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霜华海棠虽绝色，不及青灯不及卿。”
  恰逢微风过境，吹动身边那不知名的古树簌簌作响，男子额前的发丝微微动了动，发丝之下，那双湛蓝的，恰若碧空的眸子，如今正静静的凝视着她。
  那样的目光，温和却又带着一股子的慵懒，夹杂着几分若有若无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缱绻，如同细密的蛛丝一般，早在片刻间将她围的密不透风。
  神荼几乎是下意识的便移开了眸光，停止了与他的对视。
  眼前的人，分明是一副平静极了的模样，可不知怎的，落在她的眼里，却如深渊诡异，难见本相。
  这样的感觉，竟让她有几分熟悉。
  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
  纵使有那么些许的熟悉，但依旧有直觉敏锐的告诉她，面前的男子怕是难缠的很。
  她顿了顿，几番吐息下来，原本剧烈跳动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她抿了抿唇，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神荼愚钝。”她敛眉，端端正正道，“不知掌门所谓何意。”
  事到如今，唯有以不变应万变。
  这厢神荼算盘打得好，端端正正的开着口，说出的话也叫人难以挑出毛病，只是凉亦闻言却是笑出了声。
  不知为何，他似乎是特别爱笑一般，自二人见面之际，再到如今，神荼与他的话怕是没有说几句，但他却早已笑出声好几回了。
  看不出这个天清派掌门，还是个笑点极低的人。
  神荼只敢在心里腹诽，面上却是微微垂着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关于装傻充楞这种事，神荼做来可谓是得心应手。
  只是，面前的人似乎早已看破了她的心思一般，依旧是笑眯眯的开了口，玉碎般的声音，“哪里哪里，公主是冰雪聪明，大智若愚。”
  总觉得这人的这番话说的另有深意，但神荼却一时有些不太明白面前的人到底在暗暗的说什么，她顿了顿，只能暂时当是面前这人在随口恭维，面上又笑了笑，权做礼貌。
  随后才又随意附和寒暄了几句，良久之后，才将话题转开了。
  说实话，神荼并不喜欢和眼前这个名为凉亦的男子谈话。
  她总觉得，他的每一句话听着虽是轻轻浅浅，但实则字字句句都在试探着什么，尽管她并不知道他想试探什么，但是这种莫名被人试探的感觉，着实是不太好。
  但碍于面前人的身份，她只得小心翼翼的回着，生怕半句话说错，暴露了什么。
  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暴露什么。
  二人便就这样在这不知名的园子里漫无目的的闲逛着，中间穿插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直到日暮西山，百鸟归巢之际，凉亦才恍然想起什么，一边笑着，一边说要告辞了。
  听到凉亦说要告辞，神荼的心下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却依旧没有松懈半分，照旧陪着笑道，“掌门事务繁杂，还在此与民女游园许久，真真是劳烦掌门了。”
  神荼本着敷衍客套的口气说了这么一番话，说完后为表真诚，特意微微抬了头，对着凉亦笑了笑。
  “公主谦卑了。”眼见着神荼笑了笑，凉亦看着她，也微微勾了勾唇，道，“能与公主游园，乃凉亦之幸。”
  左右不过一些逢迎的话，神荼便也就是笑了笑，不再回复。
  凉亦转身，正准备离去之时，又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顿了顿，他半回头，一双湛蓝如空的眸子似笑非笑。
  他道，“公主可是喜欢那晚晴榭中的八仙桌？”
  神荼闻言一顿，一时没想到那“晚晴榭”是个什么地方，直到凉亦看了看园子中的水榭，神荼才恍然想起。
  她道，“掌门说的可是那水榭中的那个八仙桌？”
  原来那湖面上的水榭，竟还是有名字的。
  她在心下悄悄道，晚晴榭，倒还真是极好听的名字。
  凉亦点了点头，道，“正是。”
  尽管神荼不知道凉亦为什么会突然提及那水榭中的八仙桌，但她还是斟酌了一番后，道，“世人本就皆爱精巧之物，更何况那八仙桌做工本就精细，且雕花灵动，宛若活物，民女一介俗人，自然也是喜欢的。”
  神荼这番回答已是十分圆滑，着重于夸赞那八仙桌本身的制作精良讨人喜爱，其他的便是绝口不谈。
  不曾想，凉亦闻言再次勾了勾唇，他道，“姑娘若是喜欢，那便命人搬回殿中，也未尝不可。”
  “这不太好吧。”虽然神荼在此之前，还当真是想过将那八仙桌搬回自己住的落棠殿。
  毕竟这种做工精巧的物件，搬回去单单是放在那儿，便也是赏心悦目，但她还是忍住了，“想来那八仙桌，应当是哪位神匠费尽心力雕成的，放于此处，是为了点缀这亭子，若未经允许便贸然搬走，恐怕是对那神匠的无礼。”
  凉亦闻言再次笑了笑，声音虽是很轻，但神荼还是听到了。
  “姑娘过奖了。”他带着笑开口道，温玉般的声音中还带了几分难言的笑意，“这八仙桌本就是俗物，无灵无气，受公主喜爱，那便是它的福气，公主若是喜欢尽管带走便是，毕竟在您口中的那神匠看来，这些俗物万千，哪抵得过公主一展欢颜。”
  听这人的口气……
  神荼闻言微微顿了顿后，禁不住在心下讷讷道，原来那八仙桌竟是出自凉亦之手……
  只是……堂堂白民国颇有声望的天清派掌门，为何要雕桌子？是爱好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神荼看了看男子垂于身侧的手。
  五指修长，指节分明，指尖清润，看着便很是清朗，这样的手，按理来说应当是要用来拈花执书，做那些极尽风雅之事的。
  怎么看，都不该是个会执刀雕花的手。
  发现了神荼在看着自己的手，凉亦也微微低头，简单的看了几眼自己的手，随后抬头，再次看向神荼。
  面上依旧带着笑，他道，“不过是一些小玩意儿罢了，若是公主喜欢，在下下次再为公主雕个妆台如何？”
  神荼闻言微微一顿，她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凉亦方才说了什么。
  堂堂白民国第一大修仙门派的掌门，说要给她雕妆台？
  “不必了。”神荼好不容易才将自己从铺天盖地的震惊之中抽身出来，勉强挤出一个灿烂的微笑，道，“掌门事务繁杂，这种小事怎么好拿来劳烦掌门。”
  依稀记得，凉亦方才告辞之时，似乎有提及还有什么事。
  说到这里，神荼又看了看天际愈渐西沉的太阳，道，“如今时日不早了，掌门快些回去吧，若是再晚些，怕是该误事了。”
  听了神荼如此之说，凉亦才恍然想起什么一般，简单的再次告辞后，便径直离开了园子。
  可算是送走了这位难缠的家伙。
  神荼看着凉亦渐行渐远的背景，心下微微松了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个凉亦对她的态度，着实是有些诡异。
  虽说是表面上对她极好，言辞之中似乎还带着许多特别的关照，但她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可若真要她说出是哪里不对劲，她还真是一时说不清楚，只是觉得那人对自己的态度未免太好了些。
  常言道，物极生变。
  这句话放在这里似乎是同样适用的。
  神荼总觉得，那个凉亦对自己的态度中，似乎多了许多，对她来说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柔，亦或者说是，本不属于她的温柔。
  思及此处，神荼微微蹙了蹙眉，只觉得那个凉亦看向她时的眼神着实是有些奇怪。
  那种温柔的，暗藏缱绻柔情的眼神，更像是一道极其通透的光，透过一个面前的她，看向另一个隔着漫长时光，遥遥相望的人。
  只是……那人会是谁呢？
  神荼侧头看向落棠殿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眸子。
  现如今，她顶着永宁名号，而无论是谁，能透过她看到的，除了这个永宁公主，还能有谁？
  所以……这个凉亦掌门，和这位早已过世的永宁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
  ……
  这厢辞别了神荼，凉亦缓缓出了园子。
  如今虽然并非海棠花期，但园子门口的海棠如今却开了，不但开了，还开得异常绚烂夺目。
  凉亦低头看了看脚边鲜艳夺目的红色海棠，不知怎的，竟想起一只染了丹蔻的纤纤手。
  依稀记得，那双手，纤细，白皙，柔软。
  拂过额间时，总会带起一阵清凉的风。
  就像她敛眉轻笑时的模样，单是看了，心下便会觉着莫名的安定。
  只是……那是谁呢？
  凉亦闭了闭眸子，只觉得莫名的有些乏了。
  也许置身囹圄的人总是看不清方向，总会在某些瞬间，忘记了曾将谁放在了心上。
  以至于在未来的某天蓦然相遇，彼此见面之后，却难以再次想起。
  只是在那个心里，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一道声音，微弱而又清晰的轻声提醒——
  “还记得吗，那个人，你曾爱过。”
  嗯，爱过。
  他在心下，悄悄的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