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荼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至少猝不及防的发生了这一档子事，少说她也该心神不定，略微失眠片刻的。
  结果不知道是怎么了，头刚一沾枕头，便觉着一阵睡意铺天盖地而来，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姬少典依旧在一旁借着烛光看书，良久，才感受到扯着自己衣袖的手轻了轻，侧头看去，发觉女子已经睡着了。
  柳叶弯眉之下的睫羽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像极了悄然停落在花瓣上的蝴蝶，纤细美好，叫人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
  拿着书卷的手微微颤了颤，姬少典转过头去，又扫了书上的两行字，只觉得不知所云。
  良久才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看了看正在熟睡的神荼，抬步走了出去。
  彼时天色已然渐暗，正是万物俱寂之时，长夜星华流转，明月皎皎。
  华殿之下，不知又是谁的一声轻叹，悠长、悠长，在这安静的楼宇之间盘旋而去，恍若那些早已泛黄的旧时光。
  ……
  两千年前，子衿宫。
  午后时分，子衿宫的仙侍们已将香炉里换好了养心的素木香，拨暗了殿中的灯，只等着帝君午休。
  帝君本人也正倚在太师椅上，翻看着几卷佛经，准备休息。
  就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了低低的敲门声，他微微蹙了蹙眉，漫不经心道，“何事。”
  整个天界都知道，轩辕帝君午后素来有午休的习惯，平常若无大事，不可打扰，违者以不敬之罪论处。
  所以平日里，到了这个时候，子衿宫里往往格外安静，如今有人来打扰，想来怕是方才接进宫的小姑娘出了什么事。
  他放下了手中的经文，神色淡淡。
  “回禀帝君。”门外传唤的人道，“偏殿的小帝姬方才醒了，哭闹不止，属下实在没办法了。”
  果不其然。
  他起身，打开了檀香木门，看着门前俯首行礼的人，道，“随我去看看。”
  “诺。”
  ……
  “走开，走开……”
  一入偏殿，便可听见一道稚嫩的抽泣声，夹杂着些许慌乱。
  他看了看殿内满地散落的玉盘碎片，眸光落在了不远处被一干人团团围着，却依然蜷着身子哭的小小姑娘。
  周围的一干仙侍看到他本想行礼，却被他无声的屏退，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小小的姑娘还在哭着。
  屋中檀香缭绕，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殿中的香炉上，将古铜色的香炉衬得愈发明亮。
  一旁的男子长身玉立，未发一语，只是静静的站在她面前，沉默而又温和。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的抽泣声微微小了些，似乎是有些累了。
  男子终于动了动，他微微蹲下，看着小姑娘脸上的泪痕，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
  “哭累了？”温温和和的嗓音，似阳春三月，如沐春风。
  神荼抬头，看向男子，吸了吸鼻子，眼眶却越来越红了，“你走开。”
  明亮而又澄澈的眸子里，满是敌意。
  男子笑了笑，没说话。
  想来她心里也是该对自己有敌意的，毕竟小小年纪便莫名其妙的被带来了这天宫，远离故居，身边再无亲友。
  倒也是难为她了。
  这般想着，他终是忍不住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子，宠溺的开口，“我知你怨我，只是，这是你我的命数，没法子的。”
  “命数？”小姑娘蹙着眉，显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还太小，不知天道轮回，万物之间皆有命数，六界之中自有乾坤。
  感觉到小姑娘的注意力似乎被转移了，他也不动声色的继续开口，“你可想过来这里的人为何会是你？”
  为何？
  小姑娘怔了怔，咬着牙，开口，依然还有几分哭腔，“是你，是你非要把我关在这里的！”
  想来是送她来的教养嬷嬷心疼她年纪小，许多事情也并未与她说明白。
  姬少典在心下微微叹了口气，只觉得事情似乎会比想象中要麻烦许多。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饶是心中万千滋味，他面上却依旧笑了笑，开口道，“但我想，有些事情，我还是该与你说说的。”
  神荼皱了皱眉，有些不能理解。
  “你的父君，是天界的战神，为六界安宁而圆寂，是天界的大恩人。”姬少典看着她，很是温和的开口，“而你，是他唯一的女儿，应得到六界的敬重，应有无上荣耀。”
  “所以你会在这里，成为一整个天族的帝姬，受众神敬重。”他依旧温和的笑着，“同样的，因为你是天族的帝姬，所以，你的部族也会因此而得到其他部族的敬重。你呆在这里，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你在南冥山的朋友们，为了让他们过得更好，懂了吗？”
  神荼怔怔的点了点头，有些似懂非懂，她如今虽然有百岁了，但模样和心智，都与人界七八岁的孩子差不多，中个的道理也只能理解部分。
  只是……
  “圆寂是什么？”她抬着眸子，问他。
  这回轮到姬少典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前些日子才得了消息，说是南冥山的族长夫人经不起族长的死讯，大病不起，也去了。
  独留了她一个血脉。
  想来南冥山的人也怕是忧心她年岁尚小，经不起丧父失母之痛，所以编了些理由搪塞过去了，并没有与她细说。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继而慢慢道，“圆寂，是说你父君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你的母妃忧心你父君，所以也随他去了。”
  “很远的地方……”神荼喃喃，继而道，“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们呢？我，很想他们。”
  什么时候……
  男子闻言也是一愣，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的开了口，“等你，变成一个很优秀很优秀的帝姬了，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很优秀很优秀的帝姬？”神荼低声重复了一遍，继而抬眉看向男子，小脸上满是怀疑，“我为何要信你？”
  似乎没想到小姑娘还有如此的怀疑心，男子怔了怔，旋即笑道，“因为你从今日起，便是要与我一同生活了，若我都不信，你又有谁可以信呢？”
  “一定要和你一起生活吗……”小姑娘抿了抿唇，看到男子温和却又不容置喙的眼神，顿了顿，继而略有迟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顿了顿，名字……已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又有多少年，都没有人问他的名字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继而缓缓道，“姬少典。”
  “嗯？”小姑娘没听清，下意识的看向男子。
  “姬少典。”他含笑看着小姑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这是我的名字。”
  “姬少典……”小姑娘用稚嫩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继而也不管脸上残留的泪痕了，甜甜的笑了起来，“我叫神荼，荼蘼的荼，母妃说，我的名字是一个很好看的花。”
  神荼，荼蘼的荼，母妃说，我的名字是一个很好看的花……
  小姑娘勾着唇笑着，脸颊上有浅浅的梨涡，甜美而又澄澈，像极了白日的烟火，更像月光下的湖泊。
  姬少典怔了怔，觉得心头似乎微微动了动，好像有什么温暖肆意流淌着。
  “的确是很好看的一种花。”姬少典看着小姑娘的笑容，不知不觉的也勾起了嘴角。
  ……
  子衿宫寝殿的仙婢们都觉得今天定是日卯星君记错了方位，或者是北海那位每日准时布雨的君上今儿个早上睡过了头。
  否则这一到午时一刻，便雷打不动开始午睡的帝君，今日怎的没踏入寝殿半步？
  直到偏殿里折腾了好半天的南冥小帝姬终于消停了下来，咬着手指嘟囔着想吃东西，一众仙婢们这才发现，原本该在寝殿午睡的帝君，此刻正坐在偏殿的蚕丝海棠软榻上，笑眯眯的和小帝姬说着话。
  “那我成为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帝姬以后，是不是就可以回南冥山了？”神荼眨巴着眼，定定的看着男子。
  小姑娘的瞳孔深处是浅浅的绯色，如桃花一般的颜色，在微光中通透如玛瑙，澄澈而又稚嫩。
  姬少典笑着点了点头。
  “这是你说的。”小女孩吸了吸鼻子，低低地开口，似乎是自言自语，“我一定会很快就回去的。”
  姬少典身为帝君何等耳力，自然是听到了小姑娘的低语，但他依旧只是笑了笑，抹了抹小姑娘的头，没有说话。
  门外候着的一众仙婢们得了帝君的旨意进了屋，有条有序的收拾屋子起，顺便将早已准备好的吃食端了上来，全程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哪里又惹得这难哄的小帝姬不高兴。
  毕竟这小帝姬哭起来，是真的折磨人。
  姬少典便全程陪着小姑娘，看她一口一个糕点，狼吞虎咽，将腮帮子撑得圆圆的，活活像个屯食的小动物。
  还真是，可爱的不行。
  姬少典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何聚贤殿的那些老神仙为何总爱催他立后生子，以好开枝散叶。
  原来养着一个小动物般的孩子，的确是挺有趣的。
  思及此处，他禁不住笑了笑，只觉得以后的日子，怕是再也不会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