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两个弟子彻底消失在了天循殿，凉亦才转了身，本想再与苍棠嘱咐些什么，却在转身的瞬间，对上了她的眸子。
  不知为何，此刻的苍棠正看着自己，眸光明灭，似有什么情绪在眸底寂静翻滚，那般浓烈，却又如此内敛。
  “苍……棠？”他略有迟疑，却还是开了口，“为何如此看着为师？”
  女子闻言微微移开的眸光，面容一度恢复了冷静，但他却清晰的看到了她眸底那剧烈翻滚着的情绪，哪怕无法明晰，他却看得真切。
  “师父为何对我这般好？”女子开口，语气不知为何有些生硬。
  为何对她这般好？
  凉亦被她问得也有些懵了，看着苍棠姣好的面容，他顿了顿，随后道，“我为何不对你好？”
  他是她的师父，哪怕是极不情愿的收她入门下，那她也是他饮了拜师茶的徒儿，他为何不该对她好？
  更何况，凉亦自认为，自己对她似乎也并没有特别好。
  毕竟秦兮也不止一次的指责他对苍棠太过苛刻，这点他倒是从未反驳。
  “师父。”正当他在心下暗暗思索之际，只听得苍棠再次开了口。
  “嗯？”
  凉亦微微顿了顿，只觉得自己的衣领处被人蓦的一扯，下一秒，嘴唇便碰到了什么柔软。
  一时间，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女子，电光火石之间，他蓦的推开了她。
  “你这是做什么？！”他微微擦了擦嘴，蹙着眉看着面前的女子，脸色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师父不是好奇徒儿为何一直无法入道吗。”女子被推开后也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她只是依旧静静的看着他，坦然而又无畏，“徒儿原本是不愿意说的，但今日见了您，不知怎的就全想说出来了。”
  “师父，凉亦，国师。”她看着他，将她曾叫过的所有称呼重新叫了一遍，“您知道吗，我有心魔。”
  凉亦闻言顿了顿，随后便听得女子继续道，“你或许觉得很是荒谬吧，心魔诞生于人心，而我本是一个花魂，虽然受了师父的恩泽得以有了人身，但也实在算不上是个堂堂正正的人，如何能有心魔呢。”
  “可是徒儿看到了。”女子笑了笑，道，“每每在徒儿即将突破之际，都会看到师父您的样子，那是我还懵懵懂懂的时候看到的您，白衣紫玉，在万花丛中走过，白发飘飘，真是像极了神仙。”
  “我知道，那是进阶之前的幻镜，若是想进阶，须得打破幻境。”女子看着他道，“唯有打破幻境，才能得以放下，得以解脱……可我放不下。”
  女子说到此处，微微顿了顿，随后才道，“是师父您予了我人身，予了我灵智初开的清明，予了我名字，所以，我这些年来，一直想要靠近您，到了如今纵使我有心……但也实在放不下。”
  女子一番陈词很是真挚，说完这些后便低下了头，但凉亦还是看到了她那双原本盈盈如春水的眸子，此刻已然闪起看泪光，似乎是觉得自己做错了，她的头埋得很低，依旧是一副温软柔顺的样子。
  凉亦看她这般，一时也实在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心里想着苍棠再怎么聪明识大体，也不过是个刚刚及笄的孩子，心下稚气未脱，方才兴许只是一时心急……
  这边劝慰着自己，凉亦心里才舒服了些许。
  是的，苍棠久居深宫，如今也不过一个刚刚及笄的孩子，应当还不太懂唇齿相碰是什么意思，否则，应当也不会……
  ……
  “修行本就不易。”看到女子低着头，似乎在等着他训话，他这才稳了稳心神，道，“你也无需心急，或许是此刻机缘未到，待到机缘到达之际，区区入道对你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
  苍棠点了点头，随后师徒二人再次寒暄了片刻，念着她的行李想必还没收拾好，于是凉亦便让她先回屋子收拾。
  他已经想好了，打算就让苍棠住在天循殿，反正天循殿的客房多得是，也方便苍棠，以免她每日都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天循殿这边。
  这般考虑，是他在去千均阁前便有了打算的，如今想来也觉得这想法不错。
  不过……
  看着女子款款离去的身影，不知为何，凉亦总有种莫名的异样感。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苍棠今日虽然主动坦白了自己的心事，但好像并没有说完整，她似乎只是为了试探他而开的口。
  但也只是片刻，他便摇了摇头，打散了这个想法。
  苍棠虽然平日里行事稳重乖巧了些，让人难以看懂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但也不过是个孩子，怎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定是他想多了。
  ……
  “那时候，若是我相信了当时的直觉，如今怕也不会是这幅光景吧。”凉亦坐在凉亭之中，骨节分明的指，一下一下轻点着石桌的桌面，他自嘲的笑了笑，随后道，“若是早些发现了她的心思，兴许就不会……”
  “发现了又有何用？”神荼闻言微微蹙了蹙眉，道，“若是你早些发现了，你会与她在一起吗？”
  显然没想到神荼会这般直白的问自己，他顿了顿，随后略微失笑道，“虽然不会，但兴许我还能早些劝她回头，这样就不会有后来的……”
  “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呢。”神荼看着他，听了这么久，她对于当时的情景也了解了不少，故而看着至今依旧有些不开窍的凉亦，她忍不住心急的道，“除非你当时选择与她在一起，其余的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会是一样的结局。”
  要么爱，要么死。
  也许对于当年那个苍棠来说，除了凉亦的心，什么都救不了她。
  这些凉亦自然也懂，只是……
  他笑了笑，微微垂了垂眸子，似是感叹，似是呢喃，“我……如何能接受的了她呢，且不说她本就是我的一部分，在这白民国，她还是我唯一的徒儿啊。”
  一个即将登仙的修者，爱上了自己的徒儿。
  这样的风月，怎么听，都会觉得荒谬吧。
  人活得时间久了，有些事情，便会看的越发通透了。
  就比如天地虽大，有四海八荒，六界分明，但也并不是什么都容得下的。
  这世间，总有些感情，早在开始之前，便已失去了所有能够开始的资格。
  而那时的他，除了故作不知之外，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凉亦虽是三言两语，却也清晰的点出了其中的利害，神荼闻言顿了顿，一时哑然，竟也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
  苍棠在天循殿这一住，便是大半年。
  这大半年间，凉亦依旧每日教导她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交与她自己安排。
  终于，在大半年后，女子的修为终于有所突破，得以登为入道之境。
  门派中的几位长老们得知之后，纷纷来天循殿探望苍棠，显然一个个都很是高兴。
  但不知道为何苍棠本人却并没有表现出有多开心。
  凉亦虽然不知她到底怎么想的，但看着长老们一个个对着苍棠更加满意的样子，尤其是秦兮，作为长老中最为年轻的一位，对苍棠也更是喜欢，一直拉着苍棠问东问西，搅得他一时也没有机会开口询问。
  直到长老们走了，秦兮本打算留下与苍棠一同再聊聊天，却被凉亦默默的推出了天循殿。
  秦兮气的俏脸微红，瞪了凉亦许久，气不过，最后才极不情愿的离开了。
  看着秦兮气呼呼离去的背影，他禁不住笑了笑，好不容易才有了机会，他转头，看见苍棠漆黑的眸子正看着自己，小脸平静，未有喜怒。
  他禁不住微微笑了笑，道，“怎么长老们听了你入道都这般高兴，而你本人，却是半点欣喜之意都没有？”
  苍棠闻言顿了顿，侧头看向凉亦，也微微笑了笑，道，“不过是入道罢了，寻常人几个月便可达到的入道之境，我花了大半年才达到……这有何值得高兴的？”
  “兴许你不能用常人的标准来衡量。”凉亦笑道，“我这些日子也想过了，凡人生而魂魄齐全，而你只有一个魂，修行上比旁人慢些倒也没什么，你的寿命会比寻常凡人长些，有的是时间修炼。”
  苍棠闻言点了点头，末了，似乎想到什么一般，再次看向凉亦道，“那师父呢？”
  “嗯？”
  “我听秦长老说，师父您已达圆满之境，怕是过不了几年，便可飞升了。”苍棠看着他，眸光依旧明灭不定，“到那时，您会回来继续教导我吗？”
  经了苍棠这么一说，凉亦才想起来，“据说仙界人界界限分明，若是真的成仙之后，若想回来，怕还有些难。”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才继续道，“所以啊，你还是趁着为师还在人界的这段日子好好听话，勤奋修炼，不然等有朝一日为师受帝君点化得以飞升，到那时你我师徒想见一面怕都是难如登天，更别提指导你修习了。”
  苍棠听完后沉默了片刻，约莫三分钟后才默默的点了点头，“徒儿知道了。”
  凉亦笑了笑，道，“知道了还不早些回去背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