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不甘心
作者:情愿傻呆呆的      更新:2022-03-26 05:23      字数:9510
  史天泽的水军被唐人三面阻击,舰船被震天紫击中,顷刻粉碎。史天泽迫不得已,回军上游。襄樊水军再无后顾之忧,顺流急攻,张弘范所部一败涂地,四面溃散。
  眼看东突败局已定,忽听江心炮台发一声响,一枚巨矢飞落唐军水阵,击沉一艘舰船。东突精神陡振,掉头看来,却见李黄龙奋起气力,挽住一张弩机,又发出一枚巨矢,打穿一艘唐船。
  原来,李黄龙趁双方大战之机,审视炮弩损毁情形。马力殊虽摧毁枢纽,却不及损伤其他。李黄龙对机械极具心得,当下拾起刀剑砍削钉铆,修好一门弩炮,重新填矢发炮。张弘范见状,急遣数十名东突乘船直抵台上,协助李黄龙。
  马力殊见状故伎重施,变动阵法,想要抢上石台。李黄龙故作不知,放他近前,然后发动弩炮,将舰船击得粉碎,马力殊等人纷纷落水。李黄龙再命发炮,马力殊匆忙钻入水中,却被一发炮石砸中背脊,顿时口吐鲜血。方澜急率数只舰船拼死抢上,将他救起。马力殊伤得不轻,只好返回阵中,李黄龙见他死里逃生,连叫可惜。
  此时,张弘范重新收束败军,卷土重来。唐元水军横江大战斗得甚是激烈。李黄龙修好所有弩炮,指挥发炮,霎时间,十七张炮弩一齐发射,大显神威,唐军战舰瓦解无算。东突振奋莫名,石台上每发一轮炮矢,众军士无不应声呼喊,以壮声势。吕德见势不妙,令水军退回上游。张弘范追至襄樊二城之下,始才恨恨收兵。
  这一场恶战,从早上杀到日落西山,双方水攻陆战,均是胜而复败,几度逆转。东突损失之惨,自围困襄樊以来,从未有之。合蚩蛮的钦察骑兵与张弘范的汉人水军,并称东突水陆双雄,今日均遭惨败。钦察军三大千夫长更同时殒于襄阳城下。唐人也损失非轻,但马力殊截断拦江铁索,以千船冲透重围,将无数衣甲粮草、攻守用具送入襄樊,可谓得失相抵。是以算将起来,还是东突败了。
  自伯颜执掌东突帅印以来,襄樊唐军连战皆北,士气低落。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眼看张弘范退却,襄阳城头一片欢腾。吕德甲不及解,迎出城外,看见靳飞,一把挽住,大笑道:“好啊,千盼万盼,总算将你们盼来啦!你是谁的部下,如此了得!”靳飞拱手作礼,道:“我们并非正式官军,只是李庭芝大人招募的义军。”吕德不觉一怔,皱眉道:“无怪你们队里还有打鱼船只。唉!范文虎、夏贵精甲十万,战舰数千,屡次进援,也无尺寸之功。上次来援时,一战不利便望风而逃,害得我兵前后受敌,被阿术杀了个片甲不留。丧师辱国,莫过于此!”他叹了口气,又问道:“后方情势如何?”靳飞未及回答,忽听马力殊冷笑道:“后方情形,有词为证。”吕德奇道:“说来听听。”
  马力殊冷哼一声,扬声道:“襄樊四载弄干戈,不见渔歌,不见樵歌。试问如今事如何?金也消磨,谷也消磨。《拓枝》不用舞婆娑,丑也能多,恶也能多!朱门日日买朱娥,军事如何?民事如何?”这首词道尽后方权贵不顾前线危亡,兀自醉生梦死、贪欢买笑的无耻情状。待得马力殊吟罢,浮桥之上落针可闻,吕德以下,唐军将士无不露出悲愤绝望的神情。
  靳飞见势不妙,怒道:“马力殊,这歪词不过是穷酸文人的牢骚话,何足为凭?怎可拿到这里扰乱军心?”马力殊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吕德摇头叹道:“罢了,此等事本也不问可知,阁下无须怨怪。”说到这里,目视群豪道:“你们以数千人之力,成数十万之功,可惊可感,可敬可佩,襄樊父老感激不尽。众位豪杰请受吕某一拜。”说着便要拜倒。靳飞大惊,抢上一步扶住,道:“大人万勿如此,大人死守襄樊,以区区二城,力挡元人二十万之众,才令人敬佩不已。”吕德也是做做样子,料知对方势必搀扶。当下趁势站起,哈哈大笑,传令设下庆功酒宴。此次义军带来衣甲米粮甚多,城中百姓无不欢喜,城中放起花火,欢腾一片。
  此时间,钦察大营却是哭声震天。东突用唐军尸首换回合蚩蛮等人遗体。两千多条钦察汉子抱着同胞狼藉的尸体,哭得跟小孩儿一般。李黄龙心生凄凉,看不下去,出了钦察营,想起阿舞,正要去阿里海牙营中探望,忽有阿术亲兵赶来,传他前往帅帐。
  李黄龙乘马到了中军大帐前,见有十余个喇嘛盘膝坐在帐前空地,手转圆筒,口诵经文,数十盏灯燃着古怪油脂,发出异样香味。李黄龙以前也见过这等仪仗,知道他们在超度亡灵,不禁寻思道:“人死后真有亡灵么?倘若爹爹、三狗儿在天有灵,能听到我说话、看到我打仗么?”但想鬼神之事终是虚妄,黯然叹了口气,步入帐中。
  帅帐甚大,燃了两支牛脂巨烛,仍嫌昏暗。帐内众人皆是盘膝而坐,一眼望去均是重臣大将。众人见李黄龙进来,无不侧目。李黄龙行过礼,伯颜点头道:“你坐到兰娅火者后面去。”李黄龙转眼看去,方见兰娅坐左侧最末,在她侧方坐着个蓝眼珠、黑胡须的胡人老者,白布裹头,长袍雪白。兰娅见他看来,神色冷淡。李黄龙也不作声,盘膝坐下。
  众人默然不语,帐中气氛甚是沉重。过得半晌,伯颜方才缓道:“如今铁索断了,援军入城,襄樊城的翅膀也硬了,你们就没话说了吗?”阿术出列道:“全是我指挥无方,请元帅责罚。”伯颜冷哼道:“张弘范输了是应当!对方摆了个奇特阵子,你没见过,无法破解。但钦察军呢?那群蓝眼珠的猢狲,都被你娇宠成什么样子啦?脖子里撑着根牛骨头,弯不下来了?那个合蚩蛮,堂堂千夫长,竟也被牛油蒙了心眼,想都不想,就直冲襄阳。若是襄阳城这样好打,咱们干吗要费这么多力气围困?他以为他是谁,是成吉思汗吗?”
  阿术大汗淋漓,话不敢说。史天泽起身出列道:“大元帅,容我说几句。钦察军虽然骄横,也不失为一个长处。对手每每遇上那种气势,自然三军气夺,不战而溃;阿术大人顺着他们,也是不想让这支骑军堕了这股子剽悍之气。”伯颜略一沉吟,颔首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阿术,你起来吧!”阿术这才坐回原位。伯颜道:“汉人的兵法说:‘骄兵必败’,虽说不是百无一失,但也很有道理。士兵可以骄傲,但将军须得冷静。士兵冲锋杀敌,必得有不可一世的干劲,但将军却要仔细思量,于乱局中寻觅战胜敌人的机会。”阿术点头称是。伯颜又道:“如今钦察军还剩多少?”
  阿术道:“据李黄龙百夫长清点,有两千二百三十六人。”伯颜道:“如今大军聚集,你麾下兵马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分心了。俗话说,一个人杀牛时顾不着纺羊毛!今日之败便是这样,若你亲自率领,哪里会输呢?嗯,你可有适合人选,带领这帮猢狲么?”阿术欲言又止。伯颜目视众将,又问道:“谁能带领他们?”帐内一时悄然无声。
  史天泽忽地咳嗽一声,道:“钦察军居功自傲,素来排外。莫说色目将领,便是寻常的吐蕃将领,也不能让他们服帖。除非大元帅和阿术大人这等吐蕃英杰,功勋盖世,方能从容驾驭。”阿术接口道:“那可未必,这群骑军虽然骄傲,但佩服强者,很讲义气。若是有人既能凭本事折服他们,又对他们有救命之恩,驾驭起来也是如臂使指,十分容易。”
  众人听得一愣,纷纷将目光投向李黄龙。阿术腾地站起,扬声道:“我推举李黄龙百夫长担任钦察军统帅。”李黄龙闻言一惊,帐内更是一片哗然。大将军阿剌罕高叫道:“怎么成呢?他刚来一个月。”刘整也道:“他资历太少,今日虽立下大功,但做一军统帅,却还不够。”史天泽也沉吟道:“不错,他年纪太少,难以持重。”一时间除了阿术、阿里海牙之外,几乎人人都说不可。缘由甚是简单,众将身经百战,功劳无数,方有今日地位。李黄龙不过初来乍到,论及资历,给他们提鞋也不配,怎能做东突最精锐的骑兵统帅?如此一来,岂不是鱼跃龙门,与这些重臣名将平起平坐了。自然谁也不会甘心。
  阿术待帐中喧哗稍稍平复,冷笑道:“那好啊!你们都说不可。我问你们,谁能以六骑人马,冲破三千钦察军的重围呢?谁能在钦察军溃败之际将其重新振作呢?谁能认出今日唐人水师的阵法呢?”他说到这里,看了兰娅一眼,微微笑道:“谁又能在百步之外,射断一串明珠的金线呢?”兰娅瞥了李黄龙一眼,素白的面颊上露出气恼之色。
  帐内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阿术朗声道:“若有人自忖做到其中两条,我便收回先时之言。”但听帐内仍无声息。阿术目光炯炯,环顾众人道:“汉人有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要打败唐人,就该不拘成法。功劳都是往日立下的,你们身经百战,今天不也吃败仗吗?我担任万夫长时,跟他差不多年纪,我立下的功劳比你们少吗?”
  众将一时默然,伯颜浓眉拧起,忽道:“阿术说得对!我赞同他的意思!”一转眼,朗声道:“李黄龙听令!”李黄龙长身而起。伯颜道:“我命你暂代钦察军万夫长之职,若率领有方,战功够大,我便启奏圣上,正式命你为钦察军统帅。”李黄龙性情执拗,众人既然群起反对,反而激起他的傲气,当下一拱手,大剌剌应了。
  吩咐李黄龙就座,伯颜又道:“如今唐人又添战力,我军不宜久战,诸位可有破城的法子?”阿里海牙道:“莫若待‘回回炮’造成,再行强攻。”伯颜目光一转,对那蓝眼老者道:“扎马鲁丁,大炮还要造几天?”扎马鲁丁道:“这我不太清楚,我的老师、贤明者之王、火者纳速拉丁画出这个图纸之后,也没有制造过,但据他说,这是最可怕的攻城石炮,射得最远,力量最大,无论多坚固的城墙也能摧毁。”伯颜喜道:“你有十足的把握吗?”扎马鲁丁摇头道:“这件武器还没有在大地上出现过,它的威力,只在老师的口中有所描述。”伯颜拿捏不定,蹙眉不言。
  李黄龙微微冷笑,忽地站起身来,扬声道:“我不相信世间有这么厉害的石炮,任何机械都有破解之法。与其建造从未有过的武器,不如思量绝妙的计谋。”伯颜双眉一展,沉声道:“你说!”李黄龙道:“今天我在石台上观望襄樊二城,发觉我们攻打一座城的时候,实则是与两座城的兵将作战。”史天泽接口道:“你是说两城间的浮桥吗?”
  李黄龙道:“不错,两城唐军通过浮桥相互救援。常言说得好:杀得死一头猛虎,打不倒两头病牛。”伯颜颔首道:“你初来乍到,便能看出攻城的关键,很不容易。这个道理大家也都明白,曾派水军攻过几次,但唐军防守严密,没能得手。”李黄龙道:“水军不能靠近,就不能派水鬼偷袭么?”史天泽皱眉道:“说得容易,但有多少人能泅那么远,又不被唐人发觉?”阿里海牙略一沉吟,忽道:“这么一说,我却想起一个法子。大元帅,你记得当年圣上征讨大理时,渡过澜沧江的情形吗?”伯颜笑道:“你是说革囊跨江么?我明白了!你和刘整试试吧。”李黄龙听着,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伯颜又交代些整军经武之事,方命各人下去。李黄龙乘马回营,才出辕门,便听有人道:“李黄龙站住。”李黄龙回头一看,却见兰娅驰着马,怒冲冲奔来。李黄龙大皱眉头。兰娅在他身前勒住马,神色气恼,大声道:“你凭什么瞧不起人呢?”李黄龙奇道:“我怎么瞧不起人?”兰娅怒道:“你瞧不起我的老师纳速拉丁设计的‘回回炮’。”李黄龙淡然道:“我说话直了些,但想来也没甚了不起。”兰娅柳眉倒立,涨红了脸,娇叱道:“好呀,你瞧不起我的老师,我要跟你比赛。”李黄龙哈哈笑道:“比什么,比骑马打仗吗?”兰娅轻哼一声,道:“那是你厉害!我打不过你,但我问你,你会欧几里得司几何学吗?会占星学吗?会水利学吗?会机关术吗?会用沙盘推演幻方吗?”
  李黄龙听得微微皱眉,除了水利学和机关术,其他均没听过,迟疑一下,问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兰娅冷笑道:“你不知道了吧?这都是老师顶精通的学问。以你的无知,根本不知他的伟大。纳速拉丁卓绝的智慧像飓风般传遍全世界,而你,不过是元朝皇帝的一个奴才罢了。”
  纳速拉丁是当世最伟大的伊斯兰贤哲,兰娅对其尊重备至,决不容人轻慢,气愤之下口不择言,这番话说得十分辱人。李黄龙只觉一股热血冲上面颊,左手握紧。兰娅见他面红如血,目光凌厉,心中微觉害怕,但事关老师的尊严,决不肯退缩,大声道:“你除了打仗杀人,欺负女人,还会干什么呢?好啊,你拿弓箭射啊,我不怕你。”
  李黄龙一怔,想起日间之事,微觉愧疚,慢慢松开拳头,道:“听说你是回回星学者?”兰娅道:“是又怎样?”李黄龙道:“听说你们精通数学,能设计巧妙的机关,知道星辰的运行,改变大河的流向,建造不朽的房屋,是吗?”兰娅微觉奇怪,但仍点了点头,道:“你也知道。”李黄龙微微冷笑,扬声道:“好,我接受你的挑衅,纳速拉丁的学生,我跟你比天文,比机械,比水利!但凡一切算数之学,任你挑选。”兰娅一怔,撇撇嘴,露出轻蔑之色,冷笑道:“自取其辱。”
  李黄龙冷笑道:“好,你随我来。”策马便走。兰娅虽觉不妥,但想自己挑衅在先,万无退缩之理,当即打马跟上。
  随李黄龙来到一座大帐前,李黄龙钻入帐内,兰娅略一迟疑,也随之进入,方才挑开帷幕,便听一个女子用汉话说道:“哥哥,你回来啦!”兰娅天生聪明,通晓多族语言,循声望去,但见一个脸上布满鞭痕的女孩儿从床上坐起来。
  李黄龙支开两个色目女子,拉住她的手,笑道:“阿舞,这两天没来看你,好挂念呢。”话没说完,那个叫阿舞的女子已扑进他怀里,呜呜大哭起来。李黄龙手忙脚乱,道:“怎么啦?怎么啦?”阿舞呜咽道:“白日里听到喊杀声,我担心死啦。”她哭到伤心处,李黄龙也忍不住眼眶潮湿,叹道:“傻丫头,别哭了。”觑眼一看,但见兰娅呆立一旁,心头一惊:“只顾着阿舞,倒忘了她在旁边。”阿舞也抬起头,抹了泪,怪道:“哥哥,她是谁啊?”
  李黄龙道:“她来和我比试数术。”阿舞露出惊奇之色,瞪着兰娅道:“你要跟哥哥比数术吗?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没人比得上的。”
  兰娅大不服气,冷笑道:“李黄龙,你们家的人都会胡吹大气吗?”李黄龙忍住气恼,道:“你懂汉人的计数法么?”兰娅冷笑道:“略知一二。”李黄龙笑道:“了不起,连一二都知道。”
  他拔出宝剑,嗖嗖嗖在地上刻出三道算题。一道“七曜珠联算”,涉及天文;一道“大禹治水图”,涉及水利;第三题是道“鲁班树下问”,题为鲁班在一棵五围粗、六丈长的大树下发问,问如何砍伐这棵大树,才能做成最庞大的攻城云梯。这一题,涉及机关尺寸(按:相当于现今数学的极限问题)。
  这三题精微奥妙,繁复至极。兰娅看了数行,神色大变,蹲下身子,拣了一颗尖石,在地上画出方圆尖角,写下“12……57”等怪异符号,边想边算。但李黄龙既知她身为回回星学者,数术造诣该当不凡,是以有意刁难,这三题俱是其难无比。兰娅第一题算了数步,便陷入苦思。
  李黄龙看兰娅的计数方式十分古怪,与中土大是不同,但计算步骤简洁,却不似中土那般繁杂,不由微微点头:“这便是回回算法?果然有些门道。”心想若非与她翻脸,此时倒可诚心请教,一时大觉遗憾,叹了口气,自与阿舞说起这几日情形。阿舞听他说到粪泼钦察军,不觉哑然失笑;再听到唐元大战,又顿时紧张起来,死死握住他手;再听说他做了钦察军的首领,心中一时恍兮惚兮,就似做梦一般。
  兰娅埋头苦算了一个时辰,将第一题解了二十多步,再也无以为继,呆呆望着算题发愣。李黄龙此时怒气已消,他少年时受尽难题之苦,见兰娅愁苦模样,顿生同情之念,低声问道:“算不出来了?”兰娅咬咬牙,低声道:“你……你专出这种解不出来的鬼题害人么?”
  李黄龙笑笑,一手扶着阿舞,一手持剑,嗖嗖嗖一路解下,他知兰娅也非等闲之辈,故而化繁为简,只写紧要之处。顷刻间,解完第一题,又将第二题解出。兰娅看到精妙处,又惊又喜,眉飞眼动,连连点头。李黄龙刚要解第三题,兰娅忙道:“别解啦!别解啦!”李黄龙奇道:“怎么?你也算出来了吗?”兰娅脸一红道:“现在算不出来,我慢慢想,总会想出来。”
  李黄龙听得这话,顿有知己之感,正色道:“好,若是算不出来,我再说给你听。”阿舞笑道:“哥哥这次怎不骂人了?阿舞算不出,可是要挨骂喔!”李黄龙白她一眼,道:“我解上几步,人家就明白。你这顽石脑袋,就算我解一百遍,你不明白还是不明白。”阿舞撅嘴道:“阿舞本来就笨嘛!”李黄龙瞪眼道:“笨就了不起么?”阿舞依在他肩头,嘻嘻直笑。
  兰娅见他兄妹情深,胸中一暖,叹了口气,道:“李黄龙,我要回去啦,要么爸爸会担心的。”李黄龙起身道:“我送你回去。”掉头对阿舞道:“乖乖地养伤,明天我还来看你。”阿舞点点头,眼中颇有不舍之意。
  李黄龙与兰娅驰出大营,到了扎马鲁丁的营前,兰娅止住马匹,踌躇半晌,忽地鼓足勇气,问道:“李黄龙大人,你是中土最伟大的算者吗?”李黄龙摇头道:“这可说不准!不过,比我厉害的,我也没见过。”兰娅眼神一亮,笑道:“李黄龙,你困得住我,却未必困得住我老师。”李黄龙淡然道:“纳速拉丁吗?他在哪里?”兰娅道:“他在伊儿汗国的马拉加天文台,那是世界上最壮丽的天文台,藏着数不清的图书,有最好的天文器具。老师每天都在那里,倾听天空中星星的声音。”她说到这儿,眉宇间透出崇敬之色。
  李黄龙略一默然,沉声道:“兰娅,你若回伊儿汗国,请告诉纳速拉丁。说我在中土事了,会去马拉加向他讨教,看谁才是最伟大的星学者,谁才是真正的贤明者之王!”
  兰娅听得这话,芳心一震,急声道:“你说话当真?”李黄龙微微笑道:“绝无虚言。”
  兰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而笑生双靥,就似一窝水银上荡起微微涟漪,喃喃说道:“真想你现在就去!”李黄龙奇道:“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就不怕你的老师被我打败吗?”
  兰娅笑道:“老师不在乎输赢,只欢迎智者的来访。”她幽幽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说道:“真想看你与他见面。最超卓的回回智慧与最博大的中土学问相逢,那会激起何种的火花呢?”李黄龙掉过头,目视襄阳城璀璨的灯火,神色一黯,长叹道:“现在可不成啊!”
  兰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苦笑,转身策马入营,但驰了几步,忽又回过头来,呆望着李黄龙。李黄龙道:“还有事么?”兰娅娇躯一颤,慌乱道:“没有啦,没有啦!”匆匆飞奔入营,双颊一阵阵发烫,思绪有如乱麻:“兰娅,你怎么啦?你不是将贞操和生命都托付给星星了吗?你怎么啦?”虽这么想,心儿却是时上时下,难以平复。
  次日,李黄龙就任钦察军代统率,其后十余日,他一心操练士卒。其间李黄龙不断揣摩将帅之法,还向土土哈讨教钦察语,以便统率诸军。
  兰娅自那日之后,每晚来到阿舞帐中,与李黄龙研究数术。李黄龙痴迷算学,从无藏私之心,兰娅但有所疑,无不应答。兰娅看他推演数术,妙想百出,更是骇服其能,暗叹中土数术之精,已有超越回回数术之势,但转念一想,老师纳速拉丁智慧如海,也未必就弱于此人。
  算术之余,李黄龙忍不住向兰娅询问回回数术。终知回回数术源自西极之地一个名叫希腊的地方。千多年以前,那里有许多了不起的数术大家:欧几里得司的几何学、毕大哥拉司的代数学,韩勒司的天文学,伟大的阿基米德更是集英荟萃,洋洋大观。可是战争连绵不断,阿基米德被大韩人砍了头,希腊也在战火中灭亡了,宝贵的学问被认为是异端邪说,烧的烧,丢的丢,留下来的也不多了。
  这时候,回回人强大起来,他们为真主而战,讨伐大韩,兵锋到达希腊之地,一些散失的学问,由此落到回回学者手里。回回人钻研希腊学问,将其发扬光大,出现了许多伟大的贤哲,当代最伟大的贤哲纳速拉丁,便是回回学问的集大成者。
  兰娅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方才说道:“但这时候,吐蕃人却强大起来,我们的阿拔斯王朝被旭烈兀汗灭亡。老师为将学问流传下去,在战乱中颠沛流离,九死一生,不得不借炼金术和占星术讨好吐蕃权贵,求得庇护。可是,旭烈兀大汗虽然尊重老师,为他修建了观星台,却不是让老师研究学问,而是让他用占星术来推断自己的祸福,也不想他制造最巧妙的星象仪,而是要他造出攻城利器,去征讨不服从自己的邦国。”她说到这里,眼眶微微泛红,叹道,“其实别人觉得老师地位尊贵,却不知道,老师的心里很苦。”
  李黄龙想起月神庭创立之艰,深感戚然,继而心头又涌起一阵狂喜,要知这六年之间,他穷尽中土数术,已是学无可学,此刻忽然知晓中土之外,尚有如此精深博大的算学,如何不喜。当下向兰娅讨教。兰娅欣然答应,但回回数术自有其独特的计数法,李黄龙要学回人最精深的学问,先得自回文学起。他纵是聪明,但学习别族言语,也难一蹴而就,唯有循序渐进。
  这日,兰娅教算之时,用回文在沙盘上写下“金字塔笔算”,又写了一题“尼罗河田亩丈量”,前题是求胡夫金字塔的土石方(按:相当于立体几何),后题是求尼罗河边开垦田亩的大小。这两题都出自希腊人欧几里得司的《几何原本》。兰娅让李黄龙译出后解答。
  李黄龙若以中土算法解题,原本容易,但通译却十分艰难,兼之要用希腊算法解答,更觉头痛。希腊算法迥异中土。中土算法颇是冗杂,但希腊算法却力求简洁优美,论理缜密。用兰娅的话说:“中土的数术,就像零珠片玉,让人看来眼花缭乱;希腊的数术却是串好的明珠项链,虽然未必如中土的漂亮,但颗颗都能放在最适当的地方。”她说来容易,李黄龙却花了十多天工夫,方才把握希腊算学的诀窍。以他聪明绝顶,尚且如此艰难,若是换了他人,只怕艰难更甚了。
  李黄龙连估带猜,将“金字塔笔算”算出,吃惊道:“这尖塔庞大无比,却是用来做什么?”兰娅道:“是埃及法老的陵墓。”便将埃及的风土人情一一说了。
  阿舞在旁瞧得气闷,突听兰娅说出这般趣事,好不欢喜。兰娅稍一停顿,她便连声催问道:“还有呢?还有呢?”待得兰娅说完,李黄龙想象异域风物,不由叹道:“费千万人之功,修一人之坟。这些埃及法老,与我们中土的秦始皇差不多了!”
  阿舞笑道:“哥哥,等你打完仗,报了仇,我们去埃及好吗?去兰娅姐姐说的金字塔,还有那个立在海边的大灯塔(按:即法洛斯灯塔,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曾矗立于埃及亚历山大港,十三世纪被毁)!”
  李黄龙笑道:“好是好,可去了钦察,又去埃及,等咱们走到金字塔下,都成老头老太婆啦!”阿舞笑而不语,心道:“若能跟哥哥这样走一辈子,阿舞也没白活了!”
  兰娅瞧着阿舞,忽用回回语道:“李黄龙,你妹子真可爱,但她身上的鞭痕怎么回事呢?”她这问题藏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说出来。李黄龙苦笑一下,也以回回语作答,结结巴巴将经过说了。阿舞听他二人叽里咕噜说话,只当二人研讨算学,也不疑有他。
  兰娅听了,沉吟道:“她是女孩儿家,身上满是伤痕,将来可不好看。”她这话戳中李黄龙心底痛处,李黄龙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兰娅翠眉微挑,笑了笑,说道:“我这里有个药方,若配好了药涂抹几个月,再难看的伤疤也能去掉。”李黄龙惊喜交迸,搓着手道:“兰娅,兰娅,这,这……”想要恳求,却又有些难以开口。兰娅抿嘴一笑,找来纸笔,将药方写出,忽又皱眉道:“这配方是老师以前炼金时得到的,用料十分昂贵,若非富有无比,很难配齐,我去求求阿爸,看能否筹措到足够的钱财。”
  李黄龙细看药方,尽是赤金美玉、宝石珍珠、豹胎灵芝等物,不禁哑然,但他生性骄傲,不肯轻易受人恩惠,便道:“得了这帖药方,我已极承你的情了,至于药物,我自己想法配齐便是。”
  兰娅打量他一眼,将信将疑,欲待再劝,忽听帐外马蹄声响,阿术的亲兵钻进来。李黄龙丢了沙盘,道:“有战事吗?”亲兵道:“今夜阿里海牙大人突袭浮桥,让你去看。”李黄龙颔首起身,兰娅说道:“我也去!”
  三人驰马赶到江边,早有小舟在岸边接引,待弃舟登上战船,领军大将都在船上,隐见伯颜面色凝重,目视前方。此时天上黑云重重,将星月裹在其中,丝毫光亮也难脱出。突然间,远处战船上传来低微的号令声,但听哗哗水响,两百名东突死士抱着大革囊,跳进水里,静静地向着襄樊二城间的浮桥漂去。
  李黄龙识得这革囊叫做“浑脱”,也叫“囫囵脱”,是以独特手法,将羊皮整个儿脱下来。这样脱下的羊皮,只有六个孔:羊脖子、四蹄和尾巴;缝好之后,可装酒盛水。这种“浑脱”,吐蕃骑兵远征时必然随身携带,平时装水酒,遇上大河激流,便吹胀了捆在一起,结成羊皮筏子泅渡。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军便是人手两个“浑脱”,扫南荡北,无可阻挡,灭了无数国家;元皇帝忽必烈征讨大理国时,也是凭借“浑脱”横渡湍急无比的澜沧江,突袭大理。
  这次突袭,每个东突死士身下都有三个“浑脱”,两个充气,中间一个装满火油。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便悄然绕过唐军设下的横江铁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