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将你打到
作者:情愿傻呆呆的      更新:2022-03-26 05:21      字数:9709
  何嵩阳为人狡黠,始终潜伏在侧,直待李黄龙势窘力竭,方才出手。李黄龙见得索来,使出“凌虚三变”中“九霄乘龙”,凌空翻转,险之又险从铁索上掠过。何嵩阳发声沉喝,抓住七星索中段,丈八铁索迎风一抖,一分为二,似双龙出海,向李黄龙卷来。李黄龙瞧那铁索来势,急使了个“如意幻魔手”的“捻字诀”,伸手探入索影之中,只听铮的一声,铁索两端竟被他系作一团。李黄龙右手斜挥,铁索受力反转,横扫回来。这一招“始皇挥鞭”原本出自玄古石阵的“帝王境”,一挥之间,颇有“韩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的气概,何嵩阳只觉心往下沉,当年他在棋坳吃足九如的苦头,尚怀心病,生恐又被铁索缠住,慌忙抛开铁索,使了个懒驴打滚,着地滚出。
  李黄龙尚未落地,见紫震、楚宫又抢上来。情急中足尖点地,伸手将七星索凌空捉住,借着其旋转之势,使出“天旋地转”来。七星索本已势竭,被他如此一旋,顿又夭矫灵动,横扫八方。
  何嵩阳见七星索在李黄龙手中,竟使得这般出神入化,不觉又惊又佩。其他人无法抢进,气得哇哇大叫,李黄龙仗着兵刃便宜,向着庙门缓缓退去。楚宫一皱眉,忽叫道:“紫震。”紫震一愕,只见楚宫反身后跃,将二百余斤的土地塑像提了起来,顿然明白其意,也抢上抓住一头,喝一声:“去。”两人同时用力,土地便似陨石天落,砸向李黄龙,李黄龙挥索一卷,想将塑像卷住,但两大高手联手一掷,何等强劲,七星索不但未能卷住塑像,反被而塑像牵动,向他扫来。
  李黄龙无奈闪避,轰隆一声,塑像击中土墙,砸出一个窟窿。只此停滞,七星索已然散乱,紫震跨上一步,抓住索尾,李黄龙敌不过他的神力,只得将铁索丢开,向右跳出。忽见右方剑光乱闪,楚宫长剑刺来。李黄龙两面受敌,只得后退,哪知后方风声大起,眼角斜睨,却见何嵩阳双手犹如鸟爪,一前一后向李薇薇抓到。斗到此时,李黄龙除了心头一紧,已是别无他法。
  便当此时,忽听何嵩阳“哎哟”一声大叫,紧接着身后砰的一声闷响,似有人体落地。李黄龙觉出身后爪风收敛,一时也不及多想,瞟到墙上被土地像砸出的窟窿无人封堵,便乘机钻出洞外,奔入庙后树林。
  李黄龙趁着夜色,在林子里奔出百十步,蓦地浑身一震,停住步子,厉叫道:“给我下来!”但林中寂然,无人答应。李黄龙怒道:“你再不下来,我可要揍人了!”略略一静,只听背后的李薇薇懒懒吐了一口气,仿佛呵欠一般,轻笑道:“乖马儿快跑,那些笨蛋可就要追来啦。”李黄龙呸了一声,道:“你果然醒了。何嵩阳是你打伤的,是不是?快滚下来。”李薇薇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笑道:“小气鬼,你不是很爱背着我么?那个姓楚的丫头软的硬的都使过了,你也不肯丢下我,教我心里欢喜。”李黄龙一呆,继而暴跳如紫:“好啊,你早就醒了?”李薇薇咯咯一笑,道:“快跑,后面来人啦!”李黄龙一惊,飞步疾走,顷刻间,又回到了土地庙外。李薇薇笑道:“到底是乖马儿,比胭脂跑得还快。”李黄龙怒道:“你根本是装醉骗我,是不是!”李薇薇笑道:“我哪有这么坏?”李黄龙怒哼一声,却听李薇薇叹道:“小色鬼,这回不骗你,我真是醉啦。直到了客栈,才有些知觉,运功逼酒又花了小半个时辰,这段时光……”说到这里,她诡秘一笑,探过螓首,樱唇凑近李黄龙耳边。李黄龙心头生出怪异之感,只听她道,“你在路上做的事、说的话我尽都听到了,哼,原来你这小色鬼还不太坏。”
  李黄龙脸涨通红,急道:“我……我只想待你醒了,公平一决,趁人之危,不算好汉。”李薇薇从他背上跳下来,背起双手,笑道:“现今你要怎么啊?打我鞭子么?好啊,你来。”说罢闭上双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李黄龙见了,反觉踌躇,只得道:“那好,算你醉了,既然醒了,怎么还要骗我!”李薇薇笑道:“若是早早醒啦,便听不到你的心里话!”李黄龙狠狠白她一眼,忽见四面里人影幢幢,楚宫、紫震带着十来个好手,铁青着脸,从四面围上来,何嵩阳也在其中,只是脸色煞白如纸,显然受了内伤。
  李黄龙一皱眉,低声道:“贼丫头,我不管你了,咱俩各自逃命。”李薇薇笑道:“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小色鬼你就好人做到底,我还要你背我,你背是不背?”李黄龙怒道:“背你个大头鬼!你当我是傻瓜?”李薇薇拍手笑道:“对呀,你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大傻瓜!”她话音方落,便听有人哈哈笑道:“没错没错,别说你傻,和尚走南闯北,也跟着傻了一回。”
  众人闻声一惊,纷纷回头望去,只见九如端坐树下,身旁放着那口铜钟,左手却抓着那条烤熟的土狗,右手抓着李黄龙的铉元剑,笑眯眯割肉而食。李薇薇奇道:“和尚,难不成你始终跟着我们?”九如笑道:“不算始终,你俩马快,和尚扛着钟可跑不快,哈哈,若非这小子跟那姓楚的小妞打情骂俏,老和尚怎也赶不上的!”李黄龙脸色涨紫,惶急道:“谁打情骂俏了?”李薇薇望着他,微微一笑,李黄龙既知她当时已然知觉,更觉窘迫。
  九如笑道:“和尚既然把人灌醉了,自然要担待一二,不过……”他顿了一顿,望着李黄龙点头道,“小家伙不肯趁人之危!很好很好!”他见李、柳二人四目相对,神色复杂,便将一块狗肉塞进嘴里,笑道:“你们不用管和尚,继续搂搂抱抱、卿卿我我。那些家伙,交给和尚便是!”斜眼一睨楚宫等人,笑道,“你们是要走着回去,还是爬着回去?”
  楚宫瞧出九如身份,脸色发白,却又不肯轻易退缩,抗声道:“武林中尊卑有别,大师地位尊崇,怎能与我们这些晚辈一般见识,家叔须臾即到,大师何愁没有对手?”九如笑道:“如此说来,你们是要爬着回去了。好说好说,和尚一并成全就是。”楚宫神色大变,失声道:“大师未免不讲武林规矩?”九如笑道:“武林规矩和尚半点不懂,不知几文钱一斤?你且买两斤,给和尚尝尝味道?”说着将手中狗肉抛给李黄龙,说道,“这狗肉火候不济,夹生半熟,吃来无味,你们两个若不谈情说爱,就再烤烤这个,和尚事了,再来受享。”说罢右手倏抬,身畔巨钟凌空飞出,向对方一名好手迎头扣下。这一扣迅捷无伦,那人只觉两眼一黑,已被扣在钟里。九如大步抢上,一拳击在钟罩之上,洪钟骤响,但大半音波俱被封于钟内,凝而不散,来回鼓荡,钟内那人只觉一阵眼花耳鸣,口吐白沫,昏厥过去。
  这一罩一击先声夺人,群豪齐齐发一声喊,四面散开。九如笑道:“早先不逃,现在可来不及了。”抓起巨钟,又扣住一人,将其震昏。这般如法炮制,走东逐西,顷刻间,场中躺了七八人,站着的只剩三个。九如哈哈一笑,挑起铜钟,忽向何嵩阳罩去。何嵩阳挨了李薇薇一掌,受伤不轻,无力躲开。九如瞧他举动涩滞,一皱眉,笑道:“你有伤么?落水狗和尚不打!”说着巨钟一偏,放过何嵩阳,却向楚宫罩去。巨钟凌空变向,稽延少许,楚宫已有防备,瞠目大喝,举剑挑向铜钟,只听呛啷一声,钟剑相交,那柄金剑断成两截,楚宫虎口淌血,半身酥麻,却总算逃过一劫。
  九如一罩不中,呵呵一笑,再不理会楚宫,又抢到紫震身后。紫震见敌势太强,正欲逃走,不料钟似天落,嗡的一声,已被罩住。九如挥拳击钟,而后挑起铜钟,不料紫震蓦地滚地而出,双拳一抬,击中九如小腹。九如见他竟未昏厥,咦了一声,脱口赞道:“小子内力不坏。”说话间却不动弹,紫震击中九如小腹,只觉着手处柔如春水,诧异间连催四道劲力,却如蚍蜉撼树,九如不动分毫。紫震心惊胆战,正要收势,忽听九如一声长笑,腹肌倏地弹起。这一下,紫震送来多大力道,他便弹回多少。不同的是,九如的小腹好似大湖蓄水,将紫震先后四道内劲全数蓄积,而后突然决堤放水,还与彼身。紫震一声惨哼,顿时腾云驾雾般抛出丈外。楚宫抢上前去,在他背上一推一按,兀自化不掉九如的神通,两人双双倒退三步,齐齐坐倒,脸色均如白纸一般。
  此时其他好手次第醒转,各自捧头呻吟。九如环顾一周后一挥手,长笑道:“罢了,全都给我滚吧。”楚宫扶着紫震站起来,瞪着九如,恨恨道:“大师若有胆子,不妨在此一候。”九如白眉一挑,笑道:“和尚别的不大,唯独胆子不小。”楚宫面色铁青,与众人彼此搀扶,踉跄出林去了。
  九如见群豪去远,转入庙中,见李黄龙与李薇薇方才架起干柴,尚未点着。李薇薇抬头见他,笑道:“有劳和尚啦!”九如摇头道:“你这小姑娘酒量不错,做事却不痛快。”说罢扯了两段祭神用的红布点着,再抓了两块干柴放上,又取出个大红葫芦,喝了一口,扑地喷在火上,火焰一腾,顿时烧得旺了。敢情葫芦里装着极烈的烧酒。李黄龙忍不住道:“大和尚,你这样亵渎神灵,喝酒吃肉,就不怕佛祖怪罪,罚你下地狱么?”
  九如咽了一口酒,笑道:“你懂什么?这世上既无祖也无佛,所谓三世诸佛,都被和尚一口吞下去了!既无佛祖,又信什么?”李黄龙皱眉不解。李薇薇笑道:“我知道了,你把佛祖都吞到肚里关着,你大吃大喝,他们也看不到?”九如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说得乃是和尚三十年前的境界。”李薇薇奇道:“怎么说?”九如笑道:“这还不简单?所谓吃喝拉撒,佛祖既然吃得,难道就拉不得?三世诸佛,早已化作大便了呢!”他见那二人张口结舌的模样,微微一笑,道,“和尚肚里早已空无一物,唯有荡荡虚空!”
  李薇薇听得皱眉,噘嘴道:“和尚说话,恶心死了!”李黄龙却天性机敏,但觉九如说话虽然粗俗,却隐藏了极深刻的道理,转念间,他想起父亲给自己讲过禅门六祖慧能得道的传奇故事,脑中灵光一现,脱口而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首千古名偈乃是六祖慧能得道时所作,由此得传五祖弘忍的衣钵,开创顿悟一派。
  九如一听,禁不住眉开眼笑,一拍大腿,叫道:“说得好,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哈哈,说得好,说得妙!”李薇薇诧道:“和尚,你疯了么?”九如笑道:“若世上都是疯子,突然出现一个不疯之人,你说怎么样!”李黄龙笑道:“那可惨了,疯子们都会当他是疯子。”九如拍手笑道:“贼灵,贼灵。”
  李薇薇抓起一块干柴,在地上狠狠一敲,生气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串通一气,变着法儿骂我!”她望着九如手中的红葫芦,叫道:“老和尚,你只顾着自己喝,也不请我?”九如笑道:“和尚倒忘了。”说着将葫芦抛过去,李薇薇喝了一口,只觉喉舌间好似刀割,不由皱眉道:“好烈的酒。”九如笑道:“这可是和尚的宝贝,轻易不给人喝的。”
  李黄龙冷笑一声,道:“贼丫头你还敢喝?”李薇薇舔了舔红菱也似的嘴唇,笑嘻嘻地道:“我偏要喝,喝醉了还要你背!”李黄龙劈手夺过葫芦,说道:“不许喝了!”李薇薇脸一沉,道:“你是我什么人,我喝酒你也管?”伸手来抢,李黄龙退到一旁,嗅了一下,浓烈的酒气直钻鼻孔,忍不住也喝了一口,顿时苦了脸,吐了一大口气道:“好像一团火呢!”李薇薇趁机夺回葫芦,大饮一口,抿嘴而笑,笑靥美艳不可方物,她也不顾什么淑女风度,手抓狗肉,嘴饮烈酒,与九如一道大吃大喝。李黄龙站在一旁瞧,反觉手足无措。
  九如摇头笑道:“你这小子,说到洒脱,却远不及这个女娃儿了。”李黄龙哼了一声,道:“谁不洒脱了!”一屁股坐下,割块狗肉,大啖起来。九如摇头道:“你是假洒脱,不是真洒脱。”李黄龙一呆,却听九如又道:“你能身兼三家之长,际遇之奇,悟性之高,武功之博,除了东海释勇信,只怕当世无人能及了。”李黄龙心中暗讶:“老和尚竟看出了我的底细?”随口问道:“释勇信是谁?”九如淡淡一笑,道:“可惜,你也和他一般,为人太多拘束,是以今生今世也达不到绝顶的境界。”李黄龙听得憋闷,冷笑道:“鬼才信你。”九如白眉一轩,哈哈大笑,将手中大红葫芦抛给李薇薇,乌木棒一扬,点至李黄龙心口,李黄龙大惊,双手搏地,一个筋斗向后翻去。
  “好!”九如声如洪钟,长身而起,一抖手,乌木棒已到李黄龙头顶。他无甚花招,可一旦出棒,便如天河堕地,威不可当。只听“扑”的一声,李黄龙头顶挨了一棒,九如出手虽轻,仍打得他头皮发麻。李黄龙大惊,方要抬手,手臂上又挨了一棒,方要抬脚,小腿上再吃一棒,那支棒子如影随形,无论李黄龙如何闪避,皆是枉然。叱咤间,只见两人一棒迅若闪电,在破庙中飞旋起落,令人目不暇接。李薇薇看得佩服,心道:“小色鬼武功练到这样,已然不错,老和尚却真像神仙啦!”手托玉腮,怔怔瞧着,不觉出了神。
  二人以快打快,拆了百招,李黄龙恰好也挨满百棒,一棒不多,一棒不少。纵然九如手下留情,打得不痒不痛,但在李薇薇眼前,他的脸面也丢得半点不剩,待得又挨一棒,忽地站定,气呼呼叫道:“不打了!”
  九如将棒一收,笑道:“服气了么?你的武功学了一箩筐,却没一样管用。”说罢坐回火边,喝了口酒,招手道:“来来来,你坐下!”李黄龙却站着不动。
  李薇薇心知九如要指点李黄龙,李黄龙却挨了一通打,拉不下面子,便半嗔半笑,拽着他道:“小色鬼,过来坐。”李黄龙挣了一挣,悻悻坐下,九如啧啧道:“还是美人计管用。”将葫芦抛给李黄龙,笑道,“还敢喝么?”李黄龙道:“你儿子才不敢!”捧着又喝一口,烈酒入肚,十分难受,面上却不肯示弱,竭力苦忍,又喝两口。
  九如笑道:“你悟性是不坏的,可惜贪多勿得,一味跟着别人转,练来练去,始终是别人的功夫,却不是你自己的本事!”李黄龙奇道:“什么是别人的功夫?”九如笑道:“这话问到点子上。学别人的功夫,便总是囿于别人的道理,只知模仿,不知超越,故而有迹可循,练来练去,也只是‘武技’的境界,遇上厉害的,一招之内,便能瞧破你的虚实。”李薇薇听得有趣,插口道:“和尚,那自己的功夫又是什么啊?”
  九如笑道:“自己的功夫,就是你自己的道理,只有你明白,别人无从知晓,故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无拘无束,变化不拘,此乃‘道’之境界,技有止,而道无涯。”他瞧着李黄龙,笑眯眯地道,“你武技也不算差,却有个无大不大的圈子缚着你,明白它是什么,便可乘紫上天,恣意变化,若不明白,练一辈子,也难以技进乎道,总在圈子里转悠。”
  李黄龙奇道:“那圈子是什么呢?”九如道:“和尚不能说。倘若说破,便是和尚的功夫,不是你的功夫了。道之境界,若明月当空,水银泻地,无处不在,任其自然,和尚今日所言,不过种下一粒菩提子,至于生出万朵般若花,哈哈!可不是和尚的事情!”
  九如乃是禅林巨擘,一言一行,暗蕴禅机,禅道讲究不拘成法。即便是西天佛祖的道理,也是过了时的东西,不足法取,超佛越祖,才算本事。故而在武功之上,也力求青出于蓝,自创新境。这实在是惊天动地的大智慧,李黄龙急切间如何领悟得到,一时托腮苦想。李薇薇饮了口酒,咯咯笑道:“和尚啊,你说这样境界,那样境界,那我问你,你又是个什么境界?”
  九如微微一笑,道:“和尚的境界么?”他接过酒壶,大大饮了一口,蓦地以棒敲地,朗声道:“棒打十方世界,张口吹破天关,只手搅翻东洋海,呔!一脚踢倒须弥山!”李薇薇此时也有几分酒意,听到这话,掩口笑道:“见你的大头鬼,我瞧你是张口吹破牛皮。”九如拍手笑道:“好个吹破牛皮。”
  他话音未落,门外也有人道:“好个吹破牛皮。”九如哈哈笑道:“应声虫,你也来了!”那人道:“老酒鬼,我也来了。”九如呸了一声,敲地唱道:“野狐狸学狮子吼,九曲黄河锁纤流,天上人间雪纷纷,冻死二郎啸天狗。”那人嘿然一笑,也唱道:“天地茫茫似所有,回头一看有还无,四足踩破琉璃瓦,狐狸跳进狮子窟。”歌声未绝,一个青衣峨冠的老者挥袖而入,其面白如玉,长须似墨,凤眼长眉,清奇黄疏。李薇薇瞧得芳心一动,忖道:“这人年少时,必是个极俊朗的人物。”瞥了李黄龙,不觉莞尔:“比小色鬼可俊多啦。但不知怎地,我还是觉得小色鬼顺眼些,总叫人心里欢喜。”李黄龙见她盯着自己,神气古怪,顿觉浑身别扭,心中胡乱猜测:“她这般瞧着我,是我脸上有炭灰,还是什么事做得不妥?”
  只听九如啐了一口,道:“干么不是‘狮子跳进狐狸窟’?老色鬼,你做惯了骚狐狸,改都改不了?”这“老色鬼”三字出语奇突,李、柳二人均觉讶异。那峨冠老者却淡淡一笑,道:“哮吼四维,杀伐十方,那是你和尚的境界,楚某独善其身犹为不可,如何当得了狮子。”九如呸道:“拉屎放屁。”峨冠老者笑道:“好臭好臭。”九如哼了一声,道:“未交手便自损气势,无怪你老色鬼只做得天下第二剑,怎也做不了天下第一。”李黄龙听得微微惊奇,打量那峨冠老者,心道:“这老色鬼是天下第二剑,却不知那天下第一又是谁?”却见那峨冠老者微微一笑,道:“老和尚这话说得无味。做人切忌太贪,何必定要做天下第一?所谓身临绝顶,进则悬崖万仞,退则地迥天高,大成若缺,此之谓也。”
  九如笑道:“哈哈,去他妈的大成若缺,和尚最爱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峨冠老者淡然道:“拾释迦的牙慧,又算什么本事了?”九如哂道:“释迦牟尼胆敢如此说,也叫和尚一棒打死,喂了狗吃。”李黄龙与李薇薇听得面面相觑,皆想:“这和尚连释迦牟尼也不放在眼里,未免太过狂妄了些。”
  原来,据佛经所传,释迦牟尼初生刹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莲华自然双足。而后他东西及南北各行七步,手指天地作狮子吼声:“上下及四维无能尊我者。”遂成一派宗风。后世禅宗弟子,均以超佛越祖为任,特立独行,不屈服于任何偶像,德山禅师曾经“唾佛”,丹霞禅师也有“烧佛”之举,都是为了破除心障,求得圆满,凌驾诸佛之上。“大成若缺”却是老庄避世求全之谈。九如听在耳中,当然不喜。
  这二老语带机锋,均含绝大智慧。李、柳二人却是年少识浅,自然听得糊里糊涂。九如忽地转过身来,指着那峨冠老者,嘿嘿笑道:“这厮姓楚,名叫仙流。神仙之仙,下流之流,意即貌如神仙,性本下流。别瞧他长得顺眼,其实是个有名的老色鬼,专事勾引良家妇女,拆散人家夫妻。上至藩王妃子,下至小家碧玉,落入他眼里的,从没一个逃得过去的。女娃娃你生得太俊,千万小心些,莫要被他骗了去……”
  楚留香脸色微沉,扬眉道:“老秃驴你何时生了一条长舌,尽会说三道四?”九如睨他一眼,嘿然道:“和尚晓得,老色鬼你脸上假装生气,心里却是美得冒泡,得意无比。”李薇薇苦忍笑意,搡了搡李黄龙,低声道:“他是老色鬼,你是小色鬼,一老一小,莫非你和他是一伙儿?”
  李黄龙大怒,瞪眼瞧她,李薇薇笑道:“生气干吗?我逗你玩呢!你虽是小色鬼,却没对我无礼,所以你这个小色鬼虽是色鬼,但还没长大的。”李黄龙见她如花笑容,听着珠玉妙音,霎时间,心头的怒气尽又消了,不由暗骂自己不争气,别过头去,却见楚留香仿佛生出心事,正瞧着屋顶发呆,好一阵才叹道:“少年荒唐,不堪回首。”九如冷笑道:“你一句少年荒唐就抵了事,那些被你害苦的女子,却又怎么说?”楚留香眉间透出一丝苦涩,叹道:“那些风流罪孽,不提也罢。”九如咦了一声,笑道:“奇了,你这厮怎地转了性儿,当年快马轻裘,何其张狂?如今却尽说些泄气的话?莫不是……”楚留香忽地打断他道:“老和尚,你不用东拉西扯,引我分心,我来此所为何事,你也当明白。”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什么?和尚糊涂得紧呢。”
  楚留香忍不住骂道:“你这和尚,真是天下第一惫懒无赖之徒。”九如连连摆手道:“错了错了,说到惫懒无赖,和尚只算得第二。”楚留香心中暗讶,想这和尚独步高蹈,佯狂傲世,从不向人丢低,今日怎会自认第二?不由笑道:“和尚你自认第二,谁又敢做第一?”九如慢慢喝了一口酒,淡然道:“天下第一惫懒无赖之人么,便是和尚那个不争气的徒弟。”楚留香失笑道:“你这孤家寡人,也有徒弟?”九如正色道:“有什么好笑的?和尚有爹有妈,干么就不能有徒弟?”楚留香一怔,道:“说得是,倒显得楚某浅薄了。但说到令徒之惫懒无赖胜过你老和尚,我一万个不信。”
  九如手扯白须,破天荒露出苦恼之色,叹道:“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和尚命乖福薄,本想收个徒弟防老,却不料那厮好吃懒做、不敬师尊,反逼着和尚我沿街乞讨、供他挥霍。试想和尚我横行半生,何曾示过弱来?到头来却被一个小贼秃骑在头上拉尿拉屎,杀也不是,丢也不是,就好比烫手的山芋。唉,老色鬼你说说,这不是天下第一惫懒无赖之人,还是什么?”
  楚留香将信将疑,忖道:“这和尚说话半真半假,扯东拉西,你说这些,我半句也不信。”当即笑了笑,道:“和尚你何必说这些不沾边的胡话,不论如何稽延时辰,该来的总是要来。”一转眼,瞧着李薇薇身上,淡淡地道:“你就是李薇薇?”李薇薇笑道:“对啊!你找我有事?”楚留香冷然道:“乾坤锦盒是你偷的?”李薇薇摇头道:“我不知道什么蠢羊铁盒,笨牛金盒。”楚留香面色一沉,扬声道:“那我再问你,可是你杀了老夫的花匠?烧了老夫的花田?”李薇薇露出奇怪之色,摇头道:“决无此事!”楚留香脸色更沉,缓缓道:“女娃儿,你既敢在我天香山庄的照壁上血书留字,这会儿怎又不承认了?”李薇薇摇头道:“你这老头儿说话恁地古怪,我全不知你说什么。”楚留香冷哼一声,道:“那么你偷盗江南富户,潜入大内,也是假的了?”李薇薇笑道:“这倒不假。”
  楚留香颔首道:“好,这样说来,说你银荡狠毒,那也不假了?”李薇薇原本应答从容,听得这话,不觉柳眉倒立,大声道:“楚老儿,你可不要血口喷人。”九如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银荡狠毒四字,别人说来都妥,唯独你老色鬼说出来,服不得众。”
  楚留香眉间如笼寒霜,摆手道:“老和尚你莫打岔!女娃儿,我问你,紫星可是你伤的?”李薇薇皱眉道:“这却不错。”楚留香冷道:“那就是了,小小年纪,就如此淫邪狠毒,雪山出的货色,果然都是一路!”李薇薇师门遭辱,气得娇躯颤抖,恨声道:“你只问我,干什么不问那姓紫的做了什么?”楚留香冷笑道:“你这丫头狐媚之貌,蛇蝎之性。如今任你说出什么言语,我都不信。哼,看在老和尚面上,给你两条路走,其一交出赃物,自废武功;第二么,便由老夫代劳了。”李薇薇冷笑一声,高叫道:“还有一条路,哼,将你打倒,再行走路。”
  楚留香打量她一眼,失笑道:“妙得紧,你大可试试!”摊开两手,露出胸前空门。李薇薇方要起身,李黄龙忽地抓住她如雪皓腕,低声道:“这老头儿怕是错怪你啦。”楚留香斜眼瞧他,冷笑道:“好啊,你小子却说说,我怎地错怪了她?”李黄龙朗声道:“说到杀人放火,坑蒙拐骗,我是不太清楚。但说她勾引紫星,我却不信。”李薇薇听得一呆,注目望着他。
  楚留香冷道:“何以为证?”李黄龙看了李薇薇一眼,道:“我见过那姓紫的小子,他懦弱无耻,贻羞祖宗,贼丫头就算勾引小猫小狗,也不会勾引他的。”李薇薇气极,狠狠一掌打在李黄龙手背上,啐道:“你才勾引小猫小狗呢!”李黄龙吃痛缩手,皱眉道:“我便打个比方,你干什么打人?”李薇薇怒道:“就不能比别的,尽会胡说?”心里却想:“这小色鬼说话混蛋,见识却蛮高的,哼,紫星算什么东西,给本姑娘提鞋也不配。”
  楚留香冷冷打量二人片刻,哼了一声道:“你两人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当然彼此说项。小丫头,莫要磨磨蹭蹭,两条路你到底选哪条?”李薇薇得李黄龙相护,胸中平稳许多,当下笑道:“不是说好了么?我选第三条。”楚留香长眉一挑,脸色陡转阴沉。忽听九如嘿嘿一笑,道:“楚留香,你当和尚是个摆设么?”楚留香道:“老和尚,你当真要助纣为虐?”九如摆手道:“慢来,谁是纣,谁为虐,那还难说得很!”楚留香冷笑道:“这丫头避重就轻,不肯承认杀人放火之事,那是怕我要回乾坤锦盒。至于银荡狠毒,却也不是老夫胡说八道。和尚你有所不知:她专事勾引男子,再将其伤残。自她一路北来,害的人不在少数,轻则断手断脚,重则穿眼割舌,哼,手段厉害得很呢。”
  九如道:“如此说,你残害的女子,那也不在少数。”楚留香道:“那可不同。”九如道:“怎么不同,她用硬刀子断人手脚,你却拿软刀子刺伤人心,方法各别,其理一同!”楚留香脸色一变,扬眉喝道:“九如和尚,你定要与我为难么?”九如笑道:“和尚纵然痴顽,这双招子却还没瞎。这女娃儿虽说任性了些,但决非淫邪狠毒的老色鬼之流可比。”楚留香呸了一声,道:“你招子灼亮,我招子就瞎了?老夫三名花匠死于‘冰河玄功’,这可是大雪山的武功。”
  九如摇头道:“冰河玄功又算什么了不起的功夫?未必只她会练。”楚留香道:“除此之外,老夫还别有证据!”九如嘻嘻笑道:“好啊,说来听听!”楚留香一皱眉,暗忖道:“自与这秃驴相见,我便屡动肝火,如此下去,岂不被他牵着鼻子走路?”冷哼一声,转向李薇薇,说道:“听说你杀人放火,偷盗拐骗之后,俱都留字扬名。我瞧过了,天香山庄粉壁上的血字与皇宫大内廊柱上的墨迹一般无二。小丫头,你既然自承去了大内盗宝,那‘雪山李薇薇’五字是你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