周花团锦簇,楼舍格局恢宏,不禁冷笑道:“这姓楚的龟孙子倒会享福。”说话间,已到庄前,但见庄前广场上,两群人对峙而立,个个须发箕张,一触即发。南边那群人看见二人,有人叫唤道:“紫大郎来得正好!”紫震翻身下马,团团作了个揖,向紫行空道:“爹爹,我与白前辈路上耽搁,来得迟了!”
紫行空一点头,挽住白三元手臂,意态亲密,笑道:“白兄弟,你肯赏脸前来,那是最好不过。楚老大说咱们兴的是不义之师,你来说说,咱们究竟是有义还是无义!”白三元双眉陡扬,慨声道:“有义无义,各人心中自有公道,当年,我奉靳大侠之命,与我孩儿在江上捉拿羌虏元帅伯颜,不想那女贼不但勾搭上那羌虏元帅,并且害死我儿,无论为公为私,我与女贼,都是不共戴天。”
楚宫不待他说完,已冷笑道:“白三元,那日你当着众人唾了靳飞的面颊,今天却又大侠长,大侠短。嘿,楚某一辈子,没见过你这么两面三刀,不要脸的。”他存心贬低白三元,让他说话无人信服,故而搬出旧事损他。白三元却神色一黯,颓然道:“不错,当日小老儿确是猪油蒙了心,做出那等没脸没皮的勾当。靳大侠肝胆照人,那是天上神佛一般的人物,白三元给他舔脚也不配。那日之后,小老儿日夜扪心自责,但又没脸再见靳大侠,与他并肩杀敌。数月前,听到他殉国消息,小老儿真恨不得一死了之,随他于九泉之下……”说到此处,他猛地掉转手臂,重重一拳打中口唇,三颗牙齿应手而落,嘴里鲜血长流。
紫行空惊道:“白老弟,何以如此?”白三元流血沾衣,一膝跪倒,大哭道:“我这张嘴唾了靳大侠,罪该万死,便是割舌断喉,也难赎万一,只是我儿大仇未报,难以甘心。今日若能杀了李薇薇那贱人,小老儿立时摘下这颗脑袋,祭奠靳大侠在天之灵!”在场南北武人,见他口血流得遍地,其状好不凄凉,再想起家国仇恨,纷纷动了义愤之心,喊骂呼喝,向庄门奔去。楚宫未料出言讥讽,反而弄巧成拙,眼见群情汹涌,不由脸色大变。
紫行空见此情形,蓦地瞳目大喝,声若霹雳,将场中喝叫一时盖过,场中一寂,只听紫行空沉声道:“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女贼为非作歹,干尽无耻勾当。嘿,楚留香铁木剑虽利,却也未必压得住一个理字。”紫震跳将出来,大声道:“不错,楚家不讲理,咱们也不必跟他讲理!”
楚宫冷笑道:“紫老大,你如此说,摆明是要以多为胜,灭了我天香山庄么?”紫行空冷笑道:“楚老大,你这么说,那就是打定主意,不想讲道理了?”楚宫自觉失言,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眼见双方一触即发,人群中忽地走出一人,叹道:“如今国家沦亡,山河破碎,众位何由斤斤计较于此等小事?不如齐心协力,加入义军,如靳大侠和云公子一般,报国杀敌!”众人举目望去,来的不是别人,却是何嵩阳,但见他鬓发苍苍,竟是衰老了许多。
何嵩阳神色凛然,又目视楚宫道:“楚兄,那贱人不过一个江洋大盗,天香山庄世代清白,何必为这贱人与江湖为敌。不如将她交出,大家三人对六面,数出她的罪过,然后剖腹挖心。一则解了大家的冤仇,不伤和气;二则伸张了江湖正气;三么,这贱人与李黄龙那魔头曾是一路,不妨拿她祭旗,大家结成一支义军,奔赴江西,与羌虏大战一场,也好过为这些小恩小怨,埋没了大丈夫的志气!”
群豪听得这话,哄然叫好,有人大声道:“听说马力殊云大侠尚在人间,可有此事?”马力殊死守襄阳,屡摧强敌,堪负天下之望,江湖中人无不折服,听得这话,群豪个个屏息,望着何嵩阳,眼中满是期盼之意。
何嵩阳见此情形,心中激动,慨声道:“何某当日相助官府,犯下许多错事,如今山河破碎,方悟向日之非,且有幸投人云大侠靡下,此次前来,正是奉云大侠之命,招集众位豪杰,以图义举。常州一战,云大侠得异人相救,死里逃生,如今率领舟师,正与羌虏在海上鏖战;文天祥文丞相也逃出羌虏魔爪,在江西聚集数十万大军,与羌虏一决雌雄,如今可说形势大好,相信不出两年时光,便可恢复大唐江山。”
群豪听得马力殊尚在人世,无不振奋,又听说兴复在望,更是欢欣鼓舞,纷纷嚷道:“有云大侠在一日,羌虏休想得逞!”“不错,云大侠武功盖世,韬略过人,有他领袖,羌虏兵都是草纸糊的,不堪一击!”众人越说越是气壮,人人摩拳擦掌,恨不能立时便上沙场,厮杀一番。
紫行空此番前来为的只是乾坤锦盒,对这家国之事全无兴致,但他老奸巨猾,见此情形,大声道:“何老弟说得有理,咱们先拿女贼,再杀羌虏,扬我大唐威风。”众人此时个个头脑犯热,只想寻个地方出气,听他一说,齐声叫好。楚羽见状叹道:“大哥,公公说得是,那贱人作恶多端,要想保她,千难万难,三叔这么大把年纪,怎么还这么糊涂,难不成他真被那女贼迷惑了么?”她虽敬服楚留香,但日日听紫震等人诽谤,加上始终以为儿子乃李薇薇所杀,怀恨在心,久而久之,不禁动了疑念,只当楚留香人老心热,贪恋李薇薇的美色,不愿将她交出。
楚宫微一迟疑,摇头叹道:“三叔一言九鼎,他说不交人,那就不交人,除非有人胜得过他的铁木剑!”众人面面相觑,场上为之一静,忽有人嚷道:“一个人不成,难道不能两个人么?”紫行空也道:“不错,众人同心,其利断金,楚留香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能挡得住这许多好汉吗?”众人纷纷附和起来,楚氏众人无不变色,纷纷握紧剑柄。
楚宫见事已至此,嘿道:“好,各位既有这份胆量,请。”左移两步,让开大门。他若执意阻挡,众人或许真来个横冲直闯,谁知他一反常态,竟让开大门,紫行空甚是惊疑:“楚留香尚未露面,门中虚实难知,只怕设有恶毒陷阱,若是进去,难免上当……”一时踌躇不前。紫震却转过身来,大声道:“便是沙场杀敌,咱们也是不怕,哼,天香山庄也算不得什么龙潭虎穴,咱们这就进去,别让人瞧小了!”众人听他这番话,大觉胆粗,纷纷鼓噪,便要杀上。
楚宫瞧着紫震背影,双目忽地一亮,笑道:“紫兄厉害,哈哈,佩服佩服!”紫震转过身来,冷笑道:“不敢,紫某别的没有,就是有些胆子!”楚宫笑道:“不是这个,楚某佩服紫兄背脊上写字的功夫。”紫震面色一沉,道:“楚老大,你胡说些什么?”
楚宫话一出口,众人目光尽皆投到紫震背上,只见他衣衫之上沾满油渍,初看只当是不留神泼上的脂油,细细一看,却是四个大字:“我乃蠢猪!”龙飞风舞,甚是潦草,仿佛某人吃过饭后,随手用残脂剩油抹上去的,先时没有浸透,不甚分明,此时经风一吹,油光明亮,凸现出来。众人看得清楚,惊诧之余,又觉好笑,一是议论纷纷,紫云阁一干人的脸色却是说不出的难看。
紫震听得众人议论,偏又不明所以,心头惶惑,左顾右盼,全没了方才的气势。楚宫笑道:“紫老大,既然你自认蠢猪,老夫生而为人,也不能与你一般见识……哈哈哈,请!请!”将手一伸,指着墙角一个狗洞。紫震怒道:“放你妈的屁,你才是蠢猪!”将拳一晃,便要扑上与他放对,却听楚羽叫道:“大郎,怪
不得他,只……只怪你的衣服!”说罢面皮涨红。紫震瞪眼道:“怪衣服?衣服会骂人么?”楚羽又气又急,却不知如何答他。白三元与紫震交情不浅,心一热,上前道:“紫兄,你脱了外衣瞧瞧!”紫震略一错愕,三两下扒掉外衣,定睛一看,顿时傻在当场。
白三元此时背对群豪,众人目光又落到他背上,有人一字一句,念道:“我放狗屁!”话一出口,其他人哄然大笑,那人缓过神来,不禁窘道:“不是我放狗屁,是白三元放狗屁!”白三元怒火陡生,掉头认出那人,冷道:“鹿大樵,老子跟你无怨无仇,干什么出口伤人?”踏上一步,眼露凶光,鹿大樵脸色发白,抗声道:“你背上能写,就不许人念么?”白三元脸色一变,慌忙脱下衣衫,只见上面油渍淋漓,写着“我放狗屁”四字,观其字迹,与紫震背上所写,出自一人手笔。
紫行空当着南北豪杰,大感脸上无光,向紫震劈头喝道:“怎么回事?”紫震拭去额上密密一层冷汗,颤声道:“孩儿全……全不知情。”众人听得这话,无不骇然:“白三元武功平平,倒也罢了,紫震却是响当当的角色,被人在背上写了字,竟不自知,那人武功之强,当真匪夷所思。”
白三元气愤欲狂,两眼喷火,大声叫道:“究竟是谁?有种三刀六眼,跟老子拼个死活,藏头露尾,暗弄手脚,算什么好汉?”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默然,白三元眼见无人出来,气势更足,一顿足,还要喝骂,
听一个声音朗朗传来:“你背后骂女人,便算是好汉吗?”
众人听得这话,回头望去,但见二男一女,牵着毛驴,逶迤而来,那两名男子一僧一俗,俗者年约二十,飘逸俊朗,白衣磊落,乌发疏挂,斜斜披在肩头,一把绿竹长剑斜插腰间,数十条细竹丝若有灵性,在他指间活泼泼乱跳,结成一只奇形竹环,他口中说话,手中结环,一路走来,也不看上众人一眼。
白三元与紫震对视一眼,想起方才落脚吃饭,见过这三个男女,心头一震,齐齐色变,白三元喝道:“编竹子的……”来人正是李黄龙,闻言笑道:“我不编竹子,专来编人。”白三元一愣,怒道:“管你编什么?这衣上字迹,是你写的?”李黄龙一晒,淡然道:“我写的什么字?”白三元脱口应道:“我放狗……”紫行空急喝道:“白老弟!”白三元一惊,硬生生将那个“屁”字咽了回去,瞪着那人,心道:“妈拉个巴子,几乎又着他的道儿!”他丢尽脸面,越想越是不忿,操起铁桨,与紫震交换一个眼色,忽地齐身纵出,一左一右,猛扑上去。
李黄龙仍不抬眼,手中两根竹丝哧哧两声,激射而出,白紫二人但觉手腕刺痛,纤纤竹丝已自二人“列缺穴”钻人,又从“神门穴”透出,二人半边身子麻木,惊怒交集,方要挣扎,哪料李黄龙内力附在竹丝之上,一人二人身体,立时顺着经脉游走,“列缺”属“手太阴肺经”,“神门”属“手少阴心经”,心肺二脉,牵一发动全身,二人直觉心悸气紧,浑身酸麻,白三元铁桨呛啷落地,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
众人无不大惊,正要救援,李黄龙十指颤动,将二人臂上两根竹丝结成细环,挂在手上大竹环上。群豪各挥兵器,四面呼喝涌上,李黄龙沉哼一声,左右盘旋,手指用上“碧微箭”的功夫,将手中细长竹丝激得八方飞出,仿佛灵蛇游空,莫可闪避。一时间,四周人尽被刺穿列缺、神门二穴,惨叫声响起一片。李黄龙指间变化奇快,一边发出竹丝,一边结成细环,扣入大竹环内。不到片刻工夫,竹环之上,便挂了十多名壮汉,一个个龇牙咧嘴,偏又身不由己,亦步亦趋,随李黄龙步子转动。其他人等无不胆裂,四散奔逃,再也不敢靠近半步。
一别数载,李黄龙满面风尘,容貌已变,众人虽然惊疑,仍未将他认出,紫行空喝道:“编竹子的,你到底所来何为?”李黄龙笑道:“早告诉你了,我不编竹子,专来编人。”楚羽眼尖,猛可认出他来,惊道:“是你,你来救那贱人么?”李黄龙笑道:“你骂得好,我记下了,这贱人二字,呆会儿定要一笔一画,刻在你脸上!”楚羽见他脸上带笑,语气却冷若寒冰,心头顿时打了个突。
李黄龙这一摆明车马,其他人也认出他来,何嵩阳睚眦欲裂,厉声喝道:“李黄龙贼子,果真是你!”众人听得这话,无不大惊,要知伏牛山一战,李黄龙杀伤甚多,南朝武人一旦提及,无不失色。孰料此时此地,竟遇上这个煞星,不觉人人心头打鼓,东张西望,看是否来了大队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