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占便宜
作者:情愿傻呆呆的      更新:2022-03-26 05:22      字数:9804
  那箫声呜呜咽咽吹了时许,忽听颜人白朗朗笑道:“月落风清,永夜幽旷,足下箫声中却饱含杀伐之音,忒煞风景了些吧!”那箫声倏歇,有人冷笑道:“你倒不怕死,还有品曲的兴致?”李黄龙与李薇薇对视一眼,抢出舱外,只见月落西山,东方微明,一叶轻舟黑影从上游徐徐漂来,距大船尚有二里,但船上那人说话却似近在耳边,从容平和,毫不费力。
  颜人白笑道:“生死有命,畏缩也是无用,足下内力精深,名号必当响亮吧。”那人淡然道:“要知我的名号么?嘿,你还不配。”颜人白笑道:“这却奇了,唐人莫非与徽、钦二帝一般,都是坐井观天的狂徒么?”当年唐朝徽、钦二帝被金国所掳,女真人将其囚于五羊城一口枯井之中,命其坐井观天。此事乃大唐国之耻,但凡唐人,俱是羞于提起。那人略一默然,忽地扬声道:“好,我记下了,坐井观天,一字一掌,臭羌虏,你欠我四掌,莫要忘了。”言下似将船上之人视同无物。李黄龙听得这话,暗暗气恼。
  说话声中,那小船顺江而下,逼近大船,东方晨光初露,船上人物隐约可辨,船头坐着一名年轻文士,容颜俊秀,头戴青纱小冠,身着云锦儒衫,身后立着个俊美童子,抱了一柄斑斓古剑,唇红齿白,眉眼灵动,若非二人眉间杀气凛凛,此情此景,真如极雅致的工笔图画一般。
  李黄龙瞧那文士,但觉眼熟,转念间,心头一惊:“怎地是他?”却听颜人白在舱内笑道:“小兄弟,还请入舱一叙。”李薇薇偷偷拽了李黄龙一下,二人退入舱中,只见颜人白坐在桌边,捧着一只青花瓷碗,正在品茶,见了二人,搁碗笑道:“二位救命之恩,颜某铭记在心。常言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今日大家就此别过。颜某一具残躯,死不足惜,二位前途远大,趁着对头未到,快快走吧。”他说得虽是生死大事,但却谈笑自若,眉宇间并无丝毫忧愁之意。
  李黄龙听他之意,是要拼死挡住来人,好让自己二人逃生,顿时心头一热,脱口道:“什么话?还没打过,便要逃么?”李薇薇也道:“是啊,有什么了不得,你若害怕,自己夹尾巴逃命好了。”颜人白浓眉微拧,心道:“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两个孩子当真不知轻重。”未及再言,忽听一声长笑,门前人影倏闪,那年轻文士大袖飘飘,已然立在门前,顾盼众人,冷笑道:“我当有几个虾兵蟹将,敢情只得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颜人白不料此人来得如此迅疾,吃了一惊,但他素有大将之风,心中惊急,面上却如止水不波,并不透露半分。
  李薇薇被来人如此轻忽,心头大恼,不待文士话音落地,便反唇讥道:“我当来得什么英雄好汉,敢情只是一个长胡子的女人。”那年轻文士一怔,皱眉道:“你说谁?”李薇薇笑道:“就说你呢!生得细皮白肉,乔张作致,没一点儿男子气概。”李黄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年轻文士眉眼俊秀,确乎有些男生女相。被李薇薇如此嘲讽,不由眉间大皱,瞅着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李薇薇笑道:“我就是做贼的,大家都唤我女贼,被你再叫一次,也不打紧。”那年轻文士骂过之后便觉后悔,谁知这美貌女子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由心中糊涂,更被李薇薇秀眼瞧着,只觉双颊一阵滚热,心慌舌燥,说不出话来,为掩窘状,匆匆掉过目光,望着颜人白,冷笑道:“你是首脑么?”
  颜人白心道:“这人武功虽高,说话行事,却像个孩子。”目光一闪,微微笑道:“凡事冲着我来,与他们两人并无关系。”年轻文士怒哼道:“死到临头,还讲义气?”颜人白端起一只青瓷茶碗,笑道,“好,咱们先不讲义气,讲讲客气。颜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左手撮指成刀,将瓷碗削落一块,疾若飞箭,向那文士射去。第一块瓷片方出,颜人白信手挥洒,又削落一片,一时只听哧哧作响,那瓷碗便似面捏泥塑,被他轻描淡写削成十来片,射向那年轻文士,前后相续,竟连成一线。
  李、柳二人见他伤重之余,尚有如此掌力,一时又惊又喜。那年轻文士却纹丝不动,嘴角冷笑,蓦地双手圈出,那一串瓷片被他掌风一引,倏地变了方向,那文士双掌一合,如抱太极,只听纷然脆响,那十余片碎瓷重又合成一只茶碗,文士手掌猝翻,砰的一声,茶碗被嵌入身侧门板,丝丝密合,瞧不出半点裂痕。
  这一招无论内劲手法,均然妙入巅毫,颜人白笑容一敛,盯着那只瓷碗瞧了半晌,皱眉道:“两仪浑天功?”那年轻文士冷笑道:“算你有些见识。”颜人白浓眉一挑,笑道:“足下是穷儒门人?”那文士却不答话,轻飘飘一步,跨前丈余。李黄龙心知颜人白身负重伤,绝非此人之敌,当即一个箭步纵上,左拳斜递,右掌直吐,这一招“担山赶海”出自石阵武学,出拳时劲力藏于腰腹,一遇反击,则传至拳掌。那年轻文士见他招式,目中微有诧色,挥袖拂开李黄龙左拳,左掌疾吐。噗的一声,两人二掌相抵,李黄龙失声闷哼,一个筋斗倒飞出去,咔啦啦撞穿舱壁,其势不止,直往江心落去。
  李薇薇未料李黄龙如此不济,大惊失色,飞奔出门,伏在船舷边,高叫道:“李黄龙,李黄龙……”却见波涛汹涌,哪还有李黄龙的影子,李薇薇只觉心痛欲裂,嗓子一哑,眼前泪水迷糊,一咬牙,回头望去,只见年轻文士已和颜人白交上了手,两人皆是用掌,招术精奇无方。
  颜人白重伤未愈,纵然掌法精妙,也是施展不开,拆到六招上下,忽听那文士喝一声:“着!”颜人白跌退三步,右臂软垂,胸口鲜血涌出,染红衣襟。那文士却不追击,眉毛微微一扬,神色木然,不见喜怒,只是淡淡地道:“你身负重伤。我本不该出手。但两国相争,不比江湖恩怨。”颜人白面色苍白如纸,却一哂道:“说得是,大家各为其主,死则无怨。”年轻文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你这厮倒有些气量。四掌去了一掌,你还欠我三掌。看好了,这第二掌,断你左臂。”身形电闪,颜人白挥掌横格,二掌相交,咔嚓一声,颜人白又退三步,嘴角淌血,左臂软软垂落,他身形数摇,复又挺胸昂首,咽下一口鲜血,长笑道:“好掌法。”
  那文士微露讶色,定定瞧他一阵,忽地点头道:“好汉子,我不再辱你。剩下两掌,并作一掌吧。”颜人白淡然一笑,道:“不谢。”那文士瞧他谈吐举止,不知为何,明明占尽上风,反觉心中气闷,忍不住怒哼一声,厉声喝道:“看好了,这一掌,断你颈项。”气凝双掌,正欲出手,忽听一声娇叱,一股寒气从后袭来。
  那文士收式转身,将李薇薇掌力卸开,皱眉道:“姑娘何必来踩这趟混水?”李薇薇银牙紧咬,更不答话,展开“花神手”,刷刷刷又是三掌。文士只手化解,拆到十余招上,微感不耐,朗声道:“区区一再相让,姑娘再要相逼,我可不客气了。”李薇薇见他仅凭一手,便挡下自身攻势,心中一阵绝望,嗓子一哽,咬牙道:“你害了李黄龙,我非杀了你不可。”掌法转疾,如中风魔。
  那文士见她美目含泪,如癫如狂,心头没由来一乱,招式倏缓,竟被李薇薇抢得先手,一掌掠面而过,寒气逼人。文士激灵灵打了个寒噤,猝然惊觉:“我忒也糊涂了,赶紧杀那羌虏才是正经。”不由脸色一沉,厉声喝道:“姑娘,得罪了。”左拳虚晃,卸开李薇薇来掌,右手出指如电,点向她胸口“神封穴”。正当此时,忽听有人高叫一声:“马乾行!”文士心神一震,出指稍缓,李薇薇趁机向后掠出,回首望去,却见李黄龙湿漉漉站在门前,手握一柄长剑,不由惊喜交迸,脱口叫道:“小色鬼,你没死啊?”李黄龙笑道:“我当真死了,你想不想我?”李薇薇脸一红,啐道:“鬼才会想你这个小色鬼。”嘴里啐骂,眼里却满含笑意。
  那文士见他二人打情骂俏,心头酸溜溜大不是滋味,忍不住打断二人,寒声道:“小畜生,你方才叫什么?”李黄龙笑道:“我叫马乾行啊。”那文士一愣,猛然醒悟:“啊哟,这小畜生占我的便宜!”
  这文士正是马乾行之子马力殊,他与龙入海、靳飞分三路追赶颜人白,追到江边,遇上受伤的白三元,得知三人逆流西上,当下乘舟追赶。孰料心急赶路,天色又黑,一路赶过了头,到了凌晨,也不见大船的影子,他不肯死心,掉橹折回,搜寻江面,白三元的船帆形状与众不同,直到天色微明之际,马力殊终于寻到这艘大船。
  李黄龙在百丈坪见过马力殊,却不知他名字,只知他是马乾行的儿子,情急间叫出乃父姓名,谁知竟生奇效。但问答之际,他贪图口舌之快,占了马力殊一回便宜。气得马力殊脸色涨紫,双拳捏得咯咯作响,厉声道:“小畜生,你敢辱及先父?”李薇薇听得这话,恍然明白过来,忍不住掩口轻笑。马力殊被她一笑,更觉恼怒。李黄龙却不慌不忙,嘻嘻笑道:“你怎么问,我怎么答。我的儿,难道错了不成?”他把话挑明,马力殊怒不可遏,大喝一声,纵身扑上。李薇薇一惊,大叫道:“李黄龙快跑。”马力殊听得这句,没来由胸口一堵,咬牙喝道:“跑得了么?”
  李黄龙依言转身便走,马力殊紧随其后,两人一起一落,迫近船尾。马力殊怕李黄龙跳水逃生,发声大喝,纵身半空,向他劈头抓落。李黄龙只觉头顶风声猛恶,头一低,贴地扑出,一不留神绊着地上绳索。霎时间,七八条绳索倏地圈转,将他牢牢缚住。李黄龙本拟引马力殊陷入机关,不想乱中出错,竟然作茧自缚,不由得叫一声苦,不知高低。
  马力殊见李黄龙摔倒,身形随之一沉,仍抓他背脊,忽然间,耳听嗖嗖声不绝,十余道锐风自后袭来。马力殊一惊,放过李黄龙,反手扫落数支羽箭,但仓猝间难竟全功,大腿一痛,中了一箭。马力殊吃痛,怒啸一声,眼角扫处,却见李黄龙身缚绳索,正在地上拼命翻滚,当下忍着箭伤,翻身落地,只想抓住李黄龙,好生折辱。哪知双足刚一沾地,身后疾风又起,侧目瞧去,却见一根巨棍如电扫来。所谓“鬼哭神嚎三连环”,一为绳套,二为锐箭,三为巨棍。这巨棍为李黄龙全身牵引,来得分外迅疾。马力殊招式用老,躲闪不及,只觉后心一震,眼前金星乱迸,半空中栽了个筋斗,哗啦一声,跌入水里。
  李黄龙侥幸脱身,运剑砍断绳索,瞧得李薇薇赶来,便高声叫道:“扯起风帆。”转身拽起铁锚,双手摇橹,催船进发。李薇薇依言扬起风帆,船借风势,打了个转,如飞般向下游驶去。马力殊被巨棍扫中,胸口窒闷难当,喝了好几口水,也无法缓过气来,忍不住叫道:“风眠……风眠……”那小童儿闻声,忙催船家摆舟迎上,将他援起。马力殊趴在船边,呕出腹内江水,遥望大船远去,心中惊怒已极,喝令船家追赶。谁知船家刚要摆舵,便听咔啦一声,小舟居中折断,船上三个人东倒西歪,掉进水里。
  马力殊眼疾手快,落水之际,一手抱住半截船身,一手将那小书童风眠抓了起来,细察船只断口,但见十分整齐,似被刀锯事先割断。马力殊一转念,恍然大悟。原来,李黄龙使苦肉计,有意让他打落水中,然后潜到小舟之下,运剑将船板割得若断若续,他算计精准,铉元剑又锋利无比,所割缺口恰能承受两人,马力殊一上船,小舟承受不住,霎时断作两半。
  那船家精熟水性,自顾自游向江岸,马力殊则抱着一截舱板,与风眠载沉载浮,心中懊恼万分:“早知如此,我带了剑去,一剑一个,杀光了事。”想到此处,脑中忽又闪过李薇薇的身影,心神一迷:“她一介女流,不过受了歹人之骗,我焉能对她动手?待我杀了那两个奸贼,再与她诉说道理,谅她也会体谅我一番苦心。”想着双足蹬水,奋力向岸边游去。
  李黄龙摆舵摇橹,行了一程,将船靠在江北,对其他二人道:“那个酸丁必然不会死心。水路太慢,恐怕被他追上,咱们还是走陆路为妙。”颜人白笑了笑,淡然道:“到了江北,我独自前往北方,以免连累二位。”李薇薇瞧他一眼,冷冷道:“尽说大话,你流了这么多血,支撑得住么?”颜人白伤口两度迸裂,失血极多,嘴唇已然泛白,但一听这话,却摆手笑道:“颜某壮如牛马,这点伤死不了。”言罢撑着走了两步,却是步履虚浮,摇晃不定。李黄龙瞧得眉头大皱,说道:“我们左右无事,送你去北方好了。”李薇薇吃吃一笑,说道:“小色鬼,这叫做什么:救人须救彻……”李黄龙不待她说完,接口笑道:“杀人须见血。”
  颜人白纵然城府深沉,此时脸上也不禁流露出几分感激,悠悠叹道:“二位与我非亲非故,却屡次救我性命。这份恩情,颜某做牛做马,也难报答了。”李薇薇呸道:“是汉子的,就不要说些废话。”颜人白一怔,哈哈笑道:“姑娘骂得是,颜某废话连篇,该死该死。”
  三人说笑一阵,弃舟登岸,向北行了约摸里许,忽听远处数只乌鸦呱呱呱地掠入暮空,远处官道上马蹄骤响。李黄龙一惊,正要拔剑。颜人白按住他手,沉声道:“敌强我弱,暂避其锋。”李黄龙也觉有理,三人牵了马匹,钻入路边林中。不一阵,只见一行人马飞奔而来,骑者个个身披错金皮甲,头戴紫貂软帽,背负雕弓,端地人如虎,马如龙,剽悍精神,呼啸生风。
  李黄龙与李薇薇蹲在一片灌木丛后,双手互握,屏息注视,忽听颜人白一声长笑,朗叫道:“那速。”那为首骑士浑身一震,按辔伫马,转眼望来,其他人也同时停马,动作十分齐整。颜人白穿林而出,含笑道:“怎么,不认得我了吗?”
  那群骑士露出惊喜之色,纷纷滚落马鞍,跪倒在地,那速以吐蕃语大声叫道:“大将军,总算寻着你了。”颜人白微微一笑,欲要上前相扶,但一躬身,便觉剧痛难忍,只得束手道:“你们起来吧。”那速率众起身,见颜人白浑身是血,迟疑道:“大将军,你……你受伤了?”颜人白笑道:“一点小伤罢了。你们又如何寻到这里来的?”那速见他神色灰败已极,自己从他南征北讨,从未见他如此委顿过,一时大感自责,暗恨保驾不力,踌躇片刻,方说道:“早先约好在真州接应将军,哪知大将军迟迟不至,弟兄们心中焦躁,便分成几拨人马沿江搜寻,总算长生天庇佑,让我们遇上大将军。”
  颜人白想到一路艰险,平生隔世之感,叹了口气,道:“那速,你共有多少人马?”那速道:“共三百人,分作六拨,一拨五十人,四处寻找将军可,料想其中三拨,就在附近。”颜人白拍手笑道:“好,有这三百军马,天下也去得。火速召集人马,返还大都。”众军哄然应命,分出三骑,前去召集同伴。
  颜人白瞧着三骑消失在路头,如释重负,猛地省起一事,转向李、柳二人,笑道;“那速,且来见过这两位,若非他们舍命相救,别说三百人马,便有三十万大军,怕也寻不着我了。”说罢纵声大笑,眉宇间透着得色,众亲军心中惊疑,纷纷向二人抱拳行礼。
  李薇薇见是一大群元人,心中不乐,偷拽着李黄龙衣衫,小声说道:“小色鬼,他有了同伴,用不着咱们送了。你给他说说,大伙儿一拍两散,各奔前程。”李黄龙点点头,正要说话,颜人白却已听见李薇薇的言语,摆手笑道:“小兄弟,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李黄龙笑了笑,扬声道:“大伙儿同生共死,不分你我,你有话便说,何必客气。”颜人白微微一怔,哈哈笑道:“是了,颜某又犯错啦。小兄弟,你记得我昨晚与你说的话么?”李黄龙点头道:“记得,你说,十年之内,大唐必亡。”颜人白笑道:“不错,如今看来,或许用不得十年,包管让你抓住那昏君奸相,打他一顿板子。”他心中得意,哈哈一笑,又道,“小兄弟,实不相瞒。颜人白本是我的化名。我真名伯颜,是吐蕃八剌部人,此次南来,志在窥探大唐军阵,勘测江南形势,以便拟定征南方略。”
  伯颜乃大元开国重臣,随元帝忽必烈扫平诸王,战功极大。忽必烈本意着他统兵征唐,谁知皇子脱欢也同时上表,力请南征。忽必烈为让群臣心服,命二人于三月之内,各自拟出征南方略,择其优胜者拜为元帅。因而两人为争帅印,各自率人偷入唐境,刺探大唐政局军情,原本双方各行其是,不料却在“醉也不归楼”遇个正着。脱欢为人阴狠,行事不择手段,故意泄露伯颜行踪,引来南朝豪杰群起追杀,几乎便断送了伯颜的性命。
  伯颜道出真名,心头如释重负,忽见李黄龙望着自己,神气古怪,只当他恼恨自己隐名欺瞒,苦笑叹道:“小兄弟,我并非有意瞒你。只因人心难测,世道险恶,当初我未知你真心,不敢据实以告,后来明了二位心意,却又自惭自愧,羞于启齿了。小兄弟,南征在即,国家也当用人之际,你不若与我同往大都,谋个功名。”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说道,“听说令慈也是吐蕃人,不妨一块儿接来。”
  李黄龙脸色苍白,眼神却又黑又亮,瞧着伯颜半晌,长长吐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妈你也认得的。”伯颜一怔,道:“我也认得?”李黄龙道:“不错,她叫黄艳芳,你一定认得。”伯颜胸口如被打了一拳,双眼瞪圆,满是不信之色。李黄龙脸色忽变,手中光芒一闪,剑指伯颜,厉声道:“你是我妈妈的师兄,对不对?”众亲兵无不惊怒,纷纷手挽强弓,指定李黄龙。李薇薇见状,上前一步,立在李黄龙身侧,为他挡住斜来的羽箭。
  伯颜望着李黄龙,神色变幻数次,忽地叹道:“不错。”李黄龙双眼赤红,咬牙道:“那么黄万计是你师父了?”伯颜又叹一口气,道:“不错。”李黄龙按捺怒气,瞪着伯颜道:“好,你说他在什么地方,我便饶你。”伯颜摇头道:“算起来,我已有六年没见师父了。”李黄龙怒道:“你骗谁?”剑锋一吐,抵近伯颜喉头,众亲兵正要发箭,伯颜却一摆手,沉声道:“统统不得放箭,若我死了,也不许报仇,将我尸首带回大都便了。”那速急道:“将军,你万金之躯……”
  伯颜双目精光迸出,厉声道:“此乃军令!”那速一时语塞,放下弓箭,他为亲兵之长,余人也纷纷效仿,神色错愕,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伯颜缓缓道:“我骗你作甚?家师性情孤僻,我却热衷功名,不投他的性子,故而师兄妹三人中,师父最不喜我。出师二十年多来,他也只来瞧过我两次。第一次是传我大逆诛心掌,再次便是六年之前,他来见我,要我帮忙寻找师妹。其后再未与他晤面。至于他找到师妹与否,我也不知。”
  李黄龙瞧他神色郑重,不似说谎,听到最末,不知怎的,心头一酸,眼圈儿便已红了,涩声道:“他……他杀了我爹爹,抢走我妈妈。”伯颜虎躯一震,失声道:“当真么?”李黄龙眼中流下泪来。李薇薇听得明白,伸出纤纤柔荑,握住他手,心道:“我只当我最命苦,原来小色鬼也这样凄惨么?”目光盈盈如水,凝注在他脸上,心中满是怜惜之情。
  伯颜心中暗叹:“师父此举,有欠思量了。”当年他自黄冷口中得知黄石一战内情,也觉意外,但他气度恢宏,啼笑皆非之余,对李德理力挽狂澜颇为敬服,其后又听说他功成身退,不知所踪,如此作为,自己拍马也是不能,一时好生相敬,寻思师妹随了他,倒也不枉此生,是以黄万计着他寻找黄艳芳,伯颜总是虚与委蛇,并未当真用心,倒盼着二人终老林泉,永也不被师父寻到。沉思间,忽觉喉间锐痛,抬眼一瞧,只见李黄龙目光冷厉,长剑又抵在自己喉上,当下摇头道:“别说我不知师父的下落,便是知道,师徒有份,我也不能做一个背叛师门的小人。李黄龙,我这条性命蒙你搭救,你若想要,只管拿去。”
  李黄龙眉头一颤,怒道:“好,要怪便怪你是黄万计的徒弟,他杀了我爹。我便杀他徒弟,叫他尝一尝难过的滋味。”伯颜浓眉一挑,失笑道:“这话倒也奇了,叫人无法心服。”眼见李黄龙神色迷惑,便道:“我是黄万计的徒弟,黄艳芳是不是黄万计的徒弟?”李黄龙道:“这可不同!”伯颜道:“怎么不同,她与我一般地拜师,一般学艺。她少时孤苦无依,是师父将她一手养大,说她把师父当作师父,不如说她把师父当作父亲。”李黄龙张口欲骂,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胸中窒闷难忍,冷笑道:“那好,我拿你做质,引黄万计出来送死。”伯颜哈哈一笑,淡然道:“倘若如此,还不如杀了我得好。”
  李黄龙目有怒色,瞪视伯颜半晌,眼中透出茫然之色,想了想,忽道:“那我再问你,若我向黄万计报仇,你帮不帮他?”伯颜道:“若是公平相搏,我自然两不相帮。但若家师败亡,我会与你约期再战,为师报仇。”李黄龙盯着他,脸上阵红阵白,变幻数次,忽然刷的一声,恨恨还剑入鞘,转身说道:“今日你有伤,我杀你不算本事,待你伤好,咱们再作计较。”
  伯颜见他竟会收剑,一时好不诧异,但李黄龙越是如此,他越觉喜爱,微微一笑,高声道:“且慢!”李黄龙闻声掉头,伯颜从手指上摘下一枚白玉扳指儿,递到他手里,道:“日后有事,可凭此来寻我。”李黄龙撇嘴道:“我才没事寻你!”伯颜笑道:“那可未必,我虽不会告诉你家师何在。但儿子孝敬母亲,却是人之大伦,若我探知艳芳身在何方,告之于你,想也不违天理人情。”李黄龙望着伯颜,将信将疑,终究接过扳指儿,揣入怀里,一言不发,与李薇薇向东去了。
  伯颜瞧着二人背影,寻思道:“此事错综繁复,再见师父,须得设法化解才好。但如何开口,却费思量。”饶是他才智过人,片刻间也想不出化解之法,无奈忖道:“当前之计,唯有想尽法儿,不让师父与这孩子会面。”当下翻身上马,率着一众亲军,投北去了。
  李黄龙走了一段路,在路边大石坐下,摸出那枚白玉扳指儿,作势欲扔,临出手时,又生犹豫,如此再三,终将扳指儿收回袖里,双手搂头,肩头阵阵发抖。
  李薇薇瞧了半晌,皱眉道:“既然不杀颜人白,眼下就别后悔。哼,就知道哭,不害臊么?”李黄龙猛然省起,在她眼前哭泣,委实丢脸,胡乱抹了脸,闷闷不乐。李薇薇叹了口气,傍他坐下。李黄龙只觉她这么一坐,自己身心俱暖,便似天地间除了这个少女,再无依靠,想着想着,眼圈又自红了。李薇薇没来由心头一酸,掏出手帕,给他拭泪,李黄龙握住她的皓腕,嗄声道:“薇薇,我心里好乱。”李薇薇道:“我都明白的。”李黄龙摇头道:“你不明白。伯颜讲义气,不肯背叛黄万计;我妈自也不会,我要杀黄万计,她必定不许。”李薇薇道:“怕什么,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想了想,又道,“你去见你妈,把我也带上,我说些中听的话儿,把她哄到别处,你趁机去杀黄万计,好不好?”李黄龙喜道:“这个调虎离山,却是妙计。”话出了口,又觉不妥,忙道,“不对,我妈知道我说她是虎,定会打我耳刮子,嗯,该叫先斩后奏才对。但我不知黄万计在哪儿?怎么杀他?”
  李薇薇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他既是天下有数的大高手,必然在乎脸面。待你武功有成,只须遍告天下,邀他出战,谅他不会不来。”李黄龙思索一阵,叹道:“也没别的法子。”李薇薇白他一眼,道:“你别欢喜得太早,凭你眼下武功,杀人不成,反倒送死。”李黄龙脸一红,大声道:“武功差些,总能练好的。”李薇薇笑道:“这话才对,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手托香腮,痴痴想了一阵,忽地抬起头,柔声说道,“小色鬼,咱们先去偷乾坤锦盒,若能打开铁盒,练成里面的武功,你报仇也多几分胜算!”李黄龙却寻思道:“那铁盒或能治好小云的病,便不为我自己,也须得弄到手。”当下一口答应。
  两人商量已定,启程前往紫云阁。李薇薇既知晓李黄龙身世,路上对他便有不同。但因两人同为少年心性,时有争吵,但李薇薇每每发过脾气,又想起李黄龙生世可怜,自己对他委实太凶,道歉那是万万不能的,别的时候,却又禁不住柔情缱绻,软语温存,对他尤其好些,是以二人一路走去,情意越浓,渐渐难解难分。
  过了四五日,胭脂腿伤痊愈,两人合乘一骑,迤逦西行。这一日,将近江陵,两人来到一处集镇,人群中,遥见一根齐眉棒儿挑着面杏黄酒帜,随风招摇。二人入栈歇息。李薇薇把缰绳交到伙计手里,说道:“牵到马厩,不许拴它,草料须燕麦五升、糯米半斗、甘草一合、米酒两斛,千万莫记错了。”那伙计口中唯唯,心中却犯嘀咕:“什么话,一头畜生,吃得比人还精细?转过身,我马虎一些,谅她也瞧不出来。”李薇薇瞧破他的心思,笑道:“别怪我没提点你,它吃得不中意,蹶子踹你,可不关我事。”伙计听她如此一说,又见胭脂剽悍,顿时心头打鼓,将信将疑,牵马去了。
  李、柳二人拣僻静处坐下,李薇薇点齐菜肴,又要一壶烧酒,斜瞅李黄龙,见他默不作声,心中暗笑道:“算你识趣,再敢阻我饮酒,哼,非骂你个臭死不可。”思忖间,酒壶上桌,李薇薇正欲斟酒,李黄龙却抢先提过,嘻嘻笑道:“我陪你喝!”李薇薇一怔,悟到他不便明阻,就变着法儿分去一些酒,免得自己饮醉,她性喜热闹,心想独乐乐不如同乐乐,你小子如此逞强,正合我意,便举酒笑道:“那好,谁不喝光,便是小猫小狗。”李黄龙一怔,懊悔不迭,但也只得愁眉苦脸,举杯饮尽。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壶酒顷刻见底。李薇薇笑吟吟面色不改,李黄龙却满脸晕红,神态微醺。李薇薇又唤一壶,心道:“你这小子婆婆妈妈,总是阻我饮酒,今儿落到姑娘的手掌心里,瞧你怎么逃得出去?”她酒量既佳,嘴舌又灵,连哄带吓,李黄龙挨不过,又喝几盅,渐觉不支。
  李薇薇心头窃笑,还欲再施手段,将他灌倒,忽听马蹄声响,斜眼一瞥,只见两人并肩跨进门来,伙计还没迎上,那二人忽又哧溜一下,缩了回去。李薇薇眼明心亮,已看清来人是紫震、楚羽夫妇,旋即明白二人因何退去,美目一转,佯嗔道:“小色鬼,老和尚怎还不回来,真真急煞人也!”李黄龙喝得晕晕乎乎,闻言未及答话,便觉脚背疼痛,已被李薇薇重重踩着。顿时酒醒大半,心知事出有因,随口便道:“啊……或是路上耽搁了,随后就到。”李薇薇嗯了一声,又道:“你说,那铁盒当真在紫云阁么?”一边说,一边凝神细听,却不闻马蹄声响,心知那二人并未去远,正在店外窃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