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个少年正是偷白驴“快雪”的那四人，闻言对望一眼，那圆脸少年道：“我们不惹你，你也不要管我们。”李黄龙点头道：“好！”圆脸少年扬起杆棒，一指中条五宝，厉声道：“你们打了我爹，就想逃么？”李黄龙心头一动：“难道那卖烧饼的夫妻是他爹娘？”
  中条五宝两眼齐翻，同声道：“你爹是谁？”圆脸少年不知他们没长心眼，早不记得打人之事，怒极喝道：“好啊，打了人就想混赖么？”杆棒指定胡老百，扬眉道：“我听人说了，动手的就是你这个挎喇叭的贼货。”杆棒一挥，往胡老百劈头便打。胡老百大怒，一伸手，便将棒梢拿住，圆脸少年犹如触到铜墙铁壁，只挣得面红耳赤。胡老百正洋洋得意，忽听胡老千嘿然道：“胡老百，老大说过，不得与寻常人动手。”胡老百一愣，倏然松手。圆脸少年得了空，扑的一棒，打在他头顶上。胡老百纵横江湖，手下不知折杀了多少厉害人物，今日虎落平阳，竟挨了一个黄毛小子的棍棒，心头恼怒之至，但他有言在先，不能动手，只是瞪眼怒道：“浑小子，你再打老子试试？”
  圆脸少年一棒得手，胆气倍增，喝道：“再打你又怎地？”扑扑又是两棒，打在胡老百头顶肩上。胡老百暴跳如紫：“操你祖宗，你再打老子试试？”圆脸少年怒道：“好，老子就打你这张臭嘴。”呼呼两棒，左右开弓，打在胡老百脸上。胡老百内功在身，这几棒浑似给他搔痒。但疼痛事小，脸皮事大，忍不住叉腰大骂，他骂得越难听，圆脸少年打得越带劲，其他三个少年也挥棒上前，各自运足气力，向胡老百身上招呼。刹那工夫，胡老百身上挨了二三十棒不止。但虽然他张嘴咒骂，却始终信守然诺，不用武功。
  其他四宝看得有趣，幸灾乐祸，抱着手哈哈大笑。胡老百大怒，掉转嘴舌，大骂四个兄弟。李黄龙见胡老百打不还手，不禁暗暗点头：“此人虽非良善之辈，但一诺千金，却也是性情中人。”当下上前一步，伸手揽出，众少年双手一热，四条杆棒已到李黄龙手中。圆脸少年惊道：“你……你要架李？”李黄龙笑道：“你们也打够了！他若还手，别说你们四个，就是四十个也被打坏了。”他见众少年神色中满是不信，便将杆棒抛向胡老百，笑道：“露一手吧！”胡老百正憋了一肚皮鸟气，听得这句，如奉大赦，双掌狂挥乱斫，四条杆棒犹未落地，已被他断成二十多截，胡老百抓住其中一段，双手一搓，手中的杆棒顿然化为齑粉，他出得这口恶气，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算你四个小子命大。”
  那四个少年瞧得目瞪口呆，浑身发抖。李黄龙挥手笑道：“还不快去？”四人拔腿就跑，却听李黄龙叫道：“慢着！”四人应声停下，心头忐忑，却听李黄龙道：“我问你们，这里最有钱的大户在哪里？”四人面面相觑，其中那个白脸少年道：“是西华苑史家。”李黄龙点头道：“你们带我去瞧瞧。”
  四人答应，带路走在前面，李黄龙一边走路，一边询问四人姓名。原来那圆脸少年叫杨小雀。八字眉少年则叫李庭儿。另一个皮肤黝黑，双目细长的少年姓王名可，问到那白脸少年时，那少年道：“我叫李三狗，你叫我三狗儿好了。”李黄龙含笑道：“我叫李黄龙，这是我妹子阿舞，上次亏得你们拼力相救。”李庭儿汗颜道：“可惜对头太狡猾，几乎便失了手。”李黄龙摆手道：“无论成败，诸位救命之德，我李黄龙有生之年，必不敢忘。”说话间，遥遥看见一座巨宅轮廓，三狗儿道：“那里就是西华苑史家了？李大哥，你有什么事吗？”李黄龙存心打劫，此来本为踩盘子，当下只微微一笑。定神细看，只见那宅子方圆十余里，上有箭垛，其内阁楼亭台，气派轩敞。宅前一个平坝，搭了棚子，垒着二十多个打铁炉。百十工匠挥动大锤，人人挥汗如雨，在铁砧上打造弓箭枪矛、铜盔铁甲。还有许多人从苑内搬运谷物，放到大车上，络绎不绝。李黄龙看在眼里，皱眉道：“这里恁地忙碌，却是做什么？”
  李庭儿道：“史家是军功世家，每逢这等情形，必是要打仗了。”李黄龙只想取金盗银，对主人身份并无兴致，当下再不多问。忽听胡老一道：“饿死啦，饿死啦。”李黄龙冷笑道：“你不是吃过烧饼么？”胡老一怒道：“两个烧饼顶什么事，酱鸭肥鸡倒还凑合。”李黄龙眉一挑，方要开骂，却听杨小雀道：“李大哥若是饿了，咱们去张罗些食物来。”说罢又瞪了中条五宝一眼，哼声道：“我是瞧李大哥面子，却不是为了你们五个贼货。”说罢又哼一声，与三个伙伴径自去了，留下中条五宝，口鼻喘气，十只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
  李黄龙见庄子边有条小溪，当即寻石块坐下，观察西华苑地势。不一阵，却见三狗儿四人抱着狗肉米酒、还有热腾腾的肉馒头过来。中条五宝大声叫好，全不客气，搂过来大吃大喝。
  李黄龙谢过后，一群人在溪边围圈儿坐定，正自高谈快论，忽地一彪人马从身后冲来，当头一人国字脸膛，蓄着八字胡须，穿着锃亮皮甲，臂上歇了一只海东青。其他人则背负弓箭，马上挂着一些狐兔野鸡，一道烟奔来，直冲到众人面前。三狗儿等人急忙闪避，李黄龙却双眉一扬，便要动手，不料那行人忽地策转马头，斜刺里从河里趟了过去，马蹄撩乱，溅起无数水花，李黄龙等人躲闪不及，衣裤尽湿。
  那些骑士趟过小河，回头瞧见众人狼狈模样，纷纷狂笑起来。李黄龙脸色一变，待那些骑士转头走远，忽地弯身拾起一块鹅卵石，嗖地掷出，正中那为首骑士的战马前蹄，那战马吃痛，骤然失蹄，将那骑士颠了下来，跌得头破血流，那头海东青受惊蹿起，只在半空中打旋。
  众骑士大惊，纷纷下马扶起首领。那人血流满面，对手下大声咆哮，众骑士检视战马，却见那匹波斯良马前蹄虚软，已然跛了。那首领心下生疑，回头看去，却见李黄龙与中条五宝背负着手，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况且双方已距百步，料想李黄龙等人即便捣鬼，也无此能耐，再说马失前蹄也是惯常之事，一时连叫晦气，由手下搀着去了。
  那行人进了西华苑，四个少年方才围上来，李庭儿眉飞色舞，道：“李大哥，这个史富通平日里横行霸道的，今儿竟吃了这么大个哑巴亏，真叫痛快。”其他三人也连声称羡。李黄龙坐下来拍开一个馒头，问道：“这史富通是西华苑的主人么？”李庭儿啐了一口，道：“他算哪门子主人，充其量是个小小管事。”李黄龙怪道：“一个管事就这般威风？”李庭儿道：“还有更威风的呢。这西华苑只是史家的别院，平日里史家人都不来住，只用来囤积粮草，征丁纳赋罢了。”
  李黄龙更奇，问道：“修了这么大的房子，怎么不住？”李庭儿道：“真定史家是当今世侯，家长史天泽南征北讨，战功无数，朝廷赏他的土地，从东到西数也数不清。这西华苑是他儿子史格的，史格平日在大都跟他老子同住。但他却是这里的万户，上万户人家都归他家节制。我和王可是他家的兵户，平日耕田，打仗就跟他出征；李三狗是他家的农户，只用耕田；杨雀儿家虽是卖烧饼的，年年也要向他交纳钱粮。故而史格就建了这个房子，平时储备粮食，收敛赋税，战时便训练兵马，打造兵器。还怕百姓们不听话，在屋子里养了许多奴才，谁不听话就打杀谁，凶狠得紧呢！”言下甚是愤怒。
  王可也道：“是啊，气死人了，凭什么我们给他打仗，帮他种田，还要挨打挨骂。”李三狗道：“就凭他有刀有箭，有兵有马！若有本事，咱们也学史天泽一样，拿起刀枪，上战场拼杀立功，挣个千户万户，至不济也弄个百户什么的，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王可冷笑道：“你爹一个农户，老实巴交，除了种田，就会编竹篓子，要打仗也是兵户的事情，轮不到你家。”李三狗被他戳到痛处，一跳而起，怒道：“好呀，有种你跟我打，看谁更厉害？”王可嚷道：“打就打，谁怕谁呢！”中条五宝一听要打架，跟着起哄：“打，不打的就是龟儿子。”
  两个人被人一激，再也不好退缩，顿时你来我往，在溪边扭作一团。阿舞叫道：“别打了！”想要分开二人，却被中条五宝横身拦住道：“打架是汉子的事儿，娘儿们一边凉快去。”五个人一边阻拦阿舞，一边怂恿道：“这一拳打得好。”“拿脚踢他孤拐……”“唉，这拳偏了一些，往左些，往左些……”有五人呐喊助威，二人打得更加卖力，杨小雀和李庭儿说什么也拉不开。这时间，远远走来两个寻常村妇，一个年老婆子，一个中年妇人，两人手中都端着木盆来溪边捶洗衣服。婆子眼尖，看见这边闹腾，嚷道：“啊呀，李四家的，你看！”妇人回头一看，脸上露出惊怒之色。
  李庭儿听得叫喊，侧目看去，惊叫道：“三狗儿，不好啦，你妈来了。王可，你奶奶也来啦！”二人顿时停了打斗，但都已衣衫破碎，脸手挂着血丝，眼见婆子和妇人提着捶衣服的木棒往这边赶来，王可拔腿就跑，李三狗犹豫一下，正想抬足，那妇人叫道：“三狗儿！你敢跑？”李三狗应声站住。妇人赶上来，一把揪住，照他腿上就是两棒，骂道：“孽障，孽障，上次偷驴被踢得半死，这次又跟人打架，你……你要气死我才甘心么……孽障，畜生。”劈头盖脸，边打边哭了起来。
  李三狗被她揪住，只是原地乱转，躲避要害，却不敢有丝毫挣扎。中条五宝见状，纷纷嚷嚷道：“小子没用，怎么被娘儿们教训？老子给你撑腰，不用怕！”李黄龙眉头一皱，喝道：“统统给我闭嘴！”五人齐齐哼了一声，但也不便过于违抗，只得暂且住口。
  那妇人只打得没有了气力，手脚也慢了。婆子追了一程，见王可跑得不见踪影，只好悻悻返回，见状拉开她道：“李四家的，算啦，算啦！”李四家的坐在溪边，只是痛哭，李三狗鼻青脸肿，呆了半晌，忽地跪下来，落泪道：“娘，您别哭了，三狗儿再也不敢啦。”李四家的哽咽道：“你每次都说得好听，但总是说了又犯。”她看见石上的酒肉，蓦地喝道，“好呀，这些又是你偷的，我打死你这孽障。”举棒又往李三狗身上打去，忽地棒子一紧，怎么也挥不下去。掉头看去，但见一个腰挎宝剑的少年，一手握住自己的棒子。
  李四家的微微一愣，道：“你……”李黄龙苦笑道：“这位婶婶，看我面子，饶了三狗儿吧！”李四家的呆呆瞧着他，眉间有震惊之色，棒子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李黄龙看了李三狗一眼，叹道：“你说话算话，当真不偷盗了么？”李三狗望了望李庭儿和杨小雀，面色迟疑。李黄龙忽地掉头，对中条五宝道：“将王可带来！”中条五宝应声而动，驰足飞奔，激得足下冰雪滚滚，好似五道狂龙，远远遁去，顷刻间便没了踪迹，王家婆子和李四家的那曾见过如此脚力，目瞪口呆间，又见远处雪尘四起，中条五宝呼啸而回，手中抓着一人，正是王可。
  眨眼间，六人便在数丈之外，中条五宝齐声叫道：“老大！瞧瞧你本事。”忽地脱手，王可顿如箭矢般飞了过来，王可吓得失声尖叫，王家婆子眼见孙子危急，也惊叫起来。李黄龙心中大骂，凌空抓住王可肩头，居空抡了个圆，消去劲力，左手在他腰间一按，轻轻巧巧将他放在地上。王家婆子一颗心始才落地，抡起木棒，喝道：“兔崽子，你跑得好！”便要来打王可，李黄龙伸手格住，笑道：“罢了，罢了。”婆子见他气概不凡，心中忐忑，瞪了王可一眼，啐道：“看这位公子面上，饶你这一回。”王可面红耳赤，嗫嚅不言。
  李黄龙掉头道：“三狗儿，我知你屡屡违背对娘亲的诺言，是因你四人是朋友，他们若要偷盗，你也不能输了义气，对不对？”李三狗被他说中心思，点了点头。李黄龙脸色倏沉，朗声道：“你们四个，全都给我跪下吧！”
  那三人被他眼神一逼，无不心惊胆颤，扑通跪倒。李黄龙正色道：“你们四个跪地发誓，从此以后，不许再干偷抢之事……”胡老百闻言笑道：“老大，你叫他们不偷不抢，你自己却要去偷去抢。”李黄龙眉头一皱，道：“你说什么？”胡老一笑道：“我知道的，老大你是来西华苑踩盘子，今天晚上便要动手……”三狗儿四人闻言，纷纷抬头瞧着李黄龙，李黄龙面皮一热，探足挑起一块四五十斤重的大石，呼的一掌拍出，只听豁的一声响，那块青石被凌空震成八块，扑扑扑分作八声，先后陷入雪里。
  众人瞧得目定口呆。李黄龙吸一口气，扬声道：“从今往后，我李黄龙若是偷抢盗窃，便如此石。”双眼一转，瞪着中条五宝道：“你们五个也一样，若有盗窃之事，也如此石。”中条五宝哇哇乱叫：“这算什么狗屁道理？”“你撒一泡尿老子就要喝么。”“对呀，你放一个屁，老子也要闻吗？”“不偷不抢，老子喝西北风吗？”一时吵嚷纷纷，李黄龙忽道：“你们到底认不认我这个老大？若然不认，一概拉倒。”中条五宝闻言噤声，满脸晦气。
  三狗儿等四人低头商量一阵，杨小雀道：“李大哥，我们有个念头，大哥若是答应，我们从此再不偷盗；若不答应，你本领高强，一掌一个，打死我们吧！”李黄龙咦了一声，道：“好，你说来听听！”杨小雀欲言又止，回望李庭儿，四人中李庭儿最为精明，口齿也最便给，当即道：“方才买酒肉时，我们合计了一下。李大哥你武艺高强，我们见所未见，是以想拜大哥为师，学习武艺，日后为国效力，赚取功名，让爹娘不再过穷苦日子。若是大哥答应，我们从此一心学武，再不偷鸡摸狗，危害乡里。”
  李黄龙眉头大皱，心道：“我与他们非亲非故，何况年纪相当，怎能做他们的师父？”但见李四家的眼中满是希冀之意，脸上泪痕，还没干透，心头一软，忽地掉头道：“中条五宝！”五人道：“怎么？”李黄龙望着五人，似笑非笑道：“我是你们老大么？”五人想也不想，齐声道：“屁话，中条五宝，说话算数。”李黄龙道：“我说话你们都听？”五人齐声道：“除了不许说话、跳崖自杀以外。”李黄龙笑道：“好，我便命你们五个，做这四个小子的师父。”此话一出，众人仿佛听到天底下最荒唐无稽的言语，一个个张口结舌，只望着李黄龙发怔。过得半晌，胡老百第一个跳将起来，叫道：“不成不成，这四个小兔崽子拿棒子打老子，若不是老大，早把他们剥皮抽骨、细细地剁馒头馅吃了。做他们师父？哼，你杀了老子好啦！”
  李黄龙点头道：“胡老百也就算了。其他四个正好一人一个徒弟，谁再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认我这个老大。”其他四宝两眼瞪圆，舌头伸出嘴外，再也收不回去。李黄龙一瞧那四个少年道：“还不拜师？要我一个个按脖子么？”四人对望一眼，只得向着中条四宝磕了三个头，齐声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中条四宝也对望一眼，眼中各各流下泪来。胡老百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上蹿下跳，哈哈大笑。阿舞叹了口气，心道：“唉，哥哥可真会捉弄人，如此一来，这八个人的苦头可就吃大啦！”
  中条四宝这么一哭，地上四人趴着不敢动弹，却听李黄龙道：“你们起来。”四人方才起身，一个个缩头缩脑，好不心虚。李黄龙向中条四宝道：“你们四个在娘儿们面前哭鼻子，要不要脸？”这话一说，中条四宝顿时止哭，大嚷道：“老子才没哭，老子眼里进了沙子。”李黄龙笑道：“废话少说，你们各选一个弟子，好生教导，来日我来评判，看谁的徒弟教得最好，谁就最聪明。”中条四宝一听，兴致大起，适才的伤心顿时丢到了爪哇国去了，纷纷喜道：“好呀好呀，一言为定，谁的弟子厉害，谁最聪明！”这五个浑人平时最爱互相攀比，一听这话，四宝顿时转怒为喜，纷纷打定主意，定要教好徒弟，一举夺魁。这下子，胡老百却是转喜为悲，如此有趣的比斗，竟然没有他一份，不由气呼呼拉住李黄龙道：“老子没徒弟，怎么跟他们比？”
  李黄龙奇道：“你不是不要徒弟么？”胡老百无言以对。眼看着其他四宝各自选定徒弟，胡老一教杨小雀，胡老十教李三狗，胡老千教李庭儿，胡老万教王可。胡老百越看越觉眼热，忽地躺倒在地，满地打滚，扯着胡子哇哇大哭。其他四宝哈哈大笑，连叫“报应”。王家婆子和李四家的看得心头惴惴，不知这五个怪人会如何折腾自家儿孙。
  中条四宝兴致一来，各自拉住自家徒弟，呼呼喝喝，一旁教功夫去了。只因涉及输赢，故而四人竟也忒有耐性，一趟拳打个十遍八遍，也绝不嫌累。胡老百形影相吊，好生寂寞，忍不住跳将上去，这里指指，那里戳戳，说这招使错了，那招使得偏了，这脚踢矮了，那掌拍高了，不住口地吹毛求疵，他眼力极高，虽然故意跟四个兄弟作对，倒也处处切中肯綮，大收拾遗补缺之功。
  王婆子见孙子并未受虐，总算松了口气。想着他们若能从此好生习武，不再游手好闲，终究是件美事，心中对李黄龙十分感激，本想道谢，但见李黄龙崖岸自高，傲气外露，只瞧着便觉心慌，满口感激话儿怎也说不出口，只得道：“李四家的，咱们走吧！”转过身来，却见李四家的望着李黄龙，痴痴呆呆，竟似中了魔一般。不由皱眉道：“李四家的，你怎么啦？”李四家的闻言一惊，还过神来，低声道：“好像，尤其是脸额之间，真是好像。”王婆子奇道：“你说什么像什么？”
  李四家的小声道：“王婶婶，你看那公子的额头与眉眼，和……和那个人是不是有些相似？”王婆子皱眉道：“到底是谁呀？”李四家的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不说了吧！”王婆子仔细打量李黄龙一眼，忽道：“哎哟，你是说那个书呆子李……”李四家的猛地掩住她口，道：“别叫啦！”王婆子拨开她手，笑道：“害什么臊呀，还当自己是小姑娘么？”她说到这里，笑容一敛，叹了口气道：“也不知你怎么想的，竟还记得他？当年啊，婆子我一看，就知道你和他是成不了的。人家会读书，会写字。他懂的学问，比何老财家的教书先生还多；他写的字，比史万户的账房先生还好。你一个老农家的闺女，斗大的字识不了半个。论模样么？他长得比太子爷还俊，你和他站在一块儿，就像是野鸡配凤凰，那是没法配呀；再说他那老爹，眼珠子生在头顶上，从来瞧不起人，他会要你这种媳妇才怪呢，再说……”
  李四家的打断她道：“王婶婶，我知道了，我又丑又蠢，是配他不上。但我只想远远看着他就好。李四也知我的心思的。没错，他的爹爹是看不起人了，但……但他从来没看不起我……”说着眼眶一红，咬咬嘴唇道：“他虽有些书呆气，可他对人，总是很好……”
  话未说完，已然泪涌双目……
  王婆子一阵默然，望了李黄龙半晌，叹道：“是有些像，但也不全像，你看他那鼻李，直得跟檩子似的，还有那瞳子，蓝幽幽有些怕人，忒像镇子里的黄毛蛮子。”她抚着李四家的肩头，叹道：“天下模样一般的人也不是没有，何况只有些许相似。人家一望就跟咱们村里人不一样，别伤神啦，走吧！”拽着李四家的，便往回走。李四家的走了两步，忽地挣脱王婆子，快步走到李黄龙面前，脱口问道：“公子贵姓？”李黄龙不防她问及此事，随口应道：“我姓李。”李四家的一惊，失声道：“你也姓李？”李黄龙见她神色痴怪，诧道：“大婶有何指教？”李四家的只是呆呆望他，却说不出话。
  王婆子眼看情形尴尬，上前两步，接口笑道：“公子莫怪，她见公子像一个叫李德理的故人，随便问问。”李黄龙大吃一惊，打量二人道：“你们认得我爹爹？”李四家的闻言剧震，伸手想拉李黄龙，刚碰到他手背，却似被火灼着，又缩回去，颤声道：“你，你真是他儿子么？”李黄龙猜到几分缘由，起身道：“是呀，李德理便是我爹，二位是爹爹以前的乡亲么？”
  王婆子喜道：“哎呀，怎地这样巧法！德理那个书呆子，竟也有了儿子啦！真是，真想不到，对啦，你爹爹呢？他还好么？”她心直口快，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李四家的却望着李黄龙，脸上神色奇怪，既似欢喜，有似感伤。
  李黄龙神黯然叹道：“爹爹去世几年啦！”王婆子笑容僵在脸上，李四家的身子一晃，竟然软了下去。李黄龙抢上一步，将她扶住，李四家的回过一口气来，蓦地抓住李黄龙胳膊，颤声道：“你……你说他去世了？”话未说完，眼泪已然落下来了。
  李黄龙点头道：“是啊，他去世快七年了，婶婶你从前跟他要好么？”王婆子叹道：“他俩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拖着鼻涕的时候，就一起爬树堆沙了。”李黄龙不意在此相逢故人，心头一热，扶着二人在溪边坐下，将父亲遭遇说了一遍。
  众人听罢，王婆子叹道：“德理那孩子年纪轻轻的，就……唉，真是老天不长眼啊！”李四家的低头沉吟半晌，忽拉李黄龙道：“公子随我来！”李黄龙不明所以，跟她过去，阿舞也紧随其后。三人走了半晌，遥见山坡上有片竹林，林中竹屋青青，捆扎齐整。
  李四家的拉开门销，掀开门扇，门内飘出淡淡的竹香。李黄龙略一迟疑，随她入内。只见屋内四丈见方，分隔两间，床柜井然，锄头铁犁斜依墙角，尖头黄泥干涸已久。近窗处铜盏光亮，尚有一汪清油，窗外竹林茂盛，森森绿意透窗而入，照得人须发皆碧。
  李黄龙不解道：“婶婶，这是何地？”李四家的手抚桌角，眼中泪花滚动，脸上有凄然之色，轻轻叹道：“这是你爷爷、爹爹住的地方。”李黄龙不觉怔住。李四家眺望窗外竹林，叹道：“那一年秋天，田里麦子才黄。吐蕃大汗签军，你爹爹被征做民夫。签军后的第二天，我早早来看，却见他和你爷爷都不见啦！一句话儿也没留下，就那么急匆匆走啦。后来我也常来拾掇，总想他有一天会回来，那时候总得有地方睡觉，有地方搁衣服，有个地方看书呀。唉，你爹爹最喜欢看书啦，你爷爷不让，他就躲在我家后门的林子里偷偷地看，有时忘了吃饭，总是我从家里偷了饭菜给他。”
  她沉浸往事之中，但觉那情景恍然如昨，嘴角不觉浮起涩涩的笑意，转身开柜，柜中尚有几件衣衫，残缺不齐，过得许久，才幽幽地道：“过了一年，我也嫁了人！生孩子那些日子，我没法来，结果这衣衫都被虫蛀坏啦。唉，没法子，做了娘以后，就有了许多事，要种地，要奶孩子，我也来得少了，但……但不知为啥，我总想他会回来……”说到这里，她忽听得低低的抽泣声，转眼望去，只见李黄龙依着床铺，已是泪流满面，蓦地跪在她膝前，揪住她的衣衫。
  李四家的胸中大痛，忙道：“好孩子，好孩子，别哭，别哭……”只说了几声，便失声落泪。阿舞也觉悲从中来，跪牵着李黄龙的衣衫，哭道：“哥哥……别哭啦……呜呜……别哭啦……”李四家的历世已深，见二人哭得伤心，反倒忍泪含悲，扶起阿舞道：“你是德理的女儿么？”阿舞摇头道：“我和哥哥是结义兄妹。”
  李黄龙抹泪起身，四顾之间，几有隔世之感。李四家的道：“你若是不嫌弃，就搬在这里住好了，左右这也算你家。”李黄龙想了想，道：“这样也好，我让那五个活宝住道观！我搬下山来住，省得他们老在身边聒噪。”
  李四家的点头道：“去见见你李四叔吧。”李黄龙此时对她言无不从，当即应允，随之来到一座竹顶土墙的房屋前，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正在门前编竹篓子。李四家的叫住他，将李黄龙的来历说了，李四惊喜万分，但得知德理去世，却又难过不已。李四家的让他陪李黄龙说话，自去准备饭食。
  李四拙于言辞，搓着手咿咿呀呀，不知如何出言安慰。李黄龙只得无话找话道：“李四叔在编竹篓子么？”李四得了话茬，忙道：“是……是呀，说来这个……这个么，还是你爷爷教给咱的手艺。”李黄龙笑道：“原来如此！爹爹也会，但我没学过。”李四叹了口气，道：“那片竹林子，也是你爷爷从南方带来的竹种，初时只有几根，后来下了两场雨，呼啦一下，就长成林子啦！嗯，你爷爷最喜爱竹子，常给德理哥和咱讲，做人要像做竹子一样，如何长都是直的，还要一节一节地长，时常反省，嗯，德理哥说那叫做什么来着？‘吾……吾什么吾身’，哎，怎地就记不起来……”
  李黄龙想了一会儿，迟疑道：“吾日三省吾身么？”李四一拍大腿，笑道：“对，还是德理哥的儿子有学问。老子有学问，儿子就有学问，看看咱是草包，三狗儿也是草包，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说罢挠头憨笑。李黄龙听得满心不是滋味，皱眉道：“那可未必，若是三狗儿肯学，我可教他读书。”李四吃了一惊，摆手道：“哎哎，你别说，那混蛋小子从不学好，就会跟狐朋狗友瞎混，既不学编竹篓，也不种地，偏偏要当什么官做什么将军……你说，他不是失心疯了么？”
  李黄龙道：“古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有这种大志向很好！”李四略一愕然，摇头道：“咱倒是愿他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说着拿起一根竹子，劈成几条。
  两人一时无话，李黄龙瞧他编了半晌竹篓子，忽道：“李四叔，这附近除了你，还有人会编竹子么？”李四摇头道：“没有啦，北方竹子少，大家都用木头，我这竹篓子也卖不成钱的，做买卖还得缴赋呢！两三天能赚一文就了不得。”李黄龙笑道：“我编来看看好么？”李四笑道：“好呀，嗯，我给你说怎么编。”李黄龙笑道：“我瞧了两遍，大致会了。”李四奇道：“是么？”李黄龙拿起那把劈竹刀，寻砂石磨得锋利些，抖手间，哧哧哧一阵响，一根竹子尽被他顺势剖成发丝粗细的竹丝，李四看得眼花缭乱，忙叫道：“啊哟，不对，太细，太细，要断的。”李黄龙摇头道：“我还嫌粗了呢！”李四听得，又是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