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球往事
作者:李维北      更新:2022-03-11 05:56      字数:13317
  序幕
  老黄躺在椅子上,眺望远方的环形山。坐他身旁的我在读旧日的诗。
  “哦,丹尼男孩,风笛正在召唤,从山谷间到山的另一边,夏日已远,繁花将尽,你要离去,而我等待……”
  这首年代久远的民谣,我已记不清何时将它当作诗来念的了。
  可能几年前老黄开始变得孤僻时开始,可能是十年前玛多消失时,或者更早。我们一行人初临这颗荒凉又充满神话气息的星球,坐在山头,看着脚下风暴洋,是否也念过?
  我不确定,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舒缓沉着,不至于打扰老黄的发呆。他歪戴厚呢绒帽子,身体裹在羊毛毯子里,双眼似睡非睡。
  寂寞让时光之沙加速坠落,它一点一点剥夺掉老黄的生气,就像对无数人曾做过的一样。
  “你走。你放心,你的事我一个字也不提。”老黄睁开眼,重复每次都说的话。
  我并不是来求保证。但每次听到他开口,总是感觉久违的安心。
  多年过去,我的安全感依旧很差。
  他从毯子下掰下两根金属杆,不紧不慢地敲打椅子两侧的扶手,· 月球往事·
  那是他的脚。不止如此,毯子下面的手臂、腰腹、胸膛都是金属制物,他脑袋里也是那样的东西。
  “现在普通人与新人类都在用仿生器官,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马上联系手术。你这样实在不方便……”我忍不住又劝他。
  他没答话,只是梆梆敲打双腿。
  耳边传来部长的声音:“凯斯特,中午喝杯茶怎么样?”
  虽然是商量的话,但语气不是那么回事。我对老黄说再见,他只顾摆弄铁杆。
  车子启动时我又回头看了眼。
  老黄背对我面朝环形山,手持钢铁,身影孑孑。
  时间落向月历十五年,我踏上这块土地整整十五年。同行的开拓者只剩下我与老黄,老黄如日落暮霭,我蜗居在穆恩实业随波浮沉。
  二选一
  部长被总部提升为月球区市场总监,而新人事部长还在地球收拾扫尾工作。他要我从两位新职员中筛出一个,纳入正职。
  “你画钩,人留下,大原则跟着 398 劳务条约。再有,评估公司反馈,他们两人之中有一人有新人类嫌疑。现在的新人类,就像小偷,永远盯住你的口袋,防不胜防。找出‘他’,送他进监狱。”
  部长腆肚走到门口,自有侍者殷勤地递上外套,推开拉门。
  新人类指的是产生自我意识的机器人,数量稀少,成因纷说。
  有研究院指出它们的意识来自于电流变化,也有说是湿度与金属电子的影响,但都还没能充分证明。
  当新人类的独立意识得到证明后,伦理学会就极为大声地请愿· 月球往事 ·
  要求让他们也作为“人”的个体享受人的权利。初期,大部分人对它们心有怀疑。毕竟拥有人类学识数据库,而又体能惊人的家伙,一旦作恶,危险程度难以估量。首批新人类包括老黄在内,被派往月球开发居住区。付出惨重伤亡的代价,既证明新人类确实是可靠的伙伴,也打造出了如今保护壳笼罩下的月球区。
  我翻了到手的资料,两人分别叫吴忘、王越,都是年轻男性,均有参与研发经历,看起来不差。我按惯例办部长欢送会,顺便叫上了这两个待考新丁。王越说有事来不了,吴忘说没问题。在我强硬要求下,王越没有再拒绝。
  但愿今天就能结束,给合适的那个发聘书,给另一个戴手铐。
  吴忘脸部轮廓坚毅,黑西装裁剪得体,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脑后,看起来严谨刻板。他脱下外套一开口,你就发现并非如此。
  “凯斯特副部长,这是荷兰熏鱼,撒一点点柠檬汁,吃起来有薄荷糖的味道。对于吃我倒是有研究。”
  吴忘座位靠我左手,人不怕生,却也不冒失与前辈们套近乎,懂深浅。
  部长用食指拨弄酒杯外壁。我知道是时候了。
  “诸位,让我们一起敬部长一杯,感谢一直以来的关照,祝福部长早日再次高升。”
  同僚们站起来,高举酒杯,灯光在酒水与器皿反射下变得细碎而晶莹。部长以一个几不可见的姿势朝我微微点头。
  “感谢大家,都是大家一同努力的成果。”说这种话,他的方脸上也毫无波澜。不止他,其余人也差不多,严格说起来,这不过是工作的另一地方而已。一个个和部长饮了一杯,说着各自准备好的贺词。
  · 月球往事·
  吴忘低声问我,部长脸怎么那么严肃,不知道还以为是机器人。
  在座的老员工们的面部表情都显僵硬,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我看着也觉得没有什么意外。而在新人吴忘眼里,就变得不可思议了。
  穆恩实业有两百六十八层楼,一半作为办公场所,另一半作为员工居住,这份魄力曾经震慑企业界。但长期“homework”的后遗症也相当严重。
  “大家都容易相处的。”我含糊道。
  “几个前辈都说,部门里凯斯特副部长您最照顾新人,以后还请多多指教。”吴忘笑着说。
  对于年轻人我并未特殊对待,不过是性格使然。对于高位无所求,也就不必过得那么复杂。是其他人对于新来者的行为多有不耐烦,才更显得我好说话。
  部长稍稍停驻,便告诉我们还有宴会将赴,让大家随意用餐。
  主角离席,气氛冷却,热闹也如被带走了一般。我本准备让酒馆来点表演节目,吴忘问我他可不可以试试看,我说好。
  吴忘拿餐刀站起来,仰头入口,双手一按、捂嘴,刀子不见了,伴随咳嗽,他手指间出现一些血迹。我们有点惊慌。
  有人笑了声。
  吴忘咳了下,示意我们没问题。而我也看出来了,这是一个视觉戏法,他手上的应该是番茄汁,利用盲点完成了这个魔术。吴忘要整理,就朝卫生间走去。
  他一走场面又沉寂下来。大家埋头看各自的浏览器,哪怕我们坐在触手可及的距离里,现在也不大愿意开口。这是参宴后期惯例,与其说这是失礼,倒不如说这才是真实自我。眼前人无非抱怨几句,讲讲日常,毫无新意。而每一秒,世界上总有一个地方在发生奇事。
  网络总能够及时抵达。
  · 月球往事 ·
  我注意到长餐桌最末端的年轻人,他除在戏法时发出一声嗤笑,其余时间都独自呆坐,对食物也没有兴趣,双眼牢牢定在腕部的电子浏览器投影上。他正是另一位新人,王越。
  王越与吴忘着装截然相反,一套宽大的运动衫,眉目冷漠,连对部长敬酒也有些敷衍。我看到他嘴唇沾了沾,就用纸巾抹去了。眼下他倒是轻易地融入了我们的惯例 — 低头餐。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不趁机认识下大家吗?”
  他抬头看向我,“嗯”了声:“不用,反正一辈子都会住在这栋剑楼里。凯斯特副部长,听说你人在人事部,对于技术却很有见地。
  我对于芯片设计,也很有心得。”
  他咧开嘴,又道:“我身体不舒服,可以走了吗?待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
  我呆滞了下,觉得这家伙实在坦诚得可怕,却也没有理由拒绝。
  开了先例,后面同僚们都陆陆续续以各种缘由起立退场。
  很快一桌就剩我一人。
  吴忘擦着手从卫生间出来时非常惊讶,我说不必介意。他住在九原路,那里离老黄居所很近,我说送他回去。吴忘脸带酡红,要不是他口齿还清晰,我会认定是酒精中毒。反正是要对他考察,就从这段路程开始。醉汉容易真情流露,也容易演技穿帮。
  我出门前再瞧了瞧座位四周,总觉得忘了点什么。
  跨出大门,不用抬头就能看到那颗蓝莹莹的星球。我想到十几年来月球的第一餐。三个人坐在高高的山岗上眺望故乡,隔着防护服笨拙地用勺子去舀罐头里的豆子。我不小心将勺子和罐头一齐掉落峡谷。没有回应,甚至风声也听不到。
  “不好吃。”老黄递过他吃了一口的豆子给我。
  “还好,我有自带餐具的习惯。”隔着两扇透明头盔、笑得大大· 月球往事·
  咧咧、名叫玛多的女孩将她包里的银色筷子递给我。
  类似的事情在环形山一百六十个据点同时上演着,人与新人类确实结成过对抗未知的同盟。似乎,深渊与高岗也不那么可怕了。
  广寒宫小分队
  初抵月球时,我被分在环状山群的第四高地。这里有块突出平台用以固定设备,下面就是月海风暴洋。照任务指示,我们将在这里从事三个月的数据测量。过程说来复杂,其实不过是勘探与预警,查看地质是否稳定,能否作为人类聚居点。
  “今天工作结束,现在交给自控系统,下班下班。”名为玛多的女孩拍掌道。
  她是我们队长,年仅二十岁,褐色长发,有狮子猫一样的小巧鼻子和狡猾的双眼,得上头各位首肯,率领我们野外独立作业。在我眼里,她最大的特点就是话特别多,尤其是下班后。她常说什么“哪个地方乐子都得自己找啊”。
  “来来,give me five,老黄你轻一点啊!”
  “你们打牌吗,德州扑克斗地主桥牌我都会哦。”
  “你们要下棋吗?”玛多凑过来。
  我说还是算了。在精于计算的老黄面前我基本毫无招架之力,哪怕用公家装备计算作弊也赢不了。
  于是我和老黄双目相对,玛多无聊地数星星。
  猜字游戏、抓乌龟?都不行,在老黄面前,这些游戏就是敞开的金库,予取予求,我和玛多加起来也不够玩的。
  “不如玩大冒险。”玛多建议用豆子来做赌。
  · 月球往事 ·
  假如不愿意说被人提出的问题,就得交出一罐豆子,鹰嘴豆可是手里最好的食物。赌博自然就有它的乐趣。
  我们弄了个 0-9 的转盘器,转谁谁说,三人中我是 0 到 2,老黄 3 到 6,玛多是 7 到 9。为什么要这么选,因为老黄豆子攒得最多,能者多劳。
  老黄反对,被驳回。
  第一个被抽到的是我,问话是老黄,他想了半天。
  “说说牛顿与麦克斯韦的电磁理论及其优劣点。”
  我这个记得清楚,倒背如流。
  玛多却不满意:“不是这么玩……要问就问比如你有几个女朋友啊,为什么没结婚啊,整容过没有,组里最讨厌谁,有没有暗恋过老师,或者和其他新人类超友谊关系……”
  结果下一个她就被抽到,又是老黄问。
  “你组里最讨厌谁?”
  不愧是计算专精新人类,抓重点真不是盖的。
  玛多忍痛交出一罐鹰嘴豆。老黄的金属手指握了握,放入身后的个人旅行袋里。
  这只是开始,玛多成了答题机。不知是运气问题还是老黄做了手脚 — 想来以老黄的作风,欺负比自己低级别的计算者是毫无兴趣的。
  “你暗恋过女老师吗?”
  “我喜欢男人。”
  “整容过没有。”
  “没有!”
  “初吻是什么时候?”
  “你以前有没有偷拿我们的鹰嘴豆,我都看见了你还拿?”
  · 月球往事·
  ……
  玛多筋疲力尽,一脸失败者的愁容。隔着透明头罩,我可以看得很清楚。也是这种时刻,才觉得她符合二十岁的年龄。由于我正在学着读诗的缘故,看着她有点微微出神,脑里想到了那些故事里流连河畔的忧郁少女。
  “广寒宫计划具体是怎么回事?”老黄问。
  “不过是检验新人类的可信程度而已。这事所有队长都知道。”
  玛多脸色不变,坦然说着。
  “测试好了吗?”老黄的电子眼转动不停。
  玛多拍拍身上,站起来。
  “谁知道?不过有的已经猜到了,再说这事也没有强行要求保密。
  在我看来,我们这些队长首要因素并不是自身有多强的知识技能,这些新人类都会更强……大概是交流和凝聚的才能吧。”
  原来我成不了队长,是因为交流能力不合格。我默默倾听,心想广寒宫不过是一个选在安全模式下的测试。若有问题哪怕在这里爆发冲突也无所谓,没有问题则是皆大欢喜。
  “但是现在变得不同。探测出月球似乎还真的能容纳人类生存,因为这里的土质、能源、深层矿石……就是说变得弄假成真了。”玛多摊手。
  “那我们会在这里多久?”我问起亟待知晓的关键。
  玛多手指隔空于下面月海上画了一个圈。
  “至少,要第一个居住点建立。而不是现在的几十艘飞船组合成的营地。咦?红色预警。时间到了,前方发来月潮报告。找掩体,注意防护,设备固定,套上保护层。”
  我们一肃,各自把保险绳拴在腰间,与固定在地上重达两吨(月球质量)的设备套在一起。而这时脚下的大地已经开始高频率震动。
  · 月球往事 ·
  月潮时间有些飘忽,有时隔一周,有时连续两三天。和月球本身、太阳、地球之间的引力有关联,具体成因与计算公式还不能完全确认。
  之所以叫月潮,因为和潮汐颇为相似。
  但对我们这些亲历者,这就是一次 — “蹦极时间!”
  玛多惊叫一声,带着兴奋的惊喜。
  电流杂乱声刺激着听觉,我感觉如被气锤击中背部,脚下像产生了上冲气流,仰天腾飞而起。冥冥中似有一只手,就像抓扭蛋一样,将我们提起来仔细端详,身体不由自主地向着太空飞去。回头望去,无数根绷得笔直的保险绳让我们看起来就像节日气球。
  不远处,在碎石块中游泳般划动双手的自然是玛多。她正享受着月宫游乐场免费的刺激。
  另一个蜷缩成一团、像豆子罐头形态、双手抱膝护住头部的是老黄。他依旧保持冷汉本色,一切以精准安全为主。
  我想到才读的诗:
  去吧 摩西
  在遥远的地方埃及
  告诉年迈的法老
  让我的人民离去
  两个人
  “凯斯特副部长,我到了。”
  我回过神来,朝吴忘点头,让他直接叫我名字即可。
  “哪怕隔这么远,也看得到公司的剑楼,都说它叫作‘石中剑’,· 月球往事·
  看起来是贴切的。”吴忘朝我摆摆手告别,醉步有些踉跄,但还未到走 z 字形的地步。
  石中剑是穆恩实业的建筑师的一个灵感。将穆恩大厦建造成剑柄形状,最高处剑墩处呈球形独占十层,自然是穆恩掌门人所有,往下笔直柱形大楼两百五十层是剑茎,最下护手剑镡双翼呈向上弯曲弓形,正是穆恩实业引以为傲的研发部。
  由于使用的是混合稀有金属与新型材料,外层极为吸附光,犹如光晕缠身,哪怕再远,也能看到这一柄没入月球的巨剑。外界盛评为:象征人类征服月球的武器。
  这样说来也没错,没有科技能力的话,就没有抵抗月潮的人造电磁圈,人类是无法在这个星球上生存的。作为企业界排行第二的庞然大物,却也有这份资格。
  说起资格,就不能不提 398 劳务条约。398 指的是包括穆恩实业在内的 398 个各行巨头,它们参与了针对新人类劳务条约的起草。
  过程算不上一帆风顺。
  从月历初(即月球区建立)直到月历五年,几方角力下新人类被承认,获得普通公民身份。月历十年,当人类社会对于新团体不再新鲜后,自然而然考虑到其价值。强悍的身体、提供能源就能持续运转的大脑、良好的素养、超强的学习能力……新人类受到用工单位的青睐。但追捧并不是免费的,同岗新人类薪酬要少得多。并且,军政方、研发部门、财务部门、枢要设计等都不允许新人类涉入……说到底,需要他们做的是高风险高强度的难度作业。这是人类社会的规矩,像几百年前落后的封建国家要进入现代序列一样,不平等是必经之路。
  也有不甘的新人类,想通过非正常途径破局。比如躲过注册、利用技术漏洞逃过检测系统、伪装成人类身份生活。可人类天生对户口身份拥有难言的敏感与重视,在鉴别技术方面天赋异禀,进步· 月球往事 ·
  神速。月历五年之后就鲜有避过的审核者。“偷渡者”一旦被发现,轻则拘捕监禁,重则流放拓荒星。
  将以上的“不允许”捏在一起,即 398 劳务条约。
  作为企业集团影响力排行第二的穆恩实业,自然遵守自己定下的规矩。然而穆恩研制的核心是仿生芯片,力图突破人与机器的界限,在内部质检,瞒过最新检测仪差不多是基本要求。单这一点看两者又有点矛盾。不过就像男人与女人、战争与和平,人类社会向来习惯正反缠绕前行。
  无人车操作屏幕闪烁,路线图指回穆恩大厦。我没有摁下,既然已经外出,那就沿路去看看那位“身体有恙”的王越。
  看有没有可能,听到对方承认是机器人的坦白。
  “门锁线老化,没关。”
  王越头都没从屏幕前转过来。
  由于身在人事部,我常到各员工处拜访,但是这种将卧室做成实验室的风格还第一次见。二十平方米的单身宿舍被划成两块,从入口到左手洗手间为界墙壁为白色,是摆放各种柜台、展示架的区域。
  里面的东西看得我有点移不开眼,几成违禁品的初代新人类脑部芯片、无人探测车、各种模型稀有主板……再往前第二个区域墙壁呈海蓝,安置有两张塑胶包裹的桌子,上面有示波器、电流电压一体测绘机、模拟系统演示架等。
  “你睡哪里?”我好奇地问。
  顺指引,我双眼上抬。
  天花板上悬有一架网状吊床,被子从两端垂下来,看来像一种兰草。旁边还焊接了一个依墙固定的螺旋扶梯,上面灰尘沉积。
  “睡觉,什么地方都可以。”王越这样解释。
  · 月球往事·
  墙壁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它挂在杂乱的各色金属导线后面,年代久远,正是被传诵无数年的阿姆斯特朗登月,挥舞美国旗帜的一幕。转过头来,我对上一张熬夜过多导致白肿的脸。
  “凯斯特,告诉我你们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作为第一批参与人员,你一定能够解答我这个问题。对广寒宫计划的意外、失踪死亡人数巨大的原因,外界资讯太少。”
  我并未过于惊讶,很多人问过同样问题。
  “你今年二十岁,东大工科硕士毕业,专业是工程电路设计与模拟……”
  他有些疑惑地看我,不知道我念履历的用意。我也说不准,也许忘记的东西总需要一点时间、一把钥匙,才能开始尘封的盒子。
  嫦娥
  二十岁的队长玛多带我们三人小队驻扎环状山。
  每月小队有一次回营地补给的机会,一般来说由我与老黄轮流坚守,玛多对于洗浴的需求近乎偏执。这次是老黄留下,我跟随玛多返回。我们问老黄要不要什么小玩意儿,比如螺丝钉、乐高之类,他说他要一把木吉他。
  营地里大家都利用着短短的半天时间寻找一切物资、汇报与统合。玛多找了些女士用品,最后拖了一个差不多两平方米的立体箱出来,让我用无人车带上。我问是什么,她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回到据点时,看到老黄正在敲敲打打修理他微跛的左脚。上次月潮虽然他将自己变成了最稳固的球形,但是依旧被飞石击中。运气的事情完全说不准。
  · 月球往事 ·
  玛多用手敲了敲她的金属箱,摁了一个键。地表微微震动,箱子四分五裂,机械咬合之后,弹出一个合金框架的小平台。上面有固定的架子鼓、电吉他、麦克风、调音台……
  “‘披头士的微型演唱会’虽然少了鼓棒,这也是难得的好东西,我在库房找了很久。”玛多脸带得意地介绍说。
  老黄正丢下腿要哐哐哐地去摸吉他,被玛多挡住。
  “你现在还用不上,乐器珍贵,没有下一件了。你用这个练手。”
  老黄怀里被塞入一把木头吉他模型。
  他一愣,我笑出声来。
  他俩一齐朝我看过来。
  “还以为你从来不会笑。”玛多惊讶。
  我恢复原状。
  “哦对了,这是给你的,虽然肯定有电子版,但是纸质书才是承载艺术的灵魂。”她把一本诗集递给我。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手捧诗集感受所谓“承载艺术的灵魂”,老黄傻瓜一样弹奏听不到的音乐,玛多则摸出她的银筷子开始练鼓。
  鼓音通过麦克风传来:咚咚咚 — 锵锵 — 咚咚 — 咚 —我跟着节奏变化,鼓声密集时翻开战争诗篇,鼓点悠长时阅读“林中小憩”,倒也不错。终于,老黄说他完全可以驾驭电吉他,必须上手。
  “好,第一次演奏。老黄拿好吉他,我来架子鼓,凯斯特你当然是主唱,你念诗的声音很好听的。我调音量,快快快,站好位置。
  这是命令。”
  我被玛多赶鸭子上架,站在微型演唱台上,看着面前的扇贝状麦克风有点蒙,手都不知道放哪里。
  “唱这首《明月几时有》。”
  耳机里传出前奏与节奏拍子:one咚 — two咚 — three咚 —· 月球往事·
  go —
  老黄手持吉他摇头摆脑:嗞嗞嗞 — 当当锵 — 当当 — 嗞嗞 —
  我对环形山们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玛多手中鼓点不停,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
  “不对不对。这个太轻,敲小鼓声音太小。”
  玛多看着手中的筷子颇为苦恼。结果老黄跳上高台椅,拧下合金双腿丢给她……
  声音一下子就够劲起来。
  “我们就叫‘嫦娥乐队’!再来一点灯光和观众!”玛多咚咚咚锵地用力敲鼓,用备用电源打开了舞台全息系统。灯光上射,直达天穹,下面多了不少观众的影子,都在用力鼓掌叫好。
  音乐让我整个人都失去了往日冷静,我变得很奇怪。我在台上跑来跑去,一会儿一个跟斗,一会翻滚、急刹车、双膝跪下。
  台下的观众们也越来越卖力,无比真实。
  不,不对。
  他们都是身着防护服真实的人。还有不少与老黄一样大小不一的新人类,有的像灯塔,有的像战车,他们眼里闪烁着奇特的光。
  备用电源用得早已七七八八,这些都是从其他高地看到我们灯光赶过来的战友,他们拧到了和我们同频道,大声地应和。
  那些高举的荧光棒让我大脑几乎停滞,浑身发烫。我用力跳起,将音量推到最大。
  “大家一起来,one two three go,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 月球往事 ·
  麦克风里大家闹哄哄地唱着:“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在孤寂的环形山上,我们尽情地用音乐对抗大自然的寂寞,黑洞洞的月海也无法阻止我们的热情。不管是人还是新人类,相拥共吟。
  本是悲伤的歌曲,却唱出了说不出的豪情。
  不同的目的地
  “真想和你们一起参与到广寒宫里,创造历史。”王越叹气,眼里带着浓浓的不甘。
  “不是你想的那么好,会死人的。”
  “做事哪有不死人的,瞻头顾尾,做不了事。”王越嗤笑。
  那种死法,生平仅见,他不会想见到的。
  我问了他为什么要到穆恩。
  “我不信灵魂,对于无法证明的东西我没有兴趣,但我承认人与新人类存在差异,而我,希望能够构建出这个差异的模型。穆恩的核心产品,超大计算能力仿生芯片,听说连最新探测器也无法甄别,我很有兴趣。可是一等品都不会外流,内部都只有几个人有触碰的权限,连黑市都很难订到。”王越握紧拳头,期待地望向我。
  “你不会以为我能吧。”我哑然失笑,朝他道别。
  从穆恩大厦到吴忘所在的九原路有个三岔口,拐角朝左是王越所在的小单间集中区,朝右是老房子聚集的旧街,老黄就住在那儿。
  拐角处的路灯下,一个黑色长发青年在用萨克斯演奏《回家》,· 月球往事·
  他没有腿,下肢是可转动式履带,背上垂下细长的缆线,接在旁边计费公用电源上。在履带边是放乐器的盒子,里面有几枚硬币。
  这也是新人类的一个现状,对于用工剥削很少妥协,宁可过艰难的生活。大多热衷绘画、音律、文学,不知是为证明自己的创造力,抑或是某种共识。
  我给他一枚硬币,他说谢谢你先生,祝您平安。
  由于此次来并未通知老黄,所以我看到了以前未曾见到的一幕。
  他坐在椅子上拨弄吉他,金属手指套了硅胶套,可以有效保护琴弦。这是玛多曾帮他弄来的,保留至今。
  安保系统干涩的电子音叫个不停 — 客人来访,客人来访。
  老黄放好吉他,闭上眼。本来心头的烦闷一到了这个地方就变成了无尽愧疚,我在这里连声音都变得很小。我慢慢倾诉给他听。
  “……遇见了很像我们的年轻人,不知道能不能留下。现在的人啊,变得越来越像机器,厌倦交谈,反而是机械之身的新人类对一切保持旺盛好奇,尤其对创造类非常在乎,也许要不了多久就能够完全容纳了吧,只是现在的劳务条约……”
  他吐出一个词。
  “叛徒。”
  我攥紧了拳头。努力让自己松懈下来,我将这个词甩出脑袋,摸出那本早被翻得有些起毛的诗集,慢慢念。
  “叛徒。”
  老黄又说了声,红色的电子眼对准我的瞳孔,让我的灵魂也刺痛起来 — 假如世界上真有那种东西。如果避免凶祸也是错误,那为什么我会被选入广寒宫?他们不就是看重我能够果断从危险逃脱、迅速判断的能力吗?虽然如此,老友的话还是让我如衣衫被剥,尴· 月球往事 ·
  尬难受得发抖。
  “你放心,我就要死了,将不再存在秘密。人无法计算自己的寿命,机器可以。都说知道自己命不久,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但对于我来说,倒是解脱。”老黄说。
  “我没有计算到,我失职,我该和玛多一起。凯斯特,你觉得自己的选择真的没错吗?”
  我没有错。
  我有汇报,有寻找失事人员,也有积极救援,要说真的有错,无非是个人掺杂了私欲。没有欲望的人类,还是人类吗?
  “三十天后,我死了,你再来。”
  老黄送客,我却没有动腿。一生中可称得上朋友的太少,已经失去了一个,老黄是最后一个。三十天后,再没有老黄存在;而三十天后,过往也将一起埋葬。哪怕我强行给老黄换上最新芯片,那个机械体也不再是老黄,它也许能保留记忆,但那毫无意义。老黄的灵魂已经走入了倒计时。
  本来预计的如释重负并没有出现,反而心里沉得难受,悲哀得让我不敢看。
  “那时候,你再来唱一首明月几时有吧……”
  缓缓关上的大门里传来老黄终年不变的音调。
  第二天我在人事部大厅遇到了吴忘。他恢复很好,酒气已经完全消失。
  “听说我和王越只能留下一个。”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否定,真相总得面对。
  “你为什么一定要进入穆恩?还有很多不错的集团也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我问。
  · 月球往事·
  “我想要改变新人类与旧人类的关系,证明金属里也能拥有灵魂。
  而穆恩的产品,正在做着这样的事。企业够大,才装得下我的野心啊。”
  青年笑着说。
  到人事部部长办公室处,我还沉浸在吴忘几乎狂妄的言语里,被新部长迎面的话给吓了一跳。吴忘与王越的人事甄选三十日后确定?那不是老黄的去世日期嘛。
  两个新人也收到消息,频繁与我接触。说起来,这也是考核项目之一,公开来看谁能够获得进一步的机会。
  我的办公室里种满花草,对外说是因为以前广寒宫开拓时眼里完全看不到绿色的原因。其实只是希望有什么能够陪在身旁。
  王越来过两次,送了我一盆兰花、一簇雏菊,直愣愣说凯斯特你会留我的对吧,论才华我比他好几条街,没有理由拒绝。我含糊其词,对这个完全不懂人情的天才相当无奈。
  而吴忘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没事就来找我聊天,什么都问,广寒宫、公司的情况、对新人类的看法。如此稚嫩的讨好手法,也只有雏鸟会用,但这份青涩的坦白并不让人心生讨厌。我说都还好,公司从来唯才是举,对于新人类也并无恶意,只是因劳务约定对新人类暂不招聘。
  吴忘会变魔术我是知道的,他还有一手硬币绝活,放入口中,从脑后取出。我问他是不是把时间都花在魔术上了,他摸着口袋里叮叮当当的硬币,笑说其实他更喜欢烹饪和美食。
  真是有朝气的年轻人。
  中途我几次去看望老黄,他都紧闭房门。
  到出决定那一天所有人出席,部长旁坐等待结果。我端坐上首,· 月球往事 ·
  已经签字的红皮聘书放置在双手中央。
  王越和吴忘都看向我,眼里透出赤裸裸的期盼与紧张。而部门其他人也都望过来,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动。这份沉重的信任已经多年未感受过了,我可以再次握住吗?
  结尾的开头
  时间倒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本来,一切触手可及。
  “到底受处分了。”队长玛多发出一声不满的嘟囔。由于我们无组织无纪律开演唱会,被从高地上撤下,下放到月海风暴洋里最低点做地下测绘。
  老黄用军工铲挖了一勺碎石砾,在里面拨弄着,拿了一块放入嘴里咔咔咀嚼。
  “稀有金属含量还真是高……下面的磁场简直不像天然形成,这种具有加强力场的能量如果能利用起来,建立一个居住点绰绰有余。”
  我脑子里是赞美诗与嫦娥乐队的事。
  “凯斯特,准备调试地下最后一次引爆。虽然月潮才过,我们也得注意警惕。”
  玛多向指挥部与上方各小组通告了起爆通知,在数据板上插入身份牌 — 这东西要我们三人同时确认才能启动。我用身份牌拧开接通按钮,看到一切数据正常,于是朝老黄点点头。老黄从手腕里掏出他的牌子,哼唱了一句。
  灯亮,起爆。
  巨大的轰鸣搞得我脑里有什么东西在晃动,身体也不大听指挥,但是眼前有点不对劲,时间持续太长。玛多正在大声说着什么,耳· 月球往事·
  机里却是杂音,老黄在操作台上飞速运算,电子眼闪烁不停。可就是什么都听不到,只有电流的嗞嗞嗞。
  我看到玛多的口型不断重复,抿嘴,张开, o 型,再抿嘴……她说的是,月潮。
  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不可能,因为上次月潮是六个小时前发生的,最早也要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才会发生。但是脚下的震动明白告诉我,这不是玩笑。由于在低水平位置,这里的震感比高岗处严重得多,我几乎要站不住。
  老黄还在试图和周围联络,我则默契地固定设备,布置场地。
  玛多则弹开了我们的“演唱会”。
  她到底在想什么?
  我已经无暇考虑这些了,脑子里飞快运转着应急备案,想着可能发生的各种后果。如今才引爆,碎石还未清理震碎,若是撞击在人体上后果不堪设想……该死!
  毫无防备的灾难总是最难应对,尤其是当对它了解还很少时,未知是一切难题的起源。
  所有事其实都发生在仅仅半分钟内。当再一次高频率的震动传导过来时,我知道要来了。而同时,我看到高耸崖壁上的灯光,照出了“抱紧设备”的警戒语。原来这才是玛多摆弄“演唱会”的原因。
  逃难专家的我也得对她的机智赞叹。
  玛多眼里依旧带着愁容。我们都明白,这种做法作用有限。
  也许是在地下电磁力加载的情况下,此次月潮威能惊人,足有以前的几倍。哪怕是我与老黄,也差点没拉住。最糟糕的是通信断绝,我们各自为战,无法聚合群体力量。
  玛多也在坚持。
  我被月潮倒吊,双臂抓紧设备杠杆。我看到脚下的无尽星空里,· 月球往事 ·
  如蚂蚁一般的身穿防护服的同伴们被飞石风暴击中、割裂、击断保险绳、正中头部,新人类朝血肉伙伴们靠拢,努力撑开自己的身体,化作盾牌……
  肩膀突然被人用力一撞。
  是老黄,他指向旁边。
  玛多从我眼前飘过,她也朝天空坠落着。她根本未来得及系好保险绳,又被“演唱会”的架子鼓卡住了脚踝,随之一起正在飞离月表。她双臂朝我们张开,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入我们的怀里。
  我紧紧拽住老黄的腿,不让他去做无谓的牺牲。老黄疯狂挣扎,可在这种环境里,力量根本无用。
  逆境求生的首要原则:绝不做无胜算冒险。感情告诉我我应该飞去,利用身上的保险绳说不定能够帮她争取到一线生机,理智却一步不让,让这个想法窒息在身体里。哪怕对象是……朋友。
  “演唱会”的灯依旧闪烁着,在这死亡之夜里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凄艳绮丽,而我们的队长、嫦娥的鼓手、少女玛多,一点点飞向天际。
  她最后似乎笑了,做出了那个习惯的笨拙划水动作。
  一点都不好笑。
  就像神话里,那个误食不老药的女人嫦娥一样,也许我早就不应该答应她,取这么个不祥之名。
  眼泪几乎要涌出眼眶,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我凯斯特浑身钢铁,也是一个新人类啊。
  尘埃落定时,老黄不停地说:“我该跟上的,如果我跟过去,她应该能活下来。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
  “你害死了她。”老黄怒吼。
  · 月球往事·
  “我没有办法。”我侧过脸去。
  “你有办法,你没有做。”老黄的声音没有变化,我却觉得浑身发冷。这是错觉,身体里的一切数据正常。望着如雨滴落的尸骸,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主意来。于是我对老黄坦诚。
  他拒绝了。
  “之所以你能成为主唱,玛多说过,因为你具有比旧人类更丰满细腻的灵魂,你的灵魂呢,依旧还在那些指令里打转。你害怕危险,你害怕产生难以抑制的感情,你压抑自己,那么你和我们使用的无人机有什么不同?你的身体比我高级,芯片比我更先进,你拥有规避祸端的能力与应变。但是,你不是人。你现在还妄想穿上人的外皮,逃避新人类的身份,你只是一个懦夫,你一直在逃。而我,不会。”
  我跪下来求他不要对外说出去,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老黄一瘸一拐地向营地迈去。
  我咬牙将那些残余的人类尸体集合起来,缝缝补补,组成了我的第一具人类之身。多年以来的目标,终于能够达成。
  老黄是错的,我可以成为人。
  我现在就是人类,我是混乱里的幸存者,我可以混入营地。月球大乱,没有人会剥开我的防护服,看看我赤裸的身体到底有没有少一根脚趾。这么多身份牌可以供我选择,我只需要找到和自己类似的年龄与身高,没有家室的,慢慢修补,再换上新的生物躯体……大局已定,我就已经是人类,我甚至还可以改回凯斯特的名字。既然都已经死了,用一下尸体又有什么关系?
  老黄的嘴比什么都严。
  虽然凡事没有百分百,但这么高的概率值得一试。
  从那天起,凯斯特成了一名人类,血肉之躯,不必再接受异样眼光、不平等的对待。在进入以新人类芯片研发为主的穆恩实业之· 月球往事 ·
  后,凯斯特更是如鱼得水,马不停蹄地更换最新最好的仿生大脑芯片、外植皮肤,走在一切探测头的前头,完美遁形。
  落定
  剑楼里,我将聘书平举。
  “恭喜你,王越。”
  在啪啪啪的掌声中,他露出了然的神色。
  而面对失落的吴忘,我想告诉他,这里并不适合。他应该到外面去,而不是在这暮气沉沉的地方,外面才有灵魂的生长之地。
  尤其对于新人类。
  我识破了他第一次表演的吞刀技,那是毫无花哨的吞入腹中,之后他去洗手间正是处理在腹中的餐刀。而我注意到,长餐桌上始终少了一把。
  想来吞硬币也是同样的道理。而他醉酒离去的姿态,与其说是醉步,我更觉得是能源导致的失衡 — 这是一个有心做给我看的戏法。再到后来,吴忘做出年轻人的蓬勃姿态,最后的张狂,这些都是一种姿态,让他更像真实人类。他和以前的我一样,有着避过探测的充分信心与能力。
  他却忘了一点,新人类越来越“人”,旧人类却变得越来越机械。
  这种反常反倒被我注意到,继而挖掘出更多的破绽。
  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于王越,吴忘的失败自然再不会有人深究。我喜欢他。他拥有着玛多所说的细腻丰满的灵魂,不应该在这里枯萎。一旦踏入这里,他就会变得和我一样。不停地到处找最新的芯片、有机体来填补自己身体的缺失,担惊受怕,和每一个人打· 月球往事·
  招呼,又对每一个人敬而远之。
  非人亦非机器。
  不停隐藏自己的秘密,两边都无法靠拢,独自吞咽惊恐与担忧,变成彻头彻尾的叛徒。如冥河上的摆渡人,永远无法靠岸。
  “凯斯特先生……”吴忘走过来和我握手。
  我装作没看见,从他面前走过。
  余光看到吴忘低头失落的影子,所有人都向王越道贺,对于他这个即将扫地出门的人自然再无关注,自然也不会想到新人类这码子事。他一步步走向楼外,形单影只。
  我在心中低语:真实地活着吧。
  哪怕弹着别人听不懂的吉他,也会快乐得不愿放手。
  “凯斯特,今晚的晚会记得来参加。”新部长拍了拍我肩膀。
  我摇摇头:“今晚我要为一个朋友饯行。”
  “很重要吗?”
  我没有回答。我径直出门。
  耳机里是老黄的留言,是他的遗言,录音里并无一言。他弹奏着嫦娥乐队的《明月几时有》,音色里没有一点生涩。
  而我想到那些夜晚,我们仨坐在星空下,用力演奏,让内心的声音直达天际,无数人和我们和音共鸣。
  玛多和老黄,一定在寻找真正广寒宫的路上了。
  在那里也会有人愿意和他们一起弹唱一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