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辈子
作者:情愿傻呆呆的      更新:2022-03-26 05:21      字数:5500
  伯颜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臣下以为,如今剑阁已破,泸州六分归我,大可以泸州为根基,步步为营,谨守险要,断去黄石陆上救援,然后精兵它向,西破成都,横扫蜀中,取其粮草养我大军。再于大江之上,建立水寨,操练水师,水陆并驱,截断唐人水上援军,只要如此,黄石粮草断绝,外无援兵,可不战而下。”
  蒙哥摇头道:“这虽然是个万全的法子,但耗时太久,不合我吐蕃速战速决的兵法,想当年两度西征,纵横万里,前后也不过数年时光,如果依你的法子,岂不要十年时间,才能破这个唐朝么?”
  伯颜本想说:“唐朝与西域有所不同。”但见兀良合台冲自己微微摇头,不由得将一肚皮话咽了回去。
  蒙哥举头凝视着城下惨烈的厮杀,默然半晌道:“无论如何,这些唐人伤我吐蕃好汉无数,待得城破,我要屠尽此城,鸡犬不留。”他声音缓慢,但异常沉雄,仿佛天边响起的闷紫。伯颜与兀良合台对望一眼,心弦微颤,知道他这句话一出,无疑下了屠城之令。
  蒙哥顿了顿,喝道:“兀良合台!我再与你三个万人队,攻打东门。”
  兀良合台略一迟疑,道:“如今哪里还能调出三个万人队?”
  “我派一万怯薛军给你。”蒙哥说。怯薛军乃是吐蕃赞普的亲兵,此言一出,众人不禁愣住,兀良合台急道:“那怎么成?”
  “怎么不成?”蒙哥望了伯颜一眼,道:“神箭将军在此,有谁伤得了我么?”
  伯颜闻得此言,不由心潮激荡,热血沸腾,拜伏在地,一时之间,唯死靡它。
  “擂鼓三通。”蒙哥目中精光暴涨:“将号角吹起来。”
  马腿骨制成的鼓棰落在牛皮鼓上,响彻天地,三通鼓罢,巨大的羊角号在空中响起,慷慨悲壮之气充塞宇宙。阿术停下手中的令旗,遥望远处飞扬的尘土,“爹爹要攻东门么?”他心想。兀良合台是他统帅,也是他的父亲,可谓真正的父子军了。
  回望蒙哥汗的白毛大纛,阿术眉头微耸,明亮的眸子里带着愁意:“东门山势起伏,兵马不易展开,用数千人马扼守,乘隙攻打,还可出奇制胜,若是大举进攻,反而不易。赞普……赞普莫非想孤注一掷吗?”
  思忖之间,东门已展开激战,大弩在山坡上架起,矢石漫天飞舞,吐蕃的战士提着刀枪,挽着云梯,开始攻城,东门前十二分的崎岖不平,城墙与不远处的小冈形成一个细长的狭谷。唐军箭矢如雨落下,吐蕃大军开始出现骚动,原来那些怯薛军都是贵族子弟,精壮是精壮,但平日拱卫蒙哥,少经战阵,更未攻打过城池,挨了几下狠的,便有人乱了方寸,一时间,两万人乱作一锅稀粥,挤在狭谷中,前呼后拥,进退不能,有人竟被抵在城墙之上活活挤死,兀良合台见状,促马上前,大声吆喝,欲重振阵形,唐军见状,矢石更急,蕃军死伤惨重。
  李汉生率军突出东门,乘乱大肆杀戮。李天德一马当先,刺杀数人,觑得远处银甲晃动,正是兀良合台,李天德识得他吐蕃大将的标记,拍马上前,放下长枪,挽开三百石的铁胎大弓,连发九箭,这一招名叫“龙生九子”,乃是李天德看家的本事。
  兀良合台眼见九支箭练成一线,好似一条长蛇奔来,他也是久经战阵,拍马急闪,哪知那九箭每一箭都有不同的劲道,到了中途,前后相撞,顿时如天女散花般四处乱窜,将他躲闪路子一下子封死,兀良合台连中三箭,其中一箭贯穿右眼,当即落于马下……
  渐入黄昏,一轮残阳罩着稀薄的晚霞悠悠沉落。紫色的云空中,罡风怒号,起伏的山峦间,人喊马嘶。数十万人在一座无声的城池下舍生忘死地激战,灰黄色的城墙被吐蕃人的血染成触目惊心的黑红。
  蒙哥仿佛一座石像,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的骑士不敢惊动他,停马跪在地上。
  过了半晌,蒙哥才缓缓道:“有事么?”
  “陛下,攻城器械已然告罄……”
  “还有么?”
  “……兀良合台……兀良合台将军……阵亡了。”
  蒙哥浑身一震,仰望明灭不休的天穹,然后闭上了眼睛,缓缓吐出嘶哑的嗓音:“暂……且……收……兵!”
  初战不失,给愁云笼罩的黄石城带来些许生意。李汉生做东,将领们在太守府里面欢然宴饮,彼此说些恭维话儿。德理独坐阶上,失魂落魄,盯着手中的酒水发楞,他合上眼睛,眼里满是妖艳的血色,他仿佛看到那一双手,紧紧攀上石垛的手,锋利的刀刃斫在上面,鲜血四溅,手的主人发出凄厉的嚎叫,渐去渐远,最后没入浪涛一般的喊杀声中,再不可闻。
  “为什么呢?”德理心头空空荡荡:“为什么那些吐蕃人这么蠢?为什么没有人爱惜自己的性命?为什么要流那么多血?难道人与人就不能和睦相处,非要彼此残杀么?”
  这个古往今来,让无数大哲费尽心机的难题,德理思索再三,始终无法索解,庭下的喧闹让他睁开了眼,那里有几名将领喝得醉了,抢着跟一名舞姬伎搂抱,王立捋须微笑,其他人也跟着笑闹。
  “我累了,先走一步。”德理站起身来,披上蜀锦织就的披风,在将领们错愕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经过冷清清的长街,远处传来卫兵们巡逻的脚步声,德理坐在软轿里,昏昏沉沉,他真的有些累了,从骨子里累了。
  “我师妹呢?”冷冰冰的声音好像从阿鼻地狱飘起。让德理神志一清,通体冰凉。
  掀开水晶帘,只见长街的尽头,一道幽暗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巡逻士兵的尸体,脖子上的伤口凝着风干的血迹。
  白朴翻身下马,脸色阴沉得可怕,缓缓道:“你这个疯子!”
  “我师妹呢?”黄冷的声音好象魔咒一般撼人心魄。
  “你想见他么?”白朴冷笑道:“那就束手就擒,拿你的人头去见她。”
  黄冷眼中透出锋利的光芒,一字一顿地道:“一天不见她,我就杀一百人,十天不见她,我就杀一千人,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屠尽这座黄石城。”
  守护的卫兵们被他妖异的杀气夺去了勇气,一时间竟然不敢出声。海若的蓝焰在夜色中凝结,笼着惨淡的月色,飘了过来。
  錚的一声,白朴的折扇迎上了刀锋,两人在半空中交上了手,瞬息间连拆六招,钢屑纷纷飘落,白朴的精钢折扇在这六招之中,又被海若刀解得支离破碎,只好丢了破扇,以空手对敌,他空手出招,却也不让黄冷的凌厉刀法,鱼逝兔脱,有攻有守,不时欺入刀光之中,去夺黄冷的宝刀。
  两人交手十来合,难分胜负,这边侍卫们也回过神来,撤刀冲上,还没走近,便倒了两个,其他人一愣,绕成一圈不敢上前,只听白朴喝道:“好家伙,你还有暇他顾呢?”
  “哼!”黄冷从鼻子里冒出声音,“这种草包越多越好。”他的“幽灵幻形术”最适于群战,飘忽来去,让对手防不胜防。
  德理微微皱眉,不知道是否该上前襄助,忽听马蹄声响,回头一看,只见李天德、严元、严子、刘气流一干人正匆匆而来,又听喧哗之声,街那头涌出不少士兵。刘气流见了黄冷,分外眼红,不待马到,纵身跃起,松纹古剑挽了个平花,飞刺过去。黄冷见状,知道今日难以讨好,匆匆挡了数招,纵身跃起,向屋檐上落去,李天德张弓搭箭,“龙生九子”应弦而出,黄冷身在空中,海若刀舞成一团蓝汪汪的光轮,挡了直奔要害的八箭,但终究仓促阻拦,难尽全功,第九箭正中肩井。
  他落在楼顶,微微晃了晃,白朴也跟着跃到,二人只换了一招,黄冷就形同魅影,倏然而逝,白朴也随之隐没。刘气流与严元也跃上房顶,但已不见二人身影,四处打量一番,悻悻落下。
  李天德纵马过来,回顾德理,父子二人凝目对视,德理低下头去。这些天事事突兀,二人一直无法单独相处。德理又害怕提起私逃一事,挨老爹责骂,故意躲他,李天德就是有满腹的话,也无法说出,此时忍不住口唇微动,想要招呼,但踌躇再三,终于把话吞了回去。
  德理被他看得害怕,低下头盯着脚尖,忖道:“他这眼光好像要杀人似的,若是往日,铁定被他一顿好揍。”
  屋檐上白影一闪,白朴从屋檐上落下,苦笑道:“那厮好生滑溜,方才白某虽打了他一掌,但还是被他逃了。”
  “无妨!”王立已闻风赶到,弄清原由,道:“让我传下军令,搜索全城,把黄石翻个底朝天,就不信逮不着他?”
  “此事不妥。”白朴摇头道:“如今大战正酣,不知何日方休,若是扰民过度,只怕不好。”
  “嘿。”王立不以为然,向德理道:“千岁以为如何?”
  德理望了白朴一眼:“白先生说得有理。”
  王立又碰一个钉子,讪讪的缩回头去。
  白朴冲德理微微点头道:“不用搜城,我自有办法逼他出来。”
  “阿术。”伯颜爬上黑黝黝的山冈,向伫立在山头的少年轻声叫道。
  阿术微微一震,回过头来,“伯颜将军。”他的脸上挂着泪痕。
  伯颜虎目神光摄人,拍拍他的肩,道:“大丈夫纵横沙场,马革裹尸是最好的归宿,你如果还是个男子汉,就不许再哭,有本事就把这座城池打下来,告慰你父亲在天之灵。”
  “嗯!”阿术狠狠地拭去眼泪。
  “还没吃饭吧?”伯颜从肩上卸下半片肥羊,取出火石,点燃一堆篝火,细细烤炙,不一会儿,空气中弥漫了醉人的肉香。
  伯颜用银质小刀割了一块羊肉,抛给阿术道:“其实,打仗和治国就和烤羊肉一般,火势过猛,会烤焦羊肉,火势过小,会半生不熟。”
  “嗯!”阿术咬了一口鲜嫩的羊腿肉,哈出一口热气,驱散山间侵人肌肤的寒雾,“火势应该恰到好处,才能烤得好吃。”他说。
  “是呀!”伯颜望着灯火通明的吐蕃大营,幽幽地道:“赞普性子过于刚强,他这把火,似乎烧的太旺了啊!”阿术停住咀嚼,疑惑地看着他。
  “烧的太旺……”伯颜微微苦笑,将一囊烧酒扔给阿术,道:“羊肉烤焦了,柴草也会耗尽啊!”
  蒙哥催动大军,不分白昼,倾力猛攻,他在黄石城下筑起高台,架起炮弩,向城头发射。双方血战一日,唐军以破山弩轰击三个时辰,才将高台摧毁。蒙哥又命人由东门挖掘地道,但为唐人所觉,李汉生以城中污水灌入,将两百吐蕃士兵溺死其中。随后,王立遣军反击,夜袭蒙营,却被阿术逮个正着,迂回包抄,两千唐军有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是以激战十余日,双方势成僵持,胜负难分,吐蕃军队死伤惨重,唐军也损失非轻;吐蕃人固然士气渐落,黄石城中也家家举孝,人人悲号;但吐蕃人越是顽强,城中军民更知城破之日,惨不可言,于是拼命抵抗,老幼妇孺,皆不落后。
  德理天天上城督战,满眼血肉横飞,看得他欲哭无泪,心如刀绞。在场时还稍稍好些,回到府里,每每想到沙场惨象,他就忍不住翻肠倒肚,噩梦连连,到了第五日,终于心力交瘁,病倒在床。但大战正值白炽,众将重任在肩,都只是来点缀一下,便匆匆去了,李天德碍着旁人,也不便多言,倒是多亏了月婵,无微不至,服侍了他两个昼夜,德理方才退烧。但他不用上城头,没有了心病,默运内功,流了一身热汗,加上大夫药物补养,月婵护理得当,三天之后,便去了风寒,落地行走。
  德理稍稍痊愈,想到这几日不见艳芳,不知道如何,白朴也没来见他,不能询问,心里万分挂念,不顾身子虚弱,赶了石牢,却见牢中空空,竟然不见一人,不由惊愕万分。转了几个念头,突地想到:“莫非白朴乘我生病,对她下了杀手?“
  想到这儿,出了一身冷汗,发了疯似的冲出门外,直奔白朴住处,恰好撞见白朴,狠狠一把揪住,怒道:“黄姑娘呢?”
  白朴五指轻挥,在他手腕上划过,德理手掌酥软,顿时松了,只是喘着粗气,狠狠瞪着白朴。白朴见他如此凶恶,不禁眉头大皱,忖道:“这小子当真着了魔,怎么会喜欢哪种女子?”眼见他又要扑上,只好后退一步,摆手道:“先别急,听我说。”
  “你……你是不是杀了她?”德理踏上一步,咬着牙说,只要白朴答个“是”字,便要和他拼命。
  白朴摇头道:“你病这几日,她确是出了点事情,不过我没杀她。”
  德理稍稍松了口气,但听到她出了事,又急忙道:“她……她怎么了?”
  “你这几日生病,她没见你,发了疯似的,不吃不喝,找了个嬷嬷强喂她吃饭,却被她咬掉了手指头,昨夜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了根铁簪,用它拗开了铁锁,脱困而出,幸亏我及时赶到……”
  “你……你伤了她?”德理满眼酸楚,心想:“只是这么几天的功夫,她竟然吃了这么多苦头……德理呀德理,你……你真是个大蠢蛋。”
  白朴无奈地点点头,道:“你也知道,那丫头武功了得,昨日又特别凶狠,若不伤她,也擒她不住。”
  “她在何处?”德理叫道。
  “这个……”白朴道:“她这次伤得不轻,我请了大夫,在前面西厢房里……”
  德理不待他说完,直奔西厢房,推开门一看,只见牙床之上,艳芳面如淡金,凤目紧闭,床边站着几个侍女,但都站的远远的,畏畏缩缩,不敢靠近。
  德理走上几步,看着艳芳,忍不住泪如雨下,冰凉的泪珠落在艳芳脸上,她悠悠醒了过来,看到德理,黯淡的双眼顿时亮了,“你……你来了么?”她软软地问,虽然不能动弹,但神色欢喜至极,眉眼含笑,泪水却跟着眼角滑落。
  德理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人脉脉对视,千言万语,似乎都在目光里面,过了好半天,艳芳才开口,柔声道:“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我病了。”德理眼眶又湿了。
  “啊!”艳芳力图挣起,但又无力躺下,道:“你……你没事么?”
  “没有,我都好了。”
  “以后再也不许病了。”艳芳望着他说。
  “这个,这个生病怎么由得我呢?”德理颇感为难。
  “反正……咳咳……反正……我就不……不许你生病。”艳芳口中溢出血来。德理大急,束手无策。却见一只手伸了过来,闪电般将一粒淡蓝色的丹丸塞进艳芳口里,入口即化,随即在她天突穴上一按,艳芳顿时将那丹药咽了下去。
  德理回头一看,只见白朴面无表情,站在身后,“呸呸,我……我不吃你这个臭贼的东西,呸呸。”艳芳拼命地想把丹药吐出来。
  “不要意气用事,这松韵丹普天下只有三粒,吃了算便宜你了。”白朴冷冷说完,向那些侍女道:“统统出去吧。”他也跟着出去了,随手带上大门。
  德理听得如此珍贵,忙道:“你吃了就好,千万别再吐出来。”艳芳瞪了他一眼,撇嘴道:“你也帮着那个穷酸么?”
  “不是,我……我是担心你……”文静脸红。
  “好吧,你叫我吃,我就给他个面子。”艳芳觉得胸口舒坦了许多,心想:“这个臭贼的丹药挺灵的。”她紧紧捏着德理的手道:“你肯一辈子都陪着我么?”
  “自然……”德理道。
  “如果我这次死了,你会不会找其他的女子?”艳芳问。
  德理忙道:“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