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亦抿了抿唇，侧头看向长亭外如今已然初初长成的莲叶，翠色欲滴，眸光悠远，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道——
  “兴许……我是知道的。”
  ……
  是的，兴许，他是知道的。
  又或者说，他其实一直知道，只不过不愿意承认罢了。
  自那日及笄大礼之后，他便向皇上提了想让苍棠公主入门派修仙之事，皇上果然没有应允。
  他本就是被苍棠要求着与皇上提及此事，如今见了皇帝不愿意，他自然也没有浪费口舌。
  本想借着皇帝不同意为由，让苍棠死了这条心，却未曾想，他还是太低估她了。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真的说动了向来固执的皇帝。
  两日后，他在天清派的居所接到了皇宫中传来的命令，说是苍棠公主不日将拜入天清派，以天清派内门弟子的身份在此修行，并且让他好好准备，公主打算拜入他的门下，成为他的亲传弟子。
  这番旨意也不知是谁的意思，总之圣旨已下，他没有半点拒绝的机会。
  于是，这素来无事，平静惯了的天清派，因为这一纸圣旨，兵荒马乱了好几日。
  直到她到来的那日。
  他至今都记得，那日天气是极好的，阳光明媚，长空湛蓝清澈如孩童的眼眸，那时正是春日，恰是百花盛开的日子，天清派门口那百年难开花的古槐树，在那一日奇迹般的开了满树的花。
  乳白色的花瓣轻柔娇嫩，带着些许甜甜的香味，萦绕在天清派巍峨古朴的大门口，久久未曾散去。
  人们都说，这是上天特意降下的祥瑞，是在庆贺公主未曾浪费自身的仙缘，得以入道修习。
  这可谓是天命所归。
  但他却并不这么觉得。
  那日他作为天清派的掌门，站在站棵大槐树面前，等着她的鸾轿来此。
  因着公主的拜师大典乃是大事，亦或者说，在白民国，只要是苍棠公主的事，都是大事。
  他被迫穿了极其正统的宫装，在天清派的山门口静静的候着。
  秦兮笑嘻嘻的调侃，说他打扮的像个凡世的新郎官，站在山门口，倒不像在等徒弟，反而像是在等自己的新娘子。
  秦兮是他的师妹，两人当年几乎是同时入的门派，算得上是自幼相识，如今亦是交情不浅。
  他闻言知道秦兮这是在调侃，可不知道怎的心里有些没由来的烦闷，就像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如今被人说中了一般。
  总之便是有些不快。
  “这位公主倒也是奇人。”那时的秦兮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山门外的石子小路，笑着道，“谁都知道修行之事须得从小教起，这公主都已经及笄了，还突然要来修习……这不是当儿戏吗？”
  他已然忘记了当时的自己说了什么，总之后来秦兮便没说话了，只是看着他，好久，才说了一句，“师兄，你今日怎么怪怪的？脾气怎么这么大？”
  他心下咯噔一下，只是借口近来修行遇见了瓶颈，心下烦闷，随意说了几句，敷衍了过去。
  后来，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载着她的鸾轿，便晃晃悠悠的出现在了山门口。
  轿夫停下了轿子，随行的内侍再次拿出了皇帝的圣旨，无非是一些好好照顾苍棠公主的嘱咐云云。
  他领过了旨，内侍便掀开了鸾轿的锦帘，扶着她缓缓走出鸾轿。
  那时起了风，将古槐树上的白花簌簌吹落，那些纯白色花瓣纷纷扬扬的落下，如同下了一场白色的雨。
  她站在那花雨之中，看着他，带着笑，眉目清丽，脸颊上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娴静而又温和。
  与不久前的那个她，简直判若两人。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晃了神。
  但也只是瞬间，他便回了神，只叹一声这苍棠公主还真是演的一手好戏，随后微微俯身打算行礼，却被她轻轻扶起了。
  “日后国师便是苍棠的师父了。”她看着他，依然浅浅笑着，温温和和道，“这世间哪有师父对徒儿行礼的道理？还请国师切莫客气，往后应当是苍棠对国师行礼才对。”
  他敛眉说了几声不敢，随后时辰已经是差不多了，负责拜师礼的弟子前来禀报，说是一切已准备妥当，可以行拜师礼了。
  于是，这一行人便往行拜师礼的清心居前去。
  清心居乃天清派的礼堂，平日里若无大事此处都只对门派掌门一人开放，今日因着她的拜师，这许久未有人进的清心居被打扫的一尘不染。
  前往清心居的路上，苍棠的心情似乎极好，时不时的哼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调儿，脚步轻快，简直称得上有些雀跃了。
  他有些不知道她到底在高兴些什么，依旧是作为国师的身份站在她的身侧，全程未曾说话，直到一行人到了清心居。
  “师父请坐。”女子微微抬手，示意他坐到位于大殿正中太师椅上，“徒儿给您奉茶。”
  白民国的拜师礼并没有太多的讲究，不过是一人奉茶，一人喝下，为师者再赐予徒弟一个师门信物，这礼便也算成了。
  故而他也没说话，坐在太师椅上，随后便有弟子奉上茶水，由苍棠端起，再奉予他。
  他接过了茶，轻抿一口，茶香四溢，萦绕唇齿。
  一旁负责这个拜师礼的弟子见状忙上前准备接过他手中的茶盏，至此礼成。
  “师父。”女子的声音很是清亮，似乎对于这个称呼很是钟爱一般，她叫起来也没有半点不自然，“如今礼成，徒儿有个不情之请，敢问师父可愿成全？”
  “你说便是。”他放下了茶盏，坦然看向她。
  如今礼成，名义上他便是她的师父，拜入师门，往后便要在这儿生活。
  他很笃定，纵使她有通天的本事，但在这天清派，她也决计翻不起什么风浪。
  “关于师门信物……”女子跪在他面前，微微抬头，漂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徒儿可否像师父求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她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笑了笑，道，“其实也并非什么，不过是平日里见师父那块紫玉流苏的玉佩很是好看，便想向师父讨来作师门信物，不知师父可否介意？”
  那时他才发觉，苍棠似乎对他的那枚紫玉流苏玉佩似乎格外的上心，之前借口诓他，与他说梦中人时，也着重提及了那枚流云纹的紫玉流苏玉佩，也不知是何原因。
  在他的记忆里，那枚玉佩似乎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玉佩，没有什么灵力，也不可助人修行，不过是因为由紫玉雕成略显华贵罢了，但这些在苍棠眼里应当算不得什么才是。
  天下富贵聚于皇宫，区区紫玉对她来说应当是司空见惯之物，怎会惹得她如此感兴趣？
  尽管心下不解，但面上他依旧是平常的模样，开口吩咐身边的弟子，道，“谷雨，去我屋中将那块紫玉流苏佩拿来。”
  听着意思，便知他这是答应了。
  女子灿然一笑，似乎很是满足。
  没过多久，被称作谷雨的弟子便将那块玉佩拿来了，他接过玉佩，在手中再次确认这只是块普通的玉佩后，才将玉佩递给了她。
  “今日拜师礼成，你便是我天清派的弟子了。”作为师父，他始终还是要叮嘱几句，“还望你日后能与同门好好相处，修身养性，早日大成。”
  女子闻言笑了笑，道，“徒儿谨遵师父旨意。”
  众人聚集的清心居之中，她穿了一身素雅的蓝色衣裳，下佩素色长裙，长发也被挽成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发髻，发上插着一枝银色落雪染梅簪，她跪在他面前，将那枚玉佩按在胸口的位置，浅浅的笑着，有天真烂漫的味道。
  几乎是下一秒，他便忍不住摇了摇头，想将自己脑子中那种诡异至极的想法甩出脑袋。
  她是海棠花魂，按理说应当算的上是妖。
  纵使此事是因他而起，但她一个妖，在明知自己身份的情况下，隐藏了自己的身份这么多年，能让白民国举国上下都对她夸赞有加，这可并非寻常妖能做到的。
  天真浪漫？
  怎么可能？
  他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再次看向她时，却发觉女子似乎已经注意到了什么，如今正看着他。
  那双澄澈清亮的眸子正静静的看着他，如春风过境，看着绵柔无力，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足以触动人心的力量。
  ……
  就是那一双眼睛，在往后的许多年里，时常出现在他夜半无人时的梦里。
  清澈而又明亮，像一道通透的光穿过湖面那般，她的那双眼睛，似乎穿过他的所有淡漠表象，直抵他内心深处的执念。
  苍棠啊……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未曾念了，怎么如今念着，却依旧那般熟悉呢？
  后来的他，常常想到那一日的她，眉目灼灼，娇颜如花，从他的手中接过那块紫玉流苏玉佩，她浅浅的笑着。
  然后，她捧着玉佩，浅笑依然，微微垂首，羽睫纤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