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情见他如此神情，叹道：“当年我来此地，苦闷难当。亨坤道长虽在生死边缘，却对我多有宽慰。我入玄门，也是感他言语。他于我算有半师之分的，可惜终究救不得他。哎，世人生死，各有所归，小施主你也不必太难过了。”李黄龙略一沉默，冲土坟拜了三拜。阿舞看到，也跟着跪下来，拜了三拜。李黄龙奇道：“你拜什么？”阿舞怔然道：“你是我哥哥啊！”李黄龙心道：“是了，我的长辈，也是她的长辈了。”
  祭拜已毕，四人入观。亨坤观以茅草为顶，不大不小约有两进。前面一间，挂着一张老君骑牛图，年代已久，色泽脱落。左右有厢房两间，后进则是书斋。阿舞与哑儿同住一间厢房，李黄龙则宿在书斋。
  用过斋饭，李黄龙颇觉无聊，翻看书籍，竟发现不少父亲的笔迹，当真又惊又喜。原来，当年李德理少时常来观中读书，又爱在书里写写画画。李黄龙一路看去，只觉其言天真笨拙，如“氓之嗤嗤，抱布贸丝”，上批“勿要上当，拿住此贼痛打”；读到“硕人之宽”，又批：“如此健壮女子，与冯家六婶相类”；读到“父慈子孝”，却写道：“正午时分，父亲痛击我臀。”李黄龙好笑之余，又添伤感，时哭时笑，难以自已。
  他看到半夜，心潮澎湃，了无睡意。于是起身踱步，踱了片刻，忽听远处传来断续箫声，调子凄凉，摧人肝肠。
  李黄龙被箫声触动心事，披衣出门。哪知才一出门，箫声忽止，唯有习习清风，拂过耳畔。李黄龙穿过松林，四顾无人。便在亨坤坟前站住，想起母亲哀别，父亲惨死的情形，不由得悲愤难抑，又想到李薇薇，更是生出无边的幽愁暗恨。回想起那“穿心七式”，当下拔出剑来，还未刺击，忽又想起与楚留香的赌斗，真气一泄。仰头望天，但见夜空爽朗，点点繁星，明暗不已。
  李黄龙目视这诸天斗数，不自觉心机萌动：“世间武功都是人创，楚留香不让我使那七招剑法，我便不能自创一路剑法么？”刹那间，他灵智斗开，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李黄龙也被这念头一震，倏忽长笑一声，但觉无穷剑意涌上心头。霎时间，他剑若飘风吹雪，挥洒开来。走龙蛇，飞矫电，仰刺北斗，斜引参商；精光点点，与漫天星斗上下辉映，使到得意处，胸中郁积之气化入剑中，剑光如斗转星移，日月盈缩，处处暗合天文之理。
  李黄龙一任性情，将这路剑使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才消尽胸中块垒，收光罢影，微微喘息。这时，忽听有人拍手赞道：“好剑法！”李黄龙举目一看，却见了情手持一支斑竹洞箫，悄然凝立前方。
  李黄龙收剑入鞘，拱手笑道：“原来是道长的箫声！吹得凄凄惨惨，愁死人呢！”了情笑道：“贫道信口乱吹，扰施主清梦了。”李黄龙笑道：“无妨，左右我也睡不着。我姓李，单名一个黄字，道长呼我姓名也好，叫我小子也罢，但万万不要施主来施主去，叫得我浑身不自在。”
  了情莞尔道：“那好！我便托个大，叫你李黄龙！”微微一顿，又道，“方才你这一路剑法好生出奇，似乎蕴有天文。”李黄龙大惊道：“道长好眼力。”了情笑道：“乍看未必明白，但贫道粗通剑道，略知天文，瞧得久了也猜出几分，但不知这路剑法是谁传给你的。”李黄龙赧然道：“没人教我，我一时心动，自己胡乱想出来的。”了情讶道：“这剑法是你自创的么？”李黄龙道：“前段日子我被困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唯以钻研天文为乐，刚才瞧着天上星图，忽有所悟，便胡乱使了几剑。”
  了情笑道：“你小小年纪，便能悟通天象，新创剑法，真是不容易。嗯，是了，这路剑法参星效天之行，叫做天行剑法好么？”李黄龙笑道：“道长抬举人了，这点微薄伎俩，怎当得起‘天行’二字。”了情莞尔道：“莫要自谦。你于剑理知之甚少，故而有心无力，创出的剑法穷不尽天文之妙。但若明白绝顶的剑理，世间万物皆可入剑，又何止于区区天文呢？”李黄龙听得神往，问道：“说到绝顶，楚留香的剑法算不算绝顶？”
  了情微微笑道：“你认得他么？嗯，若以剑法而论，楚留香也算是顶尖儿的人物了。”李黄龙道：“道长与他斗剑，谁更厉害些？”了情微微笑道：“贫道萤烛之光，如何能同皓月争辉？”李黄龙大不服气，抗声道：“道长何必谦逊！”了情摇头道：“不是谦逊，楚留香剑术超绝，为人洒脱。剑法人品，都担得起‘皓月当空’四字。”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幽幽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月华虽浓，却总不及太阳光炽烈罢了。”李黄龙笑道：“是了，楚留香号称天下第二剑，定还有更厉害的人物。”了情默然不答，目光投向极远处，李黄龙循她目光望去，但见云开雾霁，弦月如弓，照得山崖上下皆白。
  过得良久，了情悠悠道：“当今论及剑之一物，有两人堪称宗师。一位名叫欧龙子，乃是铸剑的宗师，此人有个怪癖，铸一剑必毁一剑。”
  李黄龙奇道：“铸便铸了，何以要毁？”了情笑道：“欧龙子自言：非天下第一利器不铸。然天下之剑，能入前三甲者，莫不是他一手铸出。故而他不能超越先铸之剑，决不动手再铸，但只要铸出一剑，必是天下第一。而后，这位欧先生也必定千方百计将先前所铸之剑断去。”了情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道：“因他自负一代宗师，决不会铸出一柄‘天下第二剑’！”
  李黄龙笑道：“这人倒也有趣。倘若遇上，也让他帮我铸把剑。”了情摇头道：“可惜欧龙子绝迹江湖，已有多年了。”李黄龙一怔，叹道：“是么，那真可惜了。”了情笑道：“也莫泄气，万事皆有缘法，若然有缘，必能遇上。至于另一个人么，却是用剑的大宗师。此人文武双全、学究天人，只惜一生多难，习文时直笔犯禁，屡考未中，沦为小吏。他虽然潦倒，却热心时务，上书朝廷，针砭时弊。结果触怒权贵，被严刑拷打，流配三千里，家资尽被抄没；父母也遭差人殴辱，相继病死。”说到这里，了情悠悠一叹，一时默然。
  李黄龙想到身世，大生同情，颔首道：“这人虽然多管闲事，却有胆子。怪只怪那王八蛋朝廷太不像话。”了情摇头道：“他所作所为，却与胆量并无关系。他是天生的偏激，认准一个死理，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十七岁之前，他对圣人之言、儒家之教推崇备至，谈吐必然孔孟，做事必然方正，只恐皇帝不若尧舜，大臣不如稷契。所以才做出这等顾前不顾后的事。却不料一腔热忱遭此厄运。他一怒之下，又犯偏激，陡然从天南转到地北，在天地间削发明誓：今生今世，就算天崩地塌，也不理江山社稷之事。自此远离庙堂，弃文修武。此人确是奇才，忽忽六七年间，竟成一代高手。”
  李黄龙听到这里，脱口赞道：“痛快痛快，大丈夫正当如此。但不知他后来报仇没有？若换了是我，定揪住那个劳什子皇帝权贵，一刀一个，杀了干净。”了情为人恬淡，宽以待人，听得这话，不禁大大皱眉道：“你这孩子，怎比他还要偏激。”李黄龙道：“这算哪门子偏激。我妈常说，做人不能吃亏。这是人之常情罢了。”又问道，“了情道长，那人既然是用剑的大宗师，他的剑法一定有独到之处。”
  了情笑道：“说到独到么，却是一言难尽了，但你既然能从天文中悟剑，料来也通数理。所谓夏有《连山》，商有《归藏》，周有《周易》，这三本书均是探究宇宙之微的奇书。《连山》粗陋，颇不足论；《周易》虽屡得圣人批注，流传最广，但所谓‘亢龙有悔’，有失自然本色……”她说到这里，忽一皱眉道：“哎呀，我兴许说得深了。李黄龙，你知道这三部书的来历么？”
  李黄龙笑道：“这我倒听说过。上古之时，大禹治水得到老天爷相助，虬龙背了幅图从黄河里冒出来，乌龟衔了本书从洛水中钻出来。”了情皱眉道：“那可不是乌龟，而是神兽玄鼋！”李黄龙笑道：“乌龟也好，玄鼋也好，左右都是一个模样。难不成叫玄鼋会多长一个乌龟壳子。”了情心道：“这孩子真顽皮，说个故事也是胡拉乱扯。”又问道：“后来呢？”李黄龙听出她有考考自己的意思，一整容色，说道：“后来么，那图被世人唤为河图，书则叫洛书。大禹凭着河图洛书，指点江山，疏理百川，平定九州洪水，赢得天下太平。他晚年闲来无事，在河图之中加上治水体悟，写出一部《连山》。连山意即‘水山相连’，以示不忘治水。”说到这里，惊觉自己大有卖弄之嫌，顿然住口不言。
  了情笑道：“说得很好，怎么不说啦？”李黄龙笑道：“惭愧惭愧，道长定要我班门弄斧，我也就厚着脸皮再说两句。却说此后又过了几年，大禹虽然很了不起，终究还是两腿一蹬……”了情怪道：“何谓两腿一蹬？”李黄龙道：“那是我家乡的说法，也就是完蛋大吉。”了情正色道：“大禹为民造福，平定天下洪水，乃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咱们应该敬重他些。”李黄龙不好跟她顽皮，只得讪讪笑道：“是，是。却说大英雄大禹去世，他的儿子小英雄夏启做了夏朝的皇帝，把那本《连山》奉为神书，作为占卜依据，推断祸福。夏启之后又过了许多年，出了一个大英雄商汤，灭了夏朝，建立商朝。《连山》落入商朝宰相伊尹之手。说起来，这伊尹也是个聪明人，他花了许多工夫，对《连山》增删整理，最终写出一本《归藏》。‘归藏’之意便是：‘天地万物，莫不归藏于其间’，足见伊尹对这本书十分自负。后代的商王，也都以它勘定祸福。”
  他说到这里，但觉世事倏忽，兴亡难知，不由叹道：“可惜‘祸福天注定，从来不由人’，无论《归藏》怎么了不起，过了好些年，商朝也快完啦。那时天下乱糟糟的，商纣王火烧了屁股，四处捕风捉影，抓捕对头。他怕周国诸侯姬昌谋反，就把他关在一个叫羌里的地方，谁知这姬昌也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在监牢里百无聊赖，穷究《归藏》一书，突发妙想，写出了大名鼎鼎的《周易》来。至此，易数之理得以大成，其中智慧光照千古。所以说，这三部书虽然名目有异，实则一气贯之。”说到这里，李黄龙一敲脑门，皱眉道，“说到这里，了情道长，我就有些不明白啦。这三部书中，若论精奥完备，公认是《周易》第一，但听道长的意思，却是《周易》不如《归藏》了。”
  了情笑道：“若论登峰造极，自然当数《周易》。古今学易者如过江之鲫，解注之书汗牛充栋。只不过那些注解多为穿凿附会，学者只凭一己好恶，曲解易理。殊不知易理本是天地之理，性任自然。唉，天长日久，好好一本《周易》，竟被一群腐儒弄得不伦不类、四分五裂了。”李黄龙深有体会，拍手赞道：“道长这番话说得精到。”了情摇头道：“这些话却不是贫道说的，而是出自那位大宗师之口。他说《归藏》继往开来，质朴无华，已得卦象三昧，故而取其精髓，糅合武功妙诣，在而立之年创出一门剑法，名为‘归藏剑’。”
  李黄龙脱口道：“归藏剑？天地万物，莫不归藏于其间？”了情听他一语道破剑法微义，欣然笑道：“正是。归藏剑有八剑道，分为乾、坤、巽、坎、离、艮、兑、震，依《归藏》之理交相生衍，幻化天地万象。李黄龙你瞧，这便是乾剑道了。”说罢撤出竹箫，在李黄龙面前一招一式演示起“乾剑道”来。“乾”者天也，剑势高远，如万古云霄，空灵无极。
  李黄龙看了两招，心中忽地通透：“原来了情道长费这许多唇舌，竟是要指点我剑术，但不知她何不言明，偏要绕了这许多弯子？”但这归藏剑着实妙不可言，一经使出，他双眼顿被牢牢吸住，不忍离开。
  “乾剑道”包容天象，与“天行剑法”相近，但变化之繁，却尤有过之，前后九个‘大剑势’，每个“大剑势”又包容九个‘中剑势’，每个“中剑势”里又包括九个“小剑势”，环环相套，生生不穷。
  了情口说手比，用了一个时辰，才将“乾剑道”演完，说道：“李黄龙，你瞧明了吗？”李黄龙点头道：“大体瞧明了。”了情听他口气甚大，不觉一愣，要知“乾剑道”变化繁复，为诸剑之首，一时不信道：“好，你使出来给我瞧瞧。”想瞧李黄龙有何不明，再酌情指点。
  李黄龙默然理了一下思绪，陡然撒开长剑，将“乾剑道”从头至尾，逐招使来。了情越瞧越觉吃惊，敢情李黄龙使得虽慢，但进退之间，挥洒自若，剑招间起承转合，丝毫不爽。李黄龙一遍使罢，停身道：“小子使得对么？”了情呆了呆，奇道：“真如做梦一般！若那位大宗师见了你，也必定欢喜。”李黄龙心中得意，笑嘻嘻道：“道长过奖了，许多变化我也记不分明了！”了情失笑道：“你若全数记下，岂不成了神仙。我自忖也不笨，但学这‘乾剑道’，足足花了六天。”
  她心绪激动，一时竟忘了自称“贫道”，与李黄龙你我相称起来。其实，这“乾剑道”纵然繁复，却不出“古算术”的樊篱。李黄龙通晓算学，关节处并非死记，全凭数理推演。他见了情面带喜色，便拱手道：“道长与小子初逢，便传授如此剑法，小子无功受禄，心中难安！”了情笑道：“也难怪你疑惑了。当年那位大宗师授我剑法时曾说，归藏剑深奥无比，能够领悟者，一万个人中有一个也不错啦。贫道若得良才美质，不妨代为传授，否则剑法失传，反而不美了。哑儿虽然学了些，但限于资质，精妙处难以尽悟，十成剑法发挥不出三成。方才我见你自创剑法，聪颖难得，是以便想试你一试，如今看来，贫道还是没走眼！”
  李黄龙得她如此看重，胸中热血滚沸，朗声道：“既是如此，道长便是李黄龙的师父，请受我一拜。”他纵然骄傲，也知了情传授这路剑法，乃是给了他天大的好处，感激之余，顿兴起拜师之念。正待跪下，了情早伸出双手，将他扶住，李黄龙只觉一股柔劲涌来，颇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之能，禁不住随她搀扶站起身来，心中好不吃惊。
  了情防他再拜，双手并不收回，半笑半嗔道：“胡闹，我一个女道士，怎好收男徒弟！惹来闲言碎语，反而不美。”李黄龙对女师男徒本无所谓，但见了情如此在意，也只好罢了。了情瞧他一眼，笑道：“剑法出自那位大宗师，贫道不过代为传授。你若有心，来日遇上，拜他为师最好！”李黄龙方知她不肯收徒，乃是故意留下余地，好叫自己以“归藏剑”为媒，直接拜那位大剑客为师，不觉心生感动，一揖到地，道：“道长虽不收李黄龙，但授艺之恩，李黄龙没齿不忘。”
  了情笑笑，让他将疑惑处说出，逐一为他解说，继而讲述心法。乾剑道的心法并非全是数术，更多的是武学。两人一个说，一个听，待到星汉西流，天色将明，李黄龙已将“乾剑道”心法领悟了三四层，欲待再学，了情见他一宿未睡，怕他次日精力不济，便催他回去休息。
  李黄龙心绪激动，回到床上，反侧难眠，好容易睡了两个时辰，便即起床，抱剑出门。此时天已大亮，忽听剑风呼啸，飕飕作响，抬眼看去，只见哑儿正在松林里练剑，起落进退，疾若闪电，一把短剑寒光四溢，森森剑气激得松针乱飞。阿舞则在一旁笑观，见李黄龙出门，招呼道：“哥哥，快来瞧，哑儿的剑法真好。”
  李黄龙皱眉道：“阿舞，你真不知好歹，偷看他人练剑可是大忌。若她给你一剑，怎生是好？”阿舞颇觉委屈，低头道：“可是哑儿让我看的。”李黄龙一愣，却见哑儿奔过来，板着俏脸，拿剑指着自己。阿舞忙道：“你别动手，他不是骂我！”哑儿看了她一眼，又向李黄龙撇撇嘴，方才垂下短剑。李黄龙咦了一声，笑道：“好呀，阿舞你什么时候跟她狼狈为奸，一个鼻孔出气啦。”阿舞挽住哑儿的手，笑道：“哥哥你不知道，哑儿面冷心热……”哑儿忽地伸手拧她一下，阿舞疼叫出声，哑儿猛然跳开，自个儿舞剑去了。
  阿舞嘻嘻直笑。李黄龙奇道：“究竟出了什么事？”阿舞道：“昨晚我和哑儿住在一屋，但又不懂手语，正不知怎么办好。哑儿忽地用纸写字，问我叫啥名字。就这么，我们用笔写了一晚，纸写完了，哑儿就写在我手心里，写了又抹。哥哥你想不到的，哑儿看上去冷冷的，心却很好。”李黄龙笑道：“我是想不到，本当她只会乱打人！”他见哑儿剑法变幻莫测，偶尔也使出一招“乾剑道”。不由心痒难禁，一纵而上，叫道：“看招！”长剑一挥，却是“乾剑道”中的剑招。
  哑儿没料他突然使出这路剑法，瞪眼垂剑，竟忘了抵挡，李黄龙长剑及胸，她才缓过神来，不由大惊失色。阿舞失声叫道：“哥哥……”叫声未落，却见李黄龙收剑笑道：“拿剑刺你也不还手么？”
  哑儿俏脸一沉，回剑刺出，李黄龙有心练招，便以“乾剑道”抵挡。但他初学乍练，颇为生疏，数招不到，便被哑儿一剑脊拍在手腕上，痛得他龇牙咧嘴，骂道：“小牛鼻子……”话未说完，嘴上又挨了一记，疼得他嘴都歪了。
  二人拆了二十来招，李黄龙一心练剑，始终以“乾剑道”迎敌，结果只听噼啪之声不绝，哑儿横批竖抽，拿宝剑当荆条，一手叉腰，摆出三娘教子的架势，打得开心至极。阿舞虽知她不会刺伤李黄龙，也瞧得心惊肉跳，连叫“罢了”。了情听得叫声，出门一看，大是皱眉。
  李黄龙连挨了十余下，浑身上下火辣辣的，失去耐性，骂道：“让你个牛鼻子再打！”把剑扔了，猛地扑上，正要以死相拼，忽听了情叫道：“慢着！”李黄龙看到了情，甚觉尴尬，心道：“糟糕，只顾着骂‘牛鼻子’，不防连了情道长也骂了。”不觉脸颊发烫。了情叹道：“哑儿，我教了他几招剑法，你陪他练练，点到即止，不许趁机打人。”哑儿连连摇头。了情皱眉道：“你这孩子，又闹什么别扭。”哑儿望了李黄龙一眼，忽用剑尖在地上写出一行字：“这小贼讨厌死了，我才不陪他练剑。”李黄龙面色一白，怒道：“好，你不肯就罢了。我才不稀罕。”挥袖便走，阿舞跟着追出，但李黄龙怒气冲天，只顾发足狂奔，片刻工夫，便走得不见人影，阿舞叫唤了两声，眼圈倏地红了。
  了情心中气恼，想斥责哑儿两句，但终究心慈，又知这徒弟天生哑疾，心性不同常人，倘若言语重些，只怕闹出事来。因而话到口边，却又吞了回去，想来思去，只得叹了口气，忖道：“她与李黄龙这孩子怎就不咬弦，须得想个法子，叫他俩和好才是。”
  李黄龙一气奔出老远，坐在一块石头上，心道：“那小哑巴分明是嫉妒我，怕我学了剑法，打她个落花流水。呸，不陪我练剑，谁稀罕么？大丈夫贵在自立，我李黄龙堂堂男儿，一个人也能练成剑法！”想到这儿，心绪稍平，望着前方路径，曲折幽深，直通山顶，不由动念道：“山顶上必然人烟稀少，我先上去练好剑法，再找小哑巴比剑，杀她个落花流水。”想着展开轻功，一路攀上。不到两个时辰，便已接近东峰，遥见一座八角小亭搁在一块岩石之上，亭角伸出悬崖，状若飞鹰，亭旁有一块石碑，大书“弈棋亭”三字，字旁有注：“唐太祖输华山处”。
  李黄龙少时听父亲说过。唐太祖李匡胤没做皇帝时，曾在此地遇上道士陈抟。陈抟未卜先知，心知这红脸小子来日贵不可言，便拉他下棋，并以华山为赌注，说好李匡胤若输了，等来日做了皇帝，就免去华山赋税。李匡胤连输数盘，于是输了华山。
  李黄龙想着当日李匡胤输了棋的倒霉模样，暗觉好笑。走入亭中，见有石桌一方，上刻纵横棋盘，两角各有棋子一盅，盘上也摆放黑白棋子，似为一局未完残局，不由忖道：“此地似有人来，但棋子怎也不收拾干净？”他不通棋道，但见黑棋白子左右相围，似乎斗得激烈，但激烈在何处他却道不上来。
  正当此时，李黄龙忽觉背后有人注视，不禁回头喝道：“谁？”却见身后空旷，寥无人迹，寻思道：“是我疑心生暗鬼么？嗯，上山徒耗时光，这里地势平坦，又没人看，正好练剑。”当下也不在意，取出宝剑纵跃刺击，练起“乾剑道”来。练了一阵，转身之际，忽觉颈后微微湿热，似有人兽呼吸，李黄龙汗毛陡竖，回手捞出，哪知手掌过处，竟是空空如也。
  李黄龙大吃一惊，略一沉思，忽地掉过身子，背朝东方，此时午时未到，阳光自东向西照来，顿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李黄龙低头细看，只见地上除了自家影子，还有一条人影，儒巾长衫，身形颀长。李黄龙心头剧震，厉叫道：“谁？”那人见他看出端倪，哈哈笑道：“我乃罔两也。”“罔两”一语出自《庄子齐物》，指的是影外之影，即是影子的影子。李黄龙不知这两字的意思，脱口骂道：“什么王娘？我还是李爹呢！”他恼那人戏弄，趁机出口占他便宜。
  那人大觉气恼，骂道：“浑小子不学无术，胡乱骂人！”伸手一击，打中李黄龙屁股。李黄龙臀上如被火烧，顿时暴跳如紫，觑着人影方位，反手一剑拍去，不料那人吃吃一笑，人随剑走，仍不离李黄龙身后。李黄龙左右开弓，剑刺手抓，却好像狗儿咬尾巴，哪里够得着。惊怒之余，翻滚后刺，凌空飞劈，诸般法子使过，屁也没摸着半个，每每站定，却又听见那人吃吃发笑。
  如此一来，李黄龙怒意渐去，大是骇然：“这人身法邪乎，人力不及，莫非他本就不是人，而是山精木魅？”想到这里，脊李上蹿起一股子寒意，几乎想要拔腿就逃，但转念一想，若连对手面目也没看见，岂非太过无能。
  他眼珠一转，忽地纵出数丈，站在弈棋亭后岩石边缘，背对悬崖，心道：“后面便是千丈悬崖，瞧你怎么立足？”一念未绝，忽听那人吃吃笑道：“这招也不管用！”李黄龙大骇：“哎哟，莫非他真是鬼魅，我大白日见鬼了么？咦，别忙，莫非我尚未退尽，后面还有余地？”他心知若然转身观看，那人定又转到身后，当下也不转身，反手佯刺一剑，吸引对方眼神，然后大大后退一步，如此一来，对方若为人类，势必立身不住，翻到李黄龙前方，露出本来面目，若不闪避，必被挤下崖去。
  哪知右足跨出，竟然一脚踏空，李黄龙心头咯噔一下，大叫不好，左足欲要稳住，却不料石上生苔，滑腻异常，顿时站立不住，向崖下翻落，心中大叫：“哎呀，老子只顾跟这鬼东西斗气，枉送了性命……”念头尚未转完，手腕忽被人一把扣住，将他落势刹住，吊在半空。李黄龙惊魂未定，举目一瞧，只见一个儒生冲他微笑。那儒生年约三旬，须发蓬乱，五官清癯，一双眸子湛然若神，左手攥着李黄龙胳膊，右手却攀着上方岩石，五指陷入苍苔，便似生浇铁铸一般。
  李黄龙瞧得他是人类，心中稍安，想到戏弄之事，又觉气恼，正想叫骂几声，不料下方一阵山风涌起，山高风大，李黄龙顿如秋千般荡了起来。霎时间，他的心提到喉间，战战地说不出话来。却听那儒生哈哈一笑，手臂顺风一振，大喝道：“去吧。”李黄龙耳边风响，已如腾云驾雾般翻上崖顶，犹未落地，头顶风声陡疾，那邋遢儒生后发先至，翻身飘落。李黄龙又是气恼，又是骇服：“这人好生厉害，却是何方神圣？”
  儒生打量他一眼，笑道：“浑小子，赌气也不是这样赌的，若是落下去，只怕摔得连罔两……哈哈，连影子也没有啦。”李黄龙怒道：“你还有脸说我，都怪你装神弄鬼，我没招惹你，你干吗作弄人？”儒生笑道：“我在这里下棋，谁叫你来扰我？”李黄龙啐道：“你一个人下个鬼棋？再说我上山时又没见你。”儒生两眼一翻，冷笑道：“我就爱一个人下棋，怎么啦？你上山时脚步震山响，扰人清静，害我忘了下一步如何走法！我不作弄你，还有天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