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有些糊涂
作者:情愿傻呆呆的      更新:2022-03-26 05:21      字数:5496
  花慕容忍住笑道:“我先给你说个杨布打狗的故事。”李黄龙正扭头生气,但一听要说故事,忙竖起耳朵倾听。只听花慕容道:“古时有个叫杨布的人,穿了件白衣出门,哪知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他就把白衣脱了,换了套黑衣回家。哪知他家的狗却不认得杨布,迎上去汪汪地咬他。杨布大怒,拿了棍子就要打狗。他哥哥杨朱见了,便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果这条狗出去的时候是白狗,回来却变成了黑狗,你认得出来么?’。”李黄龙一愣,继而大怒:“好个贼婆娘,拐弯抹角,骂我是狗!”他怒视花慕容,花慕容占定上风,也笑吟吟回视。古小云没瞧出二人正在斗气,接口说道:“姑姑,这个故事我在《列子》里看过的。唐人卢重玄还注释说:‘夫守真归一,则海鸥可驯;若失道变常,则家犬生怖矣!’”
  花慕容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嘻嘻笑道:“你记性倒好!所以凡遇是非,务必先内求诸己,切莫忙责于人!若是守真归一,鸟儿都能教得听话,可有些人啊,怎么教都不听话!”说着斜眼瞅着李黄龙。
  谈到学问,李黄龙便是个草包,这些文绉绉的说法,他一字也听不懂,无从作答,心头好不憋闷。他闷头走了一程,回廊尽处出现一个小湖,湖内遍植荷花,阔大的荷叶摩肩接踵,覆盖水面;花枝劲直,顶着一个个红白菡萏。只见花慕容已挽着古小云,经过水榭,步入楼阁。李黄龙略一迟疑,也跟上去。
  韩伯通与古廉正在阁里守候,乍见一俊俏童儿钻了进来,一愣之间,方才认出李黄龙。韩伯通一拍大腿,笑道:“小鬼,你好好收拾一下,倒也是人模狗样的。”古廉也笑道:“是呀,先时当为浑金璞玉、珍珠蒙尘,为人精洁一些,总是好的!”
  李黄龙大剌剌坐下,眼睛在桌上扫了一遍,只见酱鸭肥鸡、白藕红菱,还有鹅掌羊脯、蟹黄虾仁,另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香药蜜饯、干鲜果子。李黄龙瞧得肚子咕咕乱叫,当下也不客气,伸手便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嘴里。
  花慕容瞧得皱眉,说道:“你没吃过饭么?”李黄龙舌头转不过来,呜呜作响。花慕容瞧他吃相,打心底里讨厌,当下耐着性子道:“我问你,吃饭该用什么?”李黄龙道:“自然是用手了……”伸手又要去拿,却挨了花慕容一筷子。他捂着手跳了起来,当即就要撒野,一旁的古廉伸出手,轻轻按在他肩上。李黄龙不由自主坐回凳上,古廉一笑,举筷拈了一只鸡腿,搁在他碗里,又端过一碗羹汤,道:“慢慢吃,别噎着了。”李黄龙瞧他言辞温和,不禁想起往日吃饭时,自己和娘亲顽皮胡闹,爹爹也是这般对待自己,但如今他埋在土里,再也不会逼自己坐着,不会给自己夹菜盛饭,更不会叫自己慢嚼细咽,想到这里,顿觉内心酸楚,低头不语。
  众人见他突然间无精打采,甚感奇怪。一旁的小云拉了拉他衣角,道:“龙哥哥,你不舒服么?”李黄龙醒悟过来,忙用衣襟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努力装起狠相,瞪着小云道:“你……你叫我什么?”小云脸儿涨红,李黄龙哼了一声。他到底是小孩子,转眼又忘了忧愁,放开襟怀,双手左右开弓,尽揽桌上美食,鸡鸭肥浓,菱藕清鲜,咸甜适度,酸辣相宜,李黄龙从未吃过这样的好筵席,不觉满心欢喜。古氏兄妹俱都好洁,瞧他吃相邋遢,花慕容蛾眉紧蹙,早早住箸,古廉略略尝了两箸,也不再吃。
  韩伯通瞧了片刻,忽地叹道:“李黄龙,你性子不好,但却有点小聪明,若你肯听我话,我倒可把一身本事都传给你!”众人皆是一惊,花慕容急道:“韩大哥,这如何使得,这小泼皮哪配学你的本事?”韩伯通摆手道:“你先别说话!”花慕容见他辞色郑重,也不便多言。
  谁知李黄龙却摇头道:“你武功不好!”众人又是一呆,韩伯通脸色酱紫,右手五指用力,檀木桌上多了五个指印。古廉见势不妙,笑道:“李黄龙,你大约还不知道,江湖上提起‘病天王’韩伯通之名,可说是如紫贯耳呢。”李黄龙依然摇头道:“他武功不成的!”
  韩伯通神色数变,忽地哈哈大笑道:“好,好,你倒说说,老夫的功夫如何不成了?”李黄龙道:“你连那个和尚都斗不过。”韩伯通一愣,道:“这个不足为凭,那位前辈乃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我斗不过他,也是应该!”李黄龙道:“就算他顶尖儿,但你斗得过黄万计么?”韩伯通又是一怔,沉吟半晌,摇头道:“恐怕斗不过。”李黄龙一拍手,悻悻道:“胜不了黄万计的武功,我才不学呢。”
  韩伯通不顾身份提起收徒之事,哪知竟被一口回绝,当真颜面扫地,忍不住一把抓住李黄龙胳膊,怒道:“慢来,黄万计乃武林中不世出的大高手,要想胜他,谈何容易?再说,你干嘛非得胜他不可?”李黄龙只是摇头,虽不说话,眼圈却红了,韩伯通一愣,手上微松,李黄龙猛地挣出,埋头冲出水榭。众人面面相觑,尽皆愕然。
  李黄龙奔出一程,反手抱头,缩在墙角,呜呜大哭。哭了好一阵,心情才平复下来,但一想起韩伯通的话,又忍不住想哭,寻思道:“黄万计那样厉害,我的武功却谁都胜不过,难道今生今世都报不了仇,救不出娘亲了么?若是这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心灰意冷,望了望怪石嶙峋的假山,心道:“索性一了百了,一头撞死罢了。”
  他一跳而起,正要把头往山石上撞去,忽听狗叫声响,有人欢然叫道:“龙哥哥,你在这里呀!”回头一看,只见白痴儿撒着欢向自己跑来,古小云则在不远处含笑而立。李黄龙连忙背过身子,忖道:“万万不能被她看见我哭鼻子。”
  他抹去眼泪,才哑着嗓子道:“你来干嘛?”古小云道:“大伙儿都在找你!好在白痴儿聪明,一下子就寻着你了。”她说着浅浅一笑,盯着李黄龙道:“龙哥哥,你眼睛红红的,哭过了么?”李黄龙被她瞧破,恼羞成怒,横她一眼,怒道:“放屁,老子才没哭!”气冲冲地从她身边走过,古小云拉他,李黄龙反手将她推个踉跄,但走了几步,又觉出手重了,有些过意不去,偷眼一瞟,只见古小云背靠着墙,脸色煞白。
  李黄龙忍不住转过身来,嘟囔道:“还不走啊?站着干嘛?”古小云抿着嘴,细眉微微李黄龙哼了一声,撅着嘴道:“推你一把就生气了么?哼!小气鬼!”回头刚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微响,急转身时,只见古小云两眼紧闭,蜷在地上。
  李黄龙一惊,伸手探去,只觉她气息微弱至极,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莫非她这等不经事,被我一掌打死了?”想着一颗心突突直跳,欲要一逃了之,双脚却好似灌铅水,只挪了一步,便再也无法动弹,心道:“小丫头对我还不坏,叫我‘哥哥’,我就这样害她死了?但若不逃,万一……万一当真无救,她那些姑姑爹爹问起来,我怎么说?若知是我下的毒手,贼婆娘和病老鬼岂不要活活撕了我?”他六神无主,团团乱转,猛一咬牙,忖道:“撕便撕了,左右我也不想活啦。”
  想着将古小云背起来,顺着回廊狂奔,忽瞧见香莲在不远处行走,便叫道:“姐姐!行行好,行行好!叫唤一声,叫唤一声!”他一发急,几乎语无伦次。
  香莲见状,骇然间也不及多问,引着李黄龙直奔厢房,正撞得古廉等人。古廉大惊失色,也不说话,一把接过小云,从她怀里掏出一支玉瓶,倾了两粒淡金色的药丸,拗开古小云牙关,度了进去。然后众人神情惶急,盯着她雪白的脸蛋出神。
  李黄龙心头忐忑,正想着是否趁乱逃走,突听古小云轻哼了一声,抬头看去,只见她眼睛微张,细细地道:“黄……哥哥,别……”李黄龙当她要出言告状,顿时心跳如紫,摆了个弓步,准备逃走,却又听她说:“别哭……”李黄龙就似挨了一棒,愣在当场。又听古小云慢慢地道:“有不快活的……事,爹爹和……和我都帮你。”她神志昏沉,接着这两句,又说了一大通不知所云的话,气息渐渐平稳,沉沉睡去。
  众人松了口气,古廉将她送到花慕容手上,转身向兀自发呆的李黄龙深深一揖,道:“小兄弟,多亏你了!这孩子突然不知所踪,吓坏我了,没料到还发了病……”他拭去额上冷汗,“若再慢得一分半分,只怕……”说到这里,他突地打住,神色间似乎十分后怕。
  李黄龙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双手乱摆。韩伯通给了他重重一掌,哈哈笑道:“他妈的,你这臭小子在‘流杯水阁’胡说八道,老子正要跟你算账,却没想到你一转身,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边说边拍他肩背,拍得李黄龙又痛又怒,偏又不敢言语。
  花慕容将小云送回卧房,闻言也笑道:“李黄龙,冲你救了小云,日后我再不叫你小畜生了。”李黄龙连天价叫苦,一句话在肚皮里转来转去:“她是我打昏的,她是我打昏的……”但他打昏了人,又抱人来医,若然说出,不啻于他李黄龙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抬手抽自家耳光,挨打挨骂都不要紧,这个脸却是万万丢不起的。他支吾半天,暂且忍着,心想:“我不说了,待小丫头清醒了,自己告状去。”
  正觉心乱,忽听韩伯通叹道:“廉公子,有件事当真对不住。我听了吴先生的言语,是以去会那和尚。却不料他那乾坤锦盒是个假的,累我白走一趟。”古廉摇头道:“韩兄高义,我父女铭记在心,看来也是天意昭昭,不可勉强的。”韩伯通拈须道:“廉公子你想得通透,倒是好事。唉,不过这未免苦了霜儿。”古廉淡淡苦笑。韩伯通又道:“我受陆万钧之托,要去常州见见靳飞。”古廉闻声知意,笑道:“韩兄放心,此间我会好生照拂。”韩伯通皱眉道:“要留便留,要去便去,听其所之,愚兄再不插手了。”说罢瞧了李黄龙一眼,低眉叹气,拂袖去了。
  李黄龙心神恍惚,听了这番古怪言语,也无暇细想,只念古小云会不会告状,自己是否该抢先逃走。但想一想,又觉不妥:“好汉做事好汉当,打了人便逃,岂不被人耻笑?”犹豫不定,便先在府里住了下来。
  李黄龙这一夜便没合眼,既怕小云告状,想偷偷溜了;又怕这般走了,被人耻笑。他辗转反侧,好容易挨到天亮,偷偷蹭到古廉等人门前,侧耳倾听,内中还没动静,大约仍在睡觉。
  他等了一会儿,才见几个侍女过来,香莲也在其中,李黄龙忙道:“姐姐!”香莲笑道:“是你啊,躲在这里做什么?”李黄龙脸一红,道:“那个小……咳……小云醒了没有?”香莲嘻嘻笑道:“你恁地关心我家小姐么?”众侍女彼此捅着胳膊,笑成一团。李黄龙虽不懂弦外之音,也知在嘲笑自家,正要发狠,却听“咯吱”一声,古廉从门内出来,李黄龙立时闭嘴,耷拉着脑袋,等着他来打骂。
  古廉瞧见是他,先是一愣,继而笑道:“李黄龙,你来看望霜儿么?来得正好,她刚起床呢!”又抚着李黄龙的头,莞尔道,“你放心,她好多了。”李黄龙心想:“原来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告状!”他被古廉摸来摸去,大为不惯,一缩头,也不顾什么忌讳,绕过古廉,钻进内室。但觉室内馨香扑鼻,尽是女儿家的味道,浸得人骨子也软软的。他拨开帘子,探头一瞧,见古小云盘坐在雕花檀木床上,花慕容已给她梳完了头,挽上双髻。
  李黄龙见状心虚,腿一缩,正要退出,却被古小云看个正着,笑道:“龙哥哥!”李黄龙听得大不自在,心想:“她该又哭又闹才对,叫这么亲热作甚?”既被瞧见,他也只得讪讪踅进屋内。花慕容瞪他一眼,嗔道:“女孩儿的闺房你也乱闯,真不知礼数。”说着将李黄龙胳膊抓住,强拖到身边,用牙梳整理他一头乱发,边梳边叱道,“忒俊一个孩儿家,成日弄得脏兮兮乱糟糟的,不像话。”
  李黄龙被她挟着,与古小云几乎头碰着头,呼吸可闻。对视半晌,李黄龙忽地下定决心,低声道:“你说好了,我才不怕!”古小云不解道:“说什么?”李黄龙怒道:“昨天的事你不记得了?哼,反正我都想好了,大不了被你姑姑爹爹还有病老鬼揍一顿,哼,我才不怕!”
  花慕容听得诧异,问道:“你不怕什么?”李黄龙吸了口气,还未说话,古小云忽地伸出温软小手,捂住他嘴。李黄龙瞪着她,心中纳闷,古小云笑道:“才不怪你。”李黄龙被花慕容制得无法动弹,只能呜呜乱叫,却说不得话。古小云凑到他耳边道:“我不说,你也不许说,这是咱们小孩子的事哦,可别让大人知道啦!”她吐出的热气弄得李黄龙耳根痒痒的,忍不住也咯咯笑起来。古小云放开手,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忽地齐齐笑了起来。
  花慕容见他们两人笑得古怪,忍不住道:“你们笑什么?”古小云眨眼道:“这是咱们的事,不许你知道的。”她握着李黄龙的手,冲他微笑颔首。李黄龙点了点头,忖道:“说得是,这是咱们小孩的事,关大人屁事,要打要骂,也该由她来做,哼,关她爹爹姑姑什么事。”想到这里,不由把小云当成同伙,平生亲近之意。
  花慕容惊疑不定,放开李黄龙,望了望他俩,气恼道:“什么咱们你们的,你们两个小不点儿弄什么鬼?”又死盯着李黄龙道,“是你弄鬼吗?”她认定是李黄龙耍了把戏。李黄龙却把头一扭,撇嘴不答,与古小云对望一眼,二人心有默契,又笑了起来。花慕容莫名其妙,连连顿足。
  李黄龙笑了会儿,忽道:“小云,我走啦!”古小云脸色惨变,拉着他道:“为什么呢?”李黄龙道:“昨天说好了的,今天我就要走了。”古廉在房外听到,掀开帘子走进来,叹道:“你还是要走么?”
  李黄龙点点头,但不知为何,心意却不似昨日那般决绝,他偷偷瞧了古小云一眼,心中怅然若失。古廉拍拍他肩头,说道:“人各有志,你既然要走,我也不强留,但你小小年纪,又能去哪里呢?”李黄龙心头茫然,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众人见他执意要走,只当他必有去处,此时闻言都是一怔。花慕容到此方才明白李黄龙是个孤儿,她虽然性子直露,但本性善良,顿生出同情之心,眼圈微微泛红。古廉默然半晌,叹道:“李黄龙,韩大哥北上常州去了,临走时托我告诉你,三年之内,你若回心转意,不妨来此地找他,他昨日说的话,依然算数的。”李黄龙心道:“我说了不拜师,当然也是要算数。”想着望了小云一眼,嘀咕道:“我走了!”他二人相交虽浅,但方才却有几分心意相通。小云眼圈一红,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古廉叹道:“这样吧,我们也要回括苍山,顺道送你一程!”古小云双目一亮,破涕为笑:“我也要送龙哥哥!”花慕容抚摸着她的脸,笑道:“那是自然,我们也要回家呢!小云,要见妈妈了,不高兴么?”小云心中欢喜,望着李黄龙微笑,李黄龙忖道:“我……我那样凶她,她为啥还对我这样好?”左思右想,只觉得大违常理,心中不禁有些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