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疯汉正是李黄龙。他此时心智失常，所闻所见无不异于常人。那村女被他当作阿舞，死死搂住，惊得浑身冰冷，几乎昏了过去，好容易缓过气来，听他哭得凄惨无比，惊惧之余，又生感动，一撇嘴，也哭了起来。
  忽地人群中灰影一闪，抢到李黄龙身前，出手如风，拍在李黄龙肩上。李黄龙双臂剧震，把持不住，只得放开那女子，陡然眼透凶光，叫道：“你是谁？”那人笑道：“女娃儿也欺负？老子打你耳刮子！”他说打便打，左右开弓，打了李黄龙两记耳光。
  李黄龙心智虽失，武功尚余七成，哪知那人手来，竟然躲闪不开，脸上便似开了个酱油铺，转了两个整圆，“哇”的一声，呕出一口紫黑血痰。不待他站稳，那人纵身再上，一掌打在他胸颈之间，将他打了个筋斗，掌力牵动“中府”、“云门”二穴。李黄龙摔在地上，喉间“咯咯”连声，又吐出一大口血痰，胸间郁结之气陡地舒张，但脑里仍觉迷糊，方要翻身站起，那人已然抢到，一拳轰在他口鼻之间。这处乃“人中”所在，又称水沟，是沟通手阳明大肠经和督脉的大穴。
  李黄龙只觉一阵剧痛自“人中”而起，如蛛网般在脸上蔓延开来，脑子倏忽一清，目光扫处，暗自惊诧：“这是哪里？”他不及细思，那人已手如鸟爪，拿向他心口。李黄龙躲闪不及，顿被抓住“中极穴”，浑身软麻。
  那人笑道：“认不认输？”这时两人正面相对，李黄龙讶道：“疯老头，是你？”敢情这人正是搅乱东突大营的古怪老者，他吃了贺陀罗一掌，受伤逃出元营，觅地修养，伤愈后跟着逃难唐人来到这座村子。
  疯老头脑筋不大清楚，凡事过后便忘，此时已记不得李黄龙，听他一叫，诧道：“你认得我？”脸一沉，又道，“认不认输？”
  李黄龙被他两眼瞪着，刹那间，前事历历闪过心头，直想到被江潮打落水中，似乎撞到某物，头脑一沉，后事如何，便无知觉了……想着想着，不觉满心酸楚，再无丝毫争雄斗胜之念，叹道：“老爷子，我认输了，你放手吧！”那怪老人心满意足，放了他，拍手大笑。
  李黄龙回望远山旷野，寻思道：“为何阿舞死了，我却活着？莫非老天爷还没将人折磨够么？”他也非一意孤行之辈，历劫尚存，也就断了死念，长叹一口气，转身欲去，不料怪老头一伸手，又拿住他背心“灵台穴”。李黄龙本就郁愤，忍不住怒道：“还要做什么？”怪老头笑道：“你天天陪我打架，才叫好玩！”似乎忽觉找到一个极好玩的物事，喜不自禁。
  李黄龙意兴阑珊，无心陪他胡闹，便道：“既然如此，你不放手，我怎么跟你打？”怪老头一愣，笑道：“是极！是极！”依言放手。
  李黄龙一得自由，便使出浑身气力，发足狂奔，奔出六七里路程，方才停下，只觉腹中空空，正想觅地吃喝，忽听身后有人嘻嘻笑道：“很好很好，跑得不慢！”李黄龙骇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怪老头背负着手笑道：“跑啊，怎么不跑了？”
  李黄龙本就气苦，又被这怪人痴缠，当下坐倒，怒道：“我累了，跑不动了！”怪老头笑道：“跑不动我帮你”一伸手拿向李黄龙胳膊。李黄龙小臂翻转，伸指点他“曲池”穴。怪老头笑着叫了声好，随手格住，一指吐出，点向李黄龙心口。李黄龙纵身跃起，踢他腰际。怪老头五指斜拂，劲风所至，李黄龙左腿顿然软麻，仅剩一条右腿，奋力点地，向后跃出。
  怪老头笑道：“妙妙妙，你是独脚鬼，我是仙人跳！”也蜷起左足，单足跳到李黄龙身旁，倏地扣住他手腕。李黄龙急要拆解，不料那老头发足狂奔，竟将他如纸莺般拽了起来。
  李黄龙一条手臂带着百数十斤的身子，被怪老头一扯，几乎折断，惟有使出吃奶的气力，随着此公狂奔。哪知这怪老头这一番奔跑，真如风驰电掣。
  李黄龙只听耳边风响，眼前景物一晃即过，骇想一生之中从没见过如此脚力。最初三十里，凭怪老头生拖死拽，还能勉力跟上，三十里之后，李黄龙便觉两腿发软，但怪老头却势若奔马，其速不减。
  李黄龙被双膝着地，生生拖出数里，裤子磨穿，皮破血流，心道：“如此下去，定被生生拖死，岂不滑稽！”情急叫道：“老爷子，我跑你不过……跑你不过。”
  怪老头虽在狂奔之际，耳力仍然聪灵，听得此言，心怀大畅，放开他的手，笑道：“很好很好，认输就好。”李黄龙瘫软如泥，坐倒道：“我又累又饿，自然跑不过你。”
  怪老头搔搔头，道：“说得也是。”他忽将李黄龙一把抓起，扛过肩头，奔出二里地，只见白花花一片营帐。李黄龙识得是东突大营，不由大惊失色：“来到这里，岂不是自投罗网？”但怪老头抓人之时，顺手封了他穴道，李黄龙动弹不得，空白着急。
  怪老头步履如飞，直奔人营，守营军士见状惊呼，挺矛阻拦。怪老头笑嘻嘻地左一穿，右一钻，让过阻拦，奔过两座营帐，忽地嗅得肉香，快步上前。但见三个士兵有说有笑，正在烧烤一条长大牛腿，火候已足，皮肉焦枯，牛油嵫嵫乱冒。
  怪老头如风掠过，将那牛腿顺手抓起。那几名士兵一怔之间，哇哇大叫，各拿兵器扑上。怪老头抓那牛腿在手，但觉灼热异常，不由大叫道：“乖乖不得了，乖乖不得了！”眼看众军士扑到，便将那牛腿骨裹人袖间，呼地抡出。一个大胡子士兵首当其冲，被滚烫热油洒得满脸，顿然生出无数燎泡，不禁长声惨叫。
  怪老头大乐，将牛腿当作兵器挥舞，牛油飞溅，所向披靡。他从南门进，北门出，顷刻贯穿十里元营，众军士怒吼震天，纷纷上马追赶，但那老者轻功之强，天下间无双无对，一旦举步，逝如轻烟，矫似惊
  龙，约摸一柱香工夫，便将千军万马抛了个踪影全无。
  李黄龙见他如此威风，心中佩服：“此人轻功超越人力之极，我所骑快马无数，但三十里之内，也没一匹及得上他，恐怕惟有李薇薇的胭脂宝马，才堪一比！”
  他见怪老头东张西望，狂奔不辍，心觉不对，便道，“老爷子，那些人赶不上了，你且放我下来！”怪老头闻声止步，诧道：“咦！我正在找你！你怎么爬到我肩上来啦，不像话，不像话！”身子一抖，将他撂下，解了穴。
  李黄龙怒道：“分明是你不由分说，扛我上肩，还有脸说我？”怪老头挠头诧道：“是吗？我却忘了！”李黄龙冷道：“你爷爷是谁，你忘了没有？”怪老头奇道：“你说我爷爷是谁？”李黄龙本想顺口答道：“你爷爷是我”但见老头神色迷惑，不似作伪，心中忽生不忍，撕了块熟牛肉，默默塞进嘴里。怪老头见状，也跟着吃肉。
  李黄龙吃得半饱，走到一条溪边喝水，回头望去，却见怪老头也到溪边，逗弄一只花斑大蝶，捉住又放，才放又捉，难得蝶翅脆弱，被他反复折腾，也不曾伤了分毫。
  李黄龙无计脱身，只得喝了两口水，抹了一把脸，凝望溪中倒影，心神一阵恍惚，隐约见得身侧立着一个圆脸大眼的少女，巧笑盈盈，玉手纤纤，绾着如瀑秀发，对水梳妆。李黄龙心头一抖，脱口念道：“阿舞，
  阿舞……”说着伸出手去，可手指一触水面，倏忽涟漪荡漾，幻影碎裂，泛成一片水光。
  李黄龙怔怔望了水面半晌，蓦地伏倒溪边，失声痛哭起来。怪老头见他哭得凄惨，心中大为惊奇，过来抚着他头，哈哈笑道：“乖宝宝，睡觉觉，少哭闹，多睡觉……”
  依李黄龙霹雳火性，换作平日，必然气恼，但此时心中悲如潮涌，一时间竟忍不住扑入老头怀中，如小孩般哀哀痛哭起来。那怪老头不知为何，竟也任他纵身入怀，毫无防备之心，兀自咕哝道：“……睡觉香，吃糖糖，糖糖甜，捡榆钱……”说话声中，脸上流露慈爱之色。
  这一抱一哭，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黄龙心情渐复，忽觉自己在老头怀里，端的羞愧难当，忽生毒念：“我给他要害一指，便可脱身了。”但转念又想，“他一意劝我，我怎可如此对他！”想罢叹了口气，推开老头，低头不语。
  怪老头也不再说话，望着远方，似乎沉思什么，过了一阵，也叹了口气。李黄龙奇道：“你叹气做什么？”怪老头皱眉道：“想老婆呢！”李黄龙讶道：“你连自己都不记得，还记得老婆？”怪老头双手乱摆，道：“什么都可不记得，但老婆万不能忘，要天天记，时时记，否则便是狼心狗肺、畜生不如。”
  李黄龙听得这话，叹道：“既然想她，干吗不回家去你？”怪老头摆手道：“不成不成，我要跟人打架！回去了，老婆就不放我出来！”李黄龙心想：“他那妻子必是个悍妇，老头儿八成是被她逼疯了。但他即便疯癫，仍顾念妻子，足见爱妻之心。只不过世事难料，男女间一朝别离，或许再无见期，便如我与阿舞，一时分别，再见时已是生死永诀……”他正自惨然，忽见那怪老头咕嘟嘟喝了几口凉水，伏在溪边岩石下，呼呼大睡起来。
  李黄龙一怔，心道：“如此甚好，趁你睡觉，我这就走人。”他方要起身，又生犹豫，“我这一走不打紧，这老人却昏头昏脑，远离妻子，流浪江湖，忒也可怜了些……”他打量怪老头一阵，又想，“看他情形并非天生糊涂，却似犯了什么病。不如我骗他看完大夫，再走不迟。”想毕静坐调息。
  不料那怪老头鼾声越来越响，久而久之，恍若紫鸣，声调起伏，变化多端，竟有摇神动魄之能。李黄龙屡被他带岔呼吸，随他鼾声吐纳，心中怪讶，起身细看，却见怪老头睡姿奇特，抱手在胸，身子曲软如蚯蚓，呼吸之间浑身毛发随之起伏，情形煞是诡异。
  李黄龙不禁恍然：“敢情他睡觉之时也在行功。不得了，练功不分昼夜，岂不胜过他人一倍？”他左右难以定心，便踱步散心，无意间踱至离老头三尺处，忽见老头身子微震，两缕劲风破空袭至。李黄龙匆忙闪避，仍被其中一道扫中小腿，一阵酥麻；举目看去，却见怪老头翻了个身，鼾声更响，顿时省悟：“无怪此老梦中练功，也不惧人打扰。但凡人畜逼近，他睡梦中也能出手。嘿，睡觉既能练功，出手打架又有何稀奇？”
  他想起元营中那件怪事，不由暗赞：“难怪那些士卒走近他身畔，便被点倒。这劲力来无影，去无踪，委实厉害。”当下远远避开，仰望半空中一轮皎月，心头又浮现出阿舞的影子。伊人一颦一笑，仍是那么清晰，仿佛就在眼前。李黄龙心中之痛无以复加，两行泪水默默流下。
  正当伤感之际，他忽觉一股真气自体内升起，以前所未有的路子流转，李黄龙一惊，心念方起，那道真气又立时消灭。他定神一想，明白过来，敢情他无意间，竟被老头儿的呼噜声带动呼吸。呼吸为内功之本，他二人呼吸之法相应，内力走势竟也渐趋一致。
  李黄龙生性好奇，遇上如此怪事，忍不住盘膝而坐，摒除杂念，不一时，吐纳又与老头相合，真气像方才一般走了数匝， 辉径穑聿挥杉旱乜癖计鹄础k缶闹辛校骸捌婀郑婀郑 庇共剑匆膊荒堋?
  一时间，李黄龙越跑越快，只觉风声贯耳，呜呜厉响，眼前景物离散，漫天星斗也似当头压来，迫得他双眼胀痛。李黄龙只觉丹田真气消耗奇快，奔走不足二十里，便有乏力之感，那双腿却似不在身上，只是交替飞奔，仿佛永无休止。他几度止步未果，不禁恐惧起来：“这般下去，岂不被活活累死么？”但转念又想：“我罪孽深重，万死犹轻。如此死法，却也是上天垂怜了。”想到这里，他心中凄然，再不着意收步，任其所之。
  又奔数十里，正觉疲乏难耐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哈哈大笑，李黄龙听出是那怪老头的声音，心神微动，便听他道：“好家伙，又想逃么？”李黄龙眼前一花，那怪老头已抢到身前，眼看二人便要撞上。怪老头嘻嘻一笑，忽地伸手在李黄龙肩头一拨，李黄龙身不由己，倏地变了方向，绕着怪老头打圈儿狂奔。怪老头见他怪模怪样，心中大乐，拍手狂笑。笑声中，李黄龙也不知奔了几百十圈，渐渐地连那狂笑声也听不见了，两眼倏地一黑，昏了过去。
  蒙咙中，只觉一股热流在体内转来转去，李黄龙精神略振，抬眼望去，只见怪老头瞪着双眼，神色关切，见他醒来，眼神一暗，又变迷茫。李黄龙定了定神，但觉双腿酸痛无比，想起方才之事，不禁苦笑。
  怪老头笑眯眯地道：“还跑不跑？”李黄龙一惊，忙摆手道：“免了免了。”怪老头笑道：“好啊，既然不跑，咱们来比划比划。”说罢举拳便打，拳到李黄龙面门，忽又停住，奇怪道：“你怎不还手。”李黄龙没好气道：“我腿酸脚胀，站也站不稳，怎么还手。”
  怪老头露出失望之色，背起手，气哼哼走来走去。李黄龙见此老片刻不得安静，当真哭笑不得，于是闭目养神。不一会儿，怪老头又将他拍醒，笑嘻嘻地道：“既不打架，咱们来划拳玩儿。”李黄龙被他扰得无法休息，心中气恼，冷然道：“划拳有什么好玩？’’怪老头笑道：“好玩得很呢，我出石头，你就出手帕，我出手帕，你就出剪刀……”边说着，双手各出拳掌，来回比划。
  李黄龙无心与他胡闹，只道：“你年纪老大，还玩这些小孩儿的把戏做什么？”怪老头道：“也好，不玩小孩子的把戏，就陪我打架玩儿。”
  李黄龙见他说到打架便是两眼放光，不由暗道晦气，两相权衡取其轻，便道：“罢了，还是划拳吧。”怪老头大喜，呼呼喝喝，撸起袖子。两人同时出拳，均是剪刀，再出一拳，均是手帕，第三次出拳，却又同为石头。顷刻间，两人连出十来拳，均是一般无二。李黄龙大奇，抬眼偷瞧，却见怪老头一脸促狭，不由微微皱眉。
  又划数拳，两人出拳仍是相同，李黄龙忍不住道：“慢来，这拳划得古怪，你我出拳始终一同，如何分得出胜负？”怪老头笑道：“我要胜你，容易容易，你要胜我，很难很难。既然胜负早分，大伙儿就随便玩玩。”李黄龙狐疑难解，回想在元营中与他交手之时，自己每出一招，怪老头总能原招奉还，不由心头一动，凝视怪老头，慢慢道：“老爷子，莫非你看得透我的心思？”怪老头摇头道：“不对不对，我这叫‘随物赋形，无法无相’。”
  李黄龙奇道：“什么叫随物赋形，无法无相？”怪老头面露苦恼之色，连连挠头，道：“究竟如何，我也说不出来。”李黄龙叹了口气，正自失望。那怪老头却又一整容色，笑道：“我说不出道理，却能打个比方。我就好比水，你就好比装水的瓶子，不管你方的也好，圆的也罢，我总能将你装满。”李黄龙听得一愣，方欲细想，但听怪老头已在催他出拳，只得随手应付。
  两人折腾了半夜，眼看朝阳初露，李黄龙连叫困倦，怪老头方才让他睡了。李黄龙睡了一觉，恢复精神，寻了个酒店，张罗些酒肉与怪老头吃了。
  吃饱喝足，怪老头又嚷着划拳，李黄龙心道：“他既然自比为水，流水随物赋形，变化不拘，我是水桶也好，水瓶也好，不论何种形状的器皿，总会被他充满，若要胜他，除非这器皿大如天地，他便有江海之水，也充之不满，但世上哪有如此广大的器皿。”思索间，两人又划数拳，李黄龙心不在焉，忽地手一偏，碰倒身旁酒瓶，当下伸手扶住，刹那间他眼神一亮，忍不住笑起来。
  怪老头忙道：“有什么好笑的？”李黄龙道：“老爷子，你说你是水，我是装水的瓶子，不管我是方的也好，圆的也罢，你总能将我装满，对不对？”怪老头抚须笑道：“没错没错。”
  李黄龙拿起酒瓶，在石块上一磕，“当嘟”一声响，壶底破了个窟窿，瓶中残酒流出：“若然瓶底破了呢？”怪老头一呆，望着破酒瓶，连连挠头，蓦地两眼一瞪，哼哼道：“那又怎地，你是个大活人，又不是酒瓶。”
  李黄龙淡定道：“好，咱们再来划拳。”怪老头眉开眼笑，两人举起手来齐声道：“开。”怪老头右手出个剪刀，李黄龙右手出了剪刀，左手却攥成拳头，慢悠悠伸了出来。
  怪老头皱眉道：“这是为何？”李黄龙笑道：“出石头砸你剪刀啊？”怪老头怒道：“岂有此理？咱们单拳对只手，剪刀对剪刀，你怎能出两手？”李黄龙道：“咱们说了划拳，可没说不能双手划拳。”怪老头反驳不得，顿时吹起胡子，怒目瞪圆，在李黄龙身上骨碌乱转。
  李黄龙见势不妙，起身道：“若要打架，出去比划。”怪老头一听大喜，当先跳出酒店，招手道：“快来快来。”李黄龙慢吞吞走出酒店，心道：“我这身武功多是学自他人，自身并无创见。现今若要破他：随物赋形，无法无相’。惟有将当前武功破掉，另创新招。”
  怪老头见他磨磨蹭蹭，早已不耐，挥拳打来。李黄龙尚未想出新招，情急间转身便走，怪老头见他不战而逃，心中大怒。他轻功天下无双，足下一紧，抢到李黄龙身后，伸手便抓，李黄龙忙展开“十方步”，闪到怪老头身侧，怪老头“咦”了一声，旋风般一转身，伸手再抓。李黄龙见他竟不模仿自身步法，心中惊奇，一转念恍然明白一自己当前所有武功，惟有“十方步”全然出乎自创，无怪这怪老头难以模仿，当下只以“十方步”躲闪。怪老头仓促间无法得手，畦哇怒叫不绝。
  两人纠缠一时，李黄龙越斗越觉吃力，只觉这怪老头出手之迅疾凌厉，生平罕见，避他一招半式，也得用上全力。时候一久，便觉浑身乏力，蓦地身法一滞，终被怪老头一指点倒。怪老头大为欢喜，迫得李黄龙出口认输，始才罢手，扯着胡须哈哈大笑。
  虽只纠缠数十招，李黄龙却似用尽浑身之力，一颗心就要跳出胸腔一般，当下手足并用，挪到一边，剧烈喘息，眼望怪老头手舞足蹈，不由眉头大皱：“人道是拳怕少壮。少壮之人出手又快又狠，为老人所不及。此老年事已高，怎还有这般身手？举手抬足，均令人不及转念。”他思索不透，闭目调息，不想歇了半日，怪老头兴致又起，再迫他动手。
  李黄龙虽已想出几记新招，可一旦动手全不管用，三十招不到，又被制住，可喜的是此番纵然败北，但所创招数均未被怪老头模仿。
  是夜，两人各自就寝，李黄龙辗转难眠，苦创新招，但他当前所学武功均为天下第一流的武学，于此之外另创高招，谈何容易，李黄龙苦思一夜，也只想出三招掌法、两招腿法，并且均是散手，不成套路。想到五更天上，他方才蒙咙睡去，不料一个时辰不到，又被吵醒。
  怪老头睡眠已足，精神奕奕，三招两式便将李黄龙逼得束手束脚，无奈之下，李黄龙只得认输。怪老头虽然好斗，却有一桩好处，只须对手认输，便只顾欢喜，不再纠缠了。
  李黄龙虽一时认输，却也被这老者激起好胜之心，一定神，心道：“我划拳能胜，全因破了规矩。当务之急，是破了这打架的规矩，赢得喘息之机。”他目光转处，看到一堆乱石，每块皆有数千斤之重。他灵机一动，起身推动石块。
  怪老头见李黄龙将石块推得左一堆，右一堆，七零八落，心中奇怪，瞧了一阵，不禁手痒，奔上去问李黄龙做什么，但见李黄龙闷头不答，他索性撸起袖子，帮着推滚巨石。
  不一时，石块各各就位，怪老头抬头一瞧，却见李黄龙双眼盯着自己，神色似笑非笑。还没问话，忽见他身形一闪，人影俱无，怪老头不由大吃一惊，叫道：“小子，你怎么不见啦。”边叫边跑，须臾间在乱石间绕了十七八个圈子。
  他武功绝顶，灵觉惊人，直感到李黄龙便在左近，可无论他轻功如何了得，偏偏捕捉不到他的影子。
  一时心中慌乱，只顾狂奔。
  奔了约摸大半个时辰，怪老头恼将起来，跺足怒道：“臭小子，不和你捉迷藏了，快滚出来！”他扯着嗓子叫骂一阵，不见人应，端的气急败坏，一屁股坐在地上，拉扯胡须，拉得痛了，叫骂两声，复又再扯，大生闷气。
  原来李黄龙推动巨石，实是结成一座石阵。怪老头懵懵懂懂，自然参不透其中奥妙，虽觉李黄龙并未走远，却想不到李黄龙正是借眼前这堆乱石藏身。此时李黄龙藏在石后，瞧着怪老头发疯弄癫，不由暗暗好笑，暂且定下心来，凝神想像如何与怪老头动手，如何变招，思索一阵，忽地绕过巨石，笑着招呼道：“老爷子。”
  怪老头久不见他，正在发愣，忽见李黄龙出现，又惊又喜，叫道：“好小子，看你往哪里逃。”他纵身逼近，伸手便抓。李黄龙闪身卸开来爪，呼地还了一掌。怪老头没料短短工夫，李黄龙竟有了反击之能，真是不胜之喜，哈哈大笑，变爪为掌，横扣李黄龙手臂。顷刻间，两人一进一退，拆了二十来招，李黄龙眼看技穷，忽又将身一闪，躲人石阵中苦思对策，直待另有高招，方又现身。
  两人断续斗了半日，怪老头想不通石阵古怪，反被李黄龙把握主动，欲斗则斗，欲走则走，再不受他掌控。直到夜中，李黄龙才出阵谋来饭食，悄悄递到怪老头身边。怪老头久而久之，心中生出执念，认定李黄龙无论如何总在附近，绝没走远，加上李黄龙来去小心，他又头脑不清，是以见了饭食，也不多想，只顾大吃，吃完便睡，待到李黄龙出现，方又与之比斗。
  如此这般，两人日夜缠斗。李黄龙专心破除旧学，另创新招，浑然忘了身在何处。初时，他尚须设想好诸般变化，才敢动手，到后来渐能随机应变，临阵创变新招。怪老头偶尔虽也能模仿一招两招，但苦于李黄龙变招奇巧，两三招之后，便难为继，此老生平执著胜负，恨不能天下人人武功超凡人圣，好当对手，眼看李黄龙每出现一次，武功便似有所精进，心中端的欢喜不尽，时间一长，对李黄龙隐身石阵之事也不再计较，几次将他制住，也舍不得留在身边，重又将他放回阵中，眼巴巴盼望这年轻人再次出现时，又能厉害几分。李黄龙若无进步，他反而百般不喜，大声喝骂，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三月时光晃眼即过，李黄龙沉浸于武学，日夜拼斗，每至筋疲力尽，艰辛之处虽说生平未有，却也略可借此排解心中苦闷。偶尔，他出阵采买衣食，隐约得知，这些日子，阿术攻破扬州、泰州，唐将李庭芝以身殉国，唐军精锐至此覆没殆尽，但元廷西北军事也日益吃紧，吐蕃诸王与忽必烈打得翻天覆地，元朝大军纷纷北还，唐军残部趁此机会，在各地重振声威，图谋复国，可说天下纷扰，五日无之。李黄龙听在耳里，厌倦至极，只想与这来历不明的怪老头如此切磋武学，了却残生。
  这一日，两人拆到百招上下，李黄龙到底输了一招，当日已斗三场，他精疲力竭，不及躲入石阵，便一头躺倒，呼呼喘气。怪老头与他相交日久，彼此亲近了许多，见状也不为难，自去一边呼喝挥拳，打熬功力。
  李黄龙喘息半晌，始才回过气来，不想心神一懈，脑海中竟又掠过以前经历的那些惨烈战事。他不由得浑身发抖，闭上双目，竭力按捺心神，好容易将那些金戈铁马从心头抛开，不料脑海又露出那张白嫩圆脸，一双大大的眼睛，正脉脉望着自己，满是凄然不舍之意。
  刹那间，他只觉万念俱灰，转眼望去，怪老头手舞足蹈，神采飞扬，半点忧虑也无，不由得深深羡慕起来：“若我也能如他一般，将所有往事忘个干净，该有多好。”虽如此想，却自知要忘掉这些事有如登天，当下又叹一口气，寻思道：“这些天只顾和老头切磋武学，倒忘了他的健忘之疾。我与他相识一场，总不能袖手旁观，让他老大年纪妻离子别，流落江湖。”
  他主意已定，便叫过怪老头，连哄带骗，将他骗到一处医家，请大夫诊断。那郎中见二人衣衫槛褛，心中先有八九分不喜，生恐两人白医，迟疑再三，把住怪老头脉搏，沉吟一阵，方道：“气血充盈，百脉俱和，并无任何病兆！”李黄龙皱眉道：“您瞧仔细了，他或许患了健忘症”那大夫早巳不耐，一瞪眼道：“健忘也算症么？人老健忘，在所难免。想当年老夫读书，过目不忘，现今看书，一百个字记不得两三个，若这病也能治，我还想请人治呢！”
  李黄龙心知此人以貌取人，甚是震怒，但他历经劫难，再非往日烈火之性，终究没有发作，只冷笑一声，转身出门，与怪老头又访了几处名医，均是一般口吻，好些的来个不睬不理，凉薄的甚至冷嘲热讽。
  怪老头大不耐烦，李黄龙也憋了一肚子火气，寻思道：“看来这病非是寻常大夫能医！记得当年在月神庭时，小云曾说，魔医吴孟达住在崂山。吴大先生脾气虽坏，但号称华佗，医术该是好的，俗语道‘死马当作活马医，我拼着受他些闲气，去碰一碰运气也好！”
  李黄龙当下哄骗怪老头道：“我认识一名绝顶高手，住在崂山，你想不想与他会会？”怪老头一听，精神大振，连声道：“妙极妙极。”也不问究竟，一把拽起李黄龙，便往南走。李黄龙忙道：“错了，当往北方才是。”
  拉过怪老头，向北步行。
  走了一里许，怪老头就嫌李黄龙太慢。他轻功本高，兴之所至，只在李黄龙肘间一托，又拽起他驰足狂奔。李黄龙奔跑不过，惟有使出那夜从怪老头鼾声中悟出的吐纳之术。呼吸之间，两腿间顿时生出无穷气力，只想奔跑，再借怪老头拖拽之力，倒也勉强追赶得上。只是一旦如此行功，便非奔至累倒昏厥，不能停止。
  如此折腾几回，李黄龙渐渐摸出门道，行进间留心怪老头举动，渐渐发觉此老奔跑之时，步法大有讲究，时如鹿奔，时如兔走，时如狸翻，时如鱼跃，身处不同地势，便有相应步法身法。
  李黄龙依法而行，顿觉轻快许多，再揣测怪老头气血运行，呼吸吐纳，依法仿效，又多了几分回气还神的余地，久而久之，再无气竭之象，不禁暗喜道：“这种吐纳术一旦施展，体内精力非狂奔不能宣泄。
  但如何宣泄却大有门道，便如横财飞来，良贾自能量入为出，钱中生钱，败家子却只求一时痛快，花光了账；武学之理，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