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别无他法
作者:情愿傻呆呆的      更新:2022-03-26 05:21      字数:5865
  他四顾石像,想起当夜所悟的武功。这些年除了偶尔静坐炼气,倒是未加砥砺,而且一夜工夫,只学会了百十尊石像的功夫,其他石像都未来得及揣摩。当下伸展手足,练起以前那套“大贤心经”,哪知这一练之间,心中竟又电光石火般悟出许多前所未有的妙谛来,一时大感惊怔,再瞧石像,只觉所想所悟,与当日相较,何止高明了十倍。
  其实道理十分简单,月神庭的武功以数术为根基,花流水武功纵然厉害,但无法脱离这个根基。若是花元茂发现石像之谜,也必然成为一代高手。只是他醉心算学,对武功兴致缺缺,但也因此留下许多精妙算法。李黄龙若非得他法意,哪能在区区五年时光解出九道算题。
  李黄龙越是揣摩,越觉这些石像奥妙无穷,当下沉迷其中,日日呆在阵里,参悟石像武功。
  数月时光一晃而过,李黄龙将八百圣贤像尽数练完,忽地发觉:原来石阵还有若干奥妙,仅看石像,彼此间总有些无法贯通,须得将石像在阵法中的方位变化融入武功之中,前招后式方得天衣无缝,发挥极大威力。他悟到这点,对这立像前辈的智巧端的佩服万分。
  两仪幻尘阵以玄古三轮带动,由此也生出九般转法,交替变化。李黄龙由这阵法运转,变出一套身法。他将这身法练了数日,这一日跨出一步,忽地想道:“这一步如以九宫之位变化,或许更是巧妙。”想罢,他重新迈出,哪知本该四步的路程,却被他一步走完,一时大为震惊,蓦地想起一门功夫来。
  李黄龙幼时虽顽劣好耍,但记性极好,有过耳不忘的本事。那一日,李德理讲述“三生归元掌”的精义,李黄龙虽未刻意去听,但仍记下大半,此时细加回想,竟还记得两三成。当时他听父亲讲解,全然不知所云,眼下略一思索,便觉况味无穷,当下就地画出九宫图,依德理所言,推演了半个时辰,便倾尽“生生术”的奥妙;然后再以“生生术”为根本,依次推演出“四四步”、‘梅花步’、‘天罡步’、‘大衍步’、‘伏羲步’,一直推到“九九归元步”,方才穷尽,李黄龙心中惊讶:“天下竟有如此步法,较之这石阵身法,似乎还要厉害一些。可惜我虽知其义理,但功力浅薄,无法走到九九归元的地步。”
  他解到这里,只觉心胸舒畅,一时兴起,走出石阵之外——但见茫茫烟水间,数叶“千里舟”盘旋往来,正撒网捕鱼,舟子们悠然自得,以渔歌遥相唱和,清扬歌声穿云破空,响彻湖上。
  李黄龙听了一会儿,抬头向两壁看去。只见山崖上两行巨字依然如故:“横尽虚空,天象地理无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竖尽来劫,河图洛书无一可据而可据者皆空。”
  李黄龙心中反复吟咏,蓦然有悟:“所谓竖尽来劫,说的是逝者已矣,将来之事无人说得明白。河图洛书未卜先知,皆是虚妄;所谓横尽虚空,指的是天上地下变数甚多,没有任何事物当真可以依恃,能够始终依恃的唯有自我。这竖尽来劫,横尽虚空,不就是说:黄万计虽然看似不可战胜,但将来也未必不能胜过,但胜他的关键不在别人,只是在我自己。可惜我这五年来,只想着学别人的剑法,热脸尽贴了冷屁股。哼,难道我就不能凭一己之力,练出打败黄万计的武功么?”想到这里,他陡然看见一个崭新的境界,豪气顿生,禁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笑,方觉自己嗓音粗了不少,再一摸嘴唇,细密绒毛微微扎手,原来忽忽五年时光,已让垂髫童子长成了英俊少年。
  李黄龙心情一变,寻思道:“我解不出玄古十算,留在此地徒惹耻笑。”他萌生去意,转念又想道:“小云心肠好,这些年大约怕扰了我钻研算学,少来见我,也不知道她那怪病究竟怎样了。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方能见她,别人大可不见,她与花大叔定要打个招呼的。”他向梅影打听明白,得知古小云住在南方“幽禅苑”。他钻研算学已久,性子沉毅许多,不复幼年时那般轻浮跳脱,忖想着古小云好洁,便特意洗个澡,讨了身干净衣衫换上,然后将宝剑斜插腰间,观花望柳,一路寻去……
  不一时,寻到“幽禅苑”外,却见门前竖着一块汉白玉碑,上镌两行狂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字字龙蟠凤翔,飘逸不凡,再看落款,也是落魄狂生。李黄龙瞧得舒服,不由忖道:“这人字写得洒脱,名字又叫狂生,想必是个极潇洒、极豪放的人物,不知是否还在人间?若有机会,真想与他结识结识。”
  月神庭因山造房,古木秀石比比皆是,这幽禅苑尤为之胜。园中木石壮丽峥嵘,林中彩石小径三步一折,十步一转。李黄龙走了片时,瞧得一角小楼,逼得近了,可见匾额上“听雨聆风”四个楷字,不由忖道:“小云住在这里吧?”正自思忖,忽听得楼上传来一声,李黄龙听得耳熟,正是古小云的声音,不由心头一惊:“莫非楼上有歹人。”欲要破门而入,又怕惊动对方,失了先机。
  当下李黄龙纵身攀上飞檐,停在窗边,还没站稳,只听得楼中传来一声。李黄龙转念间,将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顿时扑鼻而来。定睛一看,只见古小云盘膝而坐,身后坐了一个矮胖老头,满身肥肉,圆滚滚好似一个肉球。只见他两眼圆瞪,花白的八字须翘得老高,神色似乎十分紧张。右旁放着数十个小银盆,里面盛满五颜六色的药液;左旁则放了一个方形火炉,炉上有紫铜丝网着,网上搁着大大小小的金针,被下方火苗舔过,通红发亮。
  胖老头出手如电,忽地拈起一枚烧红的金针,在一盆靛色药液里一浸,咝地刺进古小云“风府”穴,五指微微捻动。古小云应针发出一声呻吟,蛾眉颤动,显然十分痛苦。
  李黄龙只瞧得心胆欲裂,一股怒气直冲顶门,不及转念,“砰”的一声打破窗棂,纵身跃入,对准那肥老头就是一脚。那老头儿正全神捻动金针,冷不防这一脚飞来,顿似一个皮球,着地滚出老远。
  李黄龙也顾不得他死活,转身便要拔出古小云背上金针,哪知手指还未触及,拳风陡至,肩上便挨了一拳。李黄龙踉跄倒地,斜眼一瞥,却是肥胖老头,顿时怒喝一声,跃将起来,正要出拳,忽见小云掉过头来,口气虚弱道:“龙哥哥,不要动手……”李黄龙一愣,却见那胖老头双眼怒张,神色甚是气恼,却又恨恨坐了下来,不紧不慢,手捻金针。过了一会儿,胖老头倏地将金针拔出,又拈起一支烧红的金针,在一盆明黄色的药液中浸过,反手刺入小云“大椎穴”。这一下却极为迅疾,微一捻动,便即拔出,如此时快时慢,不一阵便刺了小云四处要穴。
  李黄龙见这胖老头认穴下针之准,端的生平仅见,他囿于小云之言,不敢动手,一时呆在当场。这时凌霜君闻声上楼,掀开帘子,见李黄龙握拳瞪眼站在一旁,不由脸色一变,低声道:“过来。”李黄龙微一犹豫,走上前去,凌霜君一把将他拉出屋外,目光闪动,涩声道:“你怎么来了?”李黄龙如实道:“我来瞧小云的。”凌霜君眉头大皱,心中气恼至极:“你这野小子,既来看人,怎不正大光明地进来,却破窗而入,几乎误了大事。”只听李黄龙又道:“那个胖老头在做什么?”凌霜君一拂衣袖,不耐道:“吴先生正用‘炎阳百草锁魂针’为小云治病!”她一拉李黄龙道,“下楼再说。”
  到了楼下,李黄龙又问道:“婶婶,小云究竟是什么病?”凌霜君瞥他一眼,心中冷笑,懒得答话。李黄龙正想追问,忽听“咯噔噔”下楼之声,只见那个胖老头儿飞也似冲了下来,两眼向着李黄龙猛瞪。
  凌霜君向李黄龙,道:“你来见过这位‘魔医’吴孟达吴先生!”
  李黄龙此刻知道他是给小云治病的大夫,对他大生好感,唱了个喏,恭恭敬敬叫了声:“吴先生!”吴孟达却两眼一翻,瞪眼喝道:“去。”抬手一拳,捣向李黄龙心口。李黄龙急忙双手横胸,挡住来拳。吴孟达一拳没打着,更是生气,一边叫骂,一边频频挥拳,招式虽不精妙,气力却十分沉重。李黄龙扰他治病,心中抱愧,不好还手,只是格挡,十招不到,便挨了三拳,拳劲贯体,痛彻心肺。后退间,他背脊已抵上墙壁,忍不住叫道:“臭胖子……哎哟,你再打……再打我要还手了。”
  “好啊!”吴孟达退后一步,瞪圆了眼,厉声道:“老子就看你怎么还手?”话未说完,鼻翼忽地微微李黄龙心挂小云,也忍气跟上。
  只见屋中三人围着一团炉火坐定,身前各放一个紫砂瓯。火上铜壶正沸,小云倚在母亲身边,揉弄着两寸见方的浑圆茶饼,细细的茶丝随她纤纤玉手扑簌簌落入紫砂瓯里。凌霜君提起铜壶,将沸水注入,瓯中翠浪翻滚,一股浓浓的茶香弥漫楼上,将草药味冲得干干净净。
  小云见了李黄龙,笑着招呼一声,吴孟达微微一愕,打量李黄龙,皱眉道:“你便是小云常常提到的李黄龙……”但此时鼻尖茶香拂过,太过诱人,忍不住将后面的话丢到一旁,望着身前瓯中升腾的白汽,连连搓手,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李黄龙心中大是惊奇:“不就是喝茶么?有什么稀奇?”瞪了老头一眼:“莫非这老胖子家里太穷,连茶叶都买不起?”
  却听小云笑道:“龙哥哥,你瞧这白汽像什么啊?”李黄龙定睛看去,只见茶水白汽在空中聚而不散,似极了一只伸颈展翅的白鹤,一只散尽,一只又出,不由奇道:“怪了!”小云笑道:“才不怪,这是千鸟山里特有的‘孤鹤玉泉’,水质之美堪称天下无对,用它来冲‘小团龙’,当真……”吴孟达竖起大拇指,截口笑道:“举世无双,哈哈,举世无双!”说得眉开眼笑,喜不自胜。
  小云将手中茶饼递给李黄龙,凌霜君则将一个紫砂瓯放到李黄龙身前。李黄龙诧然道:“这是做什么?”古小云嫣然道:“分茶呀,你把茶饼揉散一些在瓯里,妈妈再注入沸水。”李黄龙“哦”了一声,随手掰下一半,放在瓯里。
  吴孟达怒道:“你当是吃饭?放这么多,不怕遭天谴么?”说着露出心痛神情,将多余茶丝捧了出来。李黄龙忍不住大声叫道:“不就是茶叶么?放多放少打什么紧?”吴孟达两眼翻白,怒道:“你小屁孩儿知道什么?”说着将手中茶叶小心翼翼放好,说道,“这‘小团龙’出自福建,乃是茶中极品,小小一饼,价值百金,只是进贡大内。但金可有而茶不易得,便是皇帝老子也珍惜得不得了。听说枢密院、中书省的那些大官儿,也只有皇帝南郊致斋时方能得赐一饼,四个人环坐分吃。故而这‘分茶’之法,也是‘小团龙’独有的吃法。有人写诗,单道这分茶的妙处。”他说到得意处,一双小眼眯成两条细缝,摇头晃脑地道:“纷如劈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变。银瓶首下仍尻高,注汤作字势嫖姚。”
  李黄龙听他说得好听,便喝了一口。吴孟达盯他笑道:“滋味如何?”李黄龙虽觉滋味不坏,嘴上却故意道:“没什么好喝,还不如马尿。”吴孟达小眼一瞪,暴跳如紫:“放屁,放屁,你这张嘴才只配喝马尿。”说着将李黄龙的茶瓯劈手夺过,全都倾入自己瓯里。李黄龙大怒,几欲跳起,但望了小云一眼,又忍气坐定,强笑道:“吴先生,我不会喝茶,现在才品出滋味来,让我喝一口好么?”吴孟达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想喝了么?哼,但凭你方才说的话,老夫一口也不给你喝。”一手护住砂瓯,以防李黄龙来抢。
  李黄龙满腹怒气,却敢怒不敢言,古小云掩口笑了一阵,注满一杯,递到他面前,含笑道:“龙哥哥,喝我的好了。”李黄龙接过,默默品了两口,但觉清心润脾,心头怒气竟随之烟消了。
  四人如此坐着品茶,皆不说话,吴孟达品法甚是古怪,每喝一口,必定闭目晃脑,陶醉良久,叹一口气,再喝一口。李黄龙但觉无聊,便问道:“花大叔上哪里去了?”凌霜君不大想与他说话,闻言只淡淡道:“今日午时便是‘开天大典’,他忙得紧。”李黄龙奇道:“什么开天大典?”凌霜君微微蹙眉:“你不知道么?”李黄龙顿觉茫然。这些天他忙于练功,对宫中之事一无所知,再说众人皆未将他放在眼里,大小事情也从不告之。
  却听古小云道:“龙哥哥,这开天大典顾名思义,便是破开苍天、万物重生的意思,也就是破旧立新的大典。”李黄龙似懂非懂,正欲详加询问,忽听得远处传来波斯水钟的长鸣,一连三响,一声响似一声。一名侍女入内道:“夫人、小姐、吴先生,宫主请您们过去。”
  凌霜君微微颔首,挽着小云之手道:“吴先生,时辰已到,我们去吧。”吴孟达嘿笑道:“慢来慢来,你们先走一步,老夫要把茶水喝完,嘿嘿,如此好茶,焉能白白浪费?”凌霜君心知此老虽然医术通神,但却嗜茶如命,此时万万丢不下这“小团龙”,只得笑道:”也好。”她瞧了李黄龙一眼,心道:“这野小子不通礼数,讨厌至极,如此郑重大典,他一去,说不定又惹出事端,反而不美。”想着故意装忘记,也不唤他,径自将古小云拉起就走。她走得匆忙,古小云也只来得及回望一眼,便消失在门帘之后。
  屋里只剩李黄龙与吴孟达二人,没了古小云,李黄龙心头怅然若失,闷头喝光瓯中茶水,默不作声。吴孟达喝了一阵茶,忽地斜睨他道:“小子,这个开天大典你想不想去?”李黄龙摇头道:“人家没叫我,我去干吗?”吴孟达冷笑道:“你这小子,真是粪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李黄龙反唇相讥:“你这胖子,真是粪里的白蛆,又臭又肥。”吴孟达正在细品茶味,闻言大倒胃口,将茶吐入碗里,怒道:“混账小子,你就不会说些别的?”李黄龙道:“可是你先骂人的。”吴孟达望了他一眼,却没动手,只是冷笑道:“你小子倒有些骨气,不比那些凡夫俗子,只会挨骂,不敢还口。”李黄龙道:“凡夫俗子有什么不好了?你吃的喝的,不都是凡夫俗子种出来的?”
  吴孟达一愣,偏想不出如何驳他,只得掉转话头,冷笑道:“哼,小云常和我说起你这混账小子,每每谈到你,都十分高兴。”李黄龙心里一热,朗声道:“那是自然,我和她可是最好的朋友。”
  吴孟达破天荒露出一丝笑容,颔首道:“那好,你以后多来这里坐坐,逗她开心,对她的病极有好处。”李黄龙一愣,低声道:“吴先生,小云究竟是什么毛病?”吴孟达抿了一口茶,望着楼顶半晌,寒声说道:“那叫做九阴毒脉,天生阴气过余,阳气孱弱。阴寒毒气盘结于九大阴脉之中,随时都会取她性命。”李黄龙听到最后一句,惊得一跳而起,失声叫道:“你说什么,她,她怎的生出这种怪病?”
  吴孟达脾气虽大,却是一个直肠直肚的人,不喜欺瞒,李黄龙一问,便随口说道:“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她妈当年吃了人家一记至阴至寒的掌力,抬到我那里,已是奄奄一息。老夫一把脉门,发觉她不仅中了寒毒,还有了数月身孕。”他说到这里,细眉紧蹙,长叹道:“早知如今,老夫就该只救母亲,不救胎儿,省得造孽。当时我问古廉那小子,是否救这胎儿,他心软肠柔,当即求我两个都救。老夫什么人物,自不能说救不了的话,虽然明知两全其美太过勉强,也使出了浑身本事。唉,最后是保住这对母女的性命,克服了医道上几乎难以克服的难题,殊不料那残余阴毒竟然聚于胎儿体内,成了‘九阴毒脉’。”他说到这里,突地横眉怒目,一拍大腿,大骂道:“晦气,真晦气。”
  李黄龙心如火烧,急声道:“先生您医术高明,势必能治好她的,是不是?”吴孟达面皮泛黑,狠狠瞪了他一眼,闷闷喝了一口茶,方才缓缓道:“那阴毒是胎里带来的,顽固不化。这十多年来,老夫想尽法子,用了无数药物,给她易经洗髓,驱除寒毒,但到头来也只能延她一时性命。哎!老夫治病从来有头有尾,既让她来到世间,老夫一日不死,便救她一日,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