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由岁月淡去万千往昔，她仍旧在他心里历久弥新。
  良久，他动了动唇，好不容易的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棠，棠儿？”
  正当凉亦出神之际，神荼与攸宁下意识的相互看了一眼，也都在一瞬间清楚来者的身份。
  但谁也不敢大意，毕竟如今已有了好些年，寻常的游魂应当早已去转生了才对，而苍棠竟然未曾转生，还仍旧在冥界这个地方呆着，虽然没有烟消云散，但谁也不知道她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
  神荼默默召唤出了自己的法器，一只手依旧召唤着火苗照亮周围，环顾四周，什么也没说。
  下一秒，只见得一阵长风拂过，山洞门口几篇枯黄的叶子翩翩然飘到了半空之中，但也只是片刻，便颓然落下。
  女子轻轻抬手，似乎想接住那片枯黄的叶子，但奈何如今的她没有肉身，只是个魂体极淡的游魂，枯黄的叶子自她手心穿过，依旧颓然的落在了地上。
  女子停了片刻，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身，面向着山洞之中的神荼等人，缓缓俯身，行了个礼，“罪女苍棠，拜见我主。”
  神荼顿了顿，被女子的这一句“我主”叫的有些懵，随后才想到自己即位冥界神君之位，算得上是这冥界的一界之君，对于这些寻常的游魂而言，也的确是当得起这一句“我主”。
  她抿了抿唇，点头以示平身，但召唤出来的赤练长鞭依旧绕在手腕之上，神荼没说话，只是看向了一旁的凉亦。
  她的意思很明显，凉亦你不是想见她吗，如今见到了，赶快把该说的说了，好回去继续办事。
  凉亦得了眼神自然知道神荼的意思，但他还是停了停，没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不远处那个魂体看起来早已极其浅淡了的女子，眸光深深，似乎藏着万水千山。
  她就在他面前，尽管已经极其虚弱了，但依旧神色平静，带着一种神奇的坦然。
  他突然想到，他在那日冲进皇宫时，看到她的最后一眼。
  那时的她，静静地躺在棺棂中，面色如常，双眸轻阖，纤长如玉的手很是整齐的搭在小腹之上，一身白裙，眉宇之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平静与坦然。
  那样的真切，也那样的残忍。
  他一度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他在她棺前守了三日，直到司掌此事的礼官命人封了棺，尖锐聒噪的丧乐声在整个皇宫响起。
  他看到装着她的木棺摇摇晃晃，随着满天的白缟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皇宫外夹道相送的百姓们自发穿上了素缟，几个平日里在宫中伺候苍棠的宫女跟着送棺队伍，低低的呜咽。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一次，是真的失去她了。
  从此天地悠悠，众生蜉蝣，任他走遍天涯，也再也寻不到她了。
  ……
  似乎感觉到了凉亦的眼神，女子微微移了移眸光，正好对上了凉亦的眸子。
  她顿了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微蹙，好像有什么困扰——
  “是……你吗？”
  神荼看见凉亦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显然怔了一下，这才想到，如今已有多年，这个苍棠虽然不知为何未曾转生，也未曾化为云烟散去，但当年人界的记忆，怕也早已淡忘的七七八八了。
  她兴许只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人，但她却早已忘了她等的是谁。
  只能凭着微弱的感觉，在这里日复一日的等着。
  凉亦尽管早已做好了苍棠会忘了自己的准备，但如今真正的听到了她的那句轻问时，心却还是下意识的疼了起来。
  如今的苍棠，忘却了一切，用那样平静坦然的眼神看着他，不同于当年的漆黑与暗藏心事，她终于对他无所隐藏，而他，却也再也不能在她的眼里看到半点关于自己的痕迹。
  这曾是他无比希望的，可却从没想到，会是在如今的情况下成真。
  她静静的站在那里，姿态端庄，像极了黑夜，拥有无尽的寂静与群星。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开口的，只是呆呆的看着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嗯，我来找你了。”
  然后下一秒，他看见她蓦的笑了，宛如在长夜里寂静盛开的昙花，惊艳绝伦，足以让他用余生回味。
  她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女子的声音极轻，就像她如今的魂体一般，似乎一阵风便能吹散了。
  凉亦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再次开口，声音竟有几分颤抖，“让你久等了。”
  女子释然的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时间已然太过遥远，任她怎么固执，也抵不过寂寂流年。
  时至今日，她只是依稀的记得，自己似乎爱着一个人，并且很爱很爱那个人。
  她记得，她是废了千辛万苦才得到他的心的，所以她不会轻易离开，更不会放弃，因为在这里等他，是她那一场大局之中，最后的关键。
  ……
  凉亦并不知道如今女子正在想什么， 他只看到女子浅浅的笑着，对着自己，温婉而又疏离。
  那一瞬间，凉亦觉得自己心上那早已修筑了多年的堤坝在片刻间分崩离析，所有的顾忌也在那一刻被焚烧成灰烬。
  爱了就是爱了，管那么多做什么。
  人间纷乱，世事浩大，爱谁不是爱，只要是爱，。
  “棠儿。”他看着她，看着这个他悄悄放在心上好多年了的女子，终于缓缓向她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踏碎过往。
  他轻轻的开口，那个曾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不断盘旋于脑海的话，才此刻悄然溢出唇齿，“我……输了。”
  是的，他认输。
  强撑了多年，他向自己承认他在心里放了一个她，只有一个她。
  我曾爱过一个人，聪明而又冷静，她有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看起来极亮，会有一种让人觉着澄澈的错觉。
  她常常带着笑，娴静柔弱的模样，却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她来自于他，却又完全不同于他。
  她一生温柔端庄，美名在外，却在最后关头，用自己残存的生命，花三年布下了一个局。
  这是她最后的疯狂，将所有人都牢牢的困在局中，旁人谋生，她谋心。
  而他，也终于在明白了她所有的疯狂与狰狞后，彻彻底底的爱上了她。
  清高名望那些都是留给圣人的，而圣人，都是孤独的。
  而他也曾是孤独的，并且乐得其中，直到她不由分说的将一切都给了他。
  爱情，亲情，和所有的温暖。
  哪怕明知应该抗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溺。
  此后，宫闱历历旧人影，阡陌处处无暖春。
  他认输。
  至此将所有的温柔和爱恋悉数奉予于她面前，如信徒仰望神邸。
  ……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女子听到了那一句话后蓦的笑了，并非平日里礼貌的轻笑，而是眉眼梢里都洋溢着的满满的笑。
  像个终于拿到了心心念念好久糖果的孩子一般，甜甜的笑了。
  他从未对她说过半句我爱你，但如今的这一句我输了，却足以说明一切。
  她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停了停，什么也没说，只是闭眼，周身蓦的灵光大作。
  女子本就浅淡的魂体，在此刻彻底变成透明，她看着凉亦，良久，伸手，将手中的一块胭脂色的玉块缓缓放在了凉亦的掌心。
  “凉亦啊……”
  她静静的看着他，缓缓的开口，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似乎是想感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可她明明什么都说了。
  这简单的三个字，也是她今生今世，和他说的最后一句。
  还没等凉亦回过神，便见着眼前的女子如同失去了什么支撑一般，蓦的向前跌落，他下意识的伸手想接住她，却不想女子的魂体在瞬间破碎，化作无数飞舞的细碎光片。
  鬼使神差的，神荼收起了掌心的火苗，山洞之中变得昏暗无比，唯有女子留下的飘在半空的无数光片，细碎而又轻柔，像布满繁星的夜空，承载着无数的静谧与恬淡，在这昏暗的山洞之中，缓缓流淌。
  周遭的神荼等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有些痴了，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生怕吹散了面前的如斯美景。
  只有凉亦，怔怔的看着自己怀中的空无一物，良久，才恍恍惚惚的侧头看向了神荼等人——
  “她……她呢？”
  也是在这一刻，神荼才蓦然明白，原来苍棠的魂体早就烟消云散了，如今一直残存在这里的，只是她的一抹执念。
  承载着主人无尽的不甘和倔强，日复一日的守在这里。
  等着有朝一日，凉亦的到来。
  如今见了凉亦，执念自然也就就此散去。
  而这如今满眼的细碎光片，便也是她留在这冥界的最后一丝痕迹，且还用不了多久，这些光片也将彻底黯淡。
  最后的最后，什么都不留下。
  神荼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低了低头，借着山洞内的昏暗，保持着沉默。
  一旁的攸宁阿希似乎也明白什么，同样保持着沉默。
  山洞内一度十分安静，神荼能隐约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来自山峰深处的低低风啸。
  我秘密秘密的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啊，是很爱很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