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昨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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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侧轻寒 更新:2022-03-10 19:36 字数:16962
夜晚的街头,霓虹灯照亮了正飘落着的雨丝,雨丝绵绵密密,无声无息。
颜未染快步走出酒店,站在台阶上准备叫车。她听见身后脚步声响起,是卫泽希从后面跑了过来。
她关掉了手机,头也不回地问:“你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没想到吧,你给我发消息的时候,我正跟在你身后呢。你从工作室出来时我刚好去找你,就一路跟着你开到这边来了。”卫泽希一边说着,一边嫌弃地甩着自己按过辜总的手,皱起眉,“弄得这一手油,脏死了!哎,不是说一群大小姑娘被顾成殊迷得七荤八素的吗?怎么,他就长这模样?女人们的眼睛都瞎了?”
“卫少你分分清楚,他姓辜,不是云杉资本的顾总。”颜未染无奈地回答,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他,问,“你刚刚既然看见我了,那我给你发消息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叫住我?”
卫泽希用纸巾狠狠擦了擦手,丢进垃圾桶:“因为想给你一个惊喜啊,没想到你居然反过来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啧,那种男人你也去谈合作?”
颜未染抬头看着面前被灯光照得通亮的雨丝,长长舒出一口气:“我找谁合作,不关你的事。”
见她这冷淡的模样,再想到她刚刚对着那老男人笑逐颜开的样子,卫泽希直冒火,抓住她的手腕反问道:“颜未染,你有没有良心啊?我刚刚把你从色狼手里救下来,你现在就说不关我的事了?”
颜未染低头看看他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慢慢地缩回手:“卫少,你今天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你知道吗?我还要在他这个圈子里寻找投资方,现在姓辜的要是往外放个风,所有投资人都不会再和我接触了!”
“他们不投就不投呗,你现在做化妆师不是也挺好的。”卫泽希固执地拉着她的手,不让她甩开,“你倒是跟我说说,你就这么如饥似渴地要做自己的品牌吗?”
“对,我一定要创建这个品牌,我一定要让我和老师的想法实现,壮大品牌,让它成为每个女性都梦寐以求的东西!”颜未染坚定地说完,见卫泽希露出不以为意的神情,便狠狠甩开他的手,大步走下台阶,投入雨中。
卫泽希赶紧追了上去。细雨蒙蒙,夹杂着夜风,略有凉意,他几步追上颜未染,见她低头走着,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赶紧抬手遮在她额前,问:“你去哪里?我的车在后面,走吧,我送你回去。”
颜未染没有理他,抬手拨开他放在面前替自己挡雨的手,站在路边招手拦车。
卫泽希将她的手拉下,说:“别拦了,晚高峰拦不到车的。你宾利不坐坐出租车,什么出息啊你!”
颜未染站在雨中看着面前一辆辆飞驰而过的车怔了许久,才慢慢转头看他,问:“你是我谁?”
“我是你……合伙人呀!”卫泽希这话绕得差点咬住舌头,“既然你这么想要做,那咱就一起搞个品牌玩玩吧,我给你在郊区租个两百平方米的厂房够了吗?”
“不够。”颜未染冷冷地说,“新建厂房在八百平方米以下的美容化妆品生产厂家,国家不予核准。”
“是吗?那看来还不能随便搞搞了?”卫泽希皱眉,面带烦恼,“所以我认为,还是做微商好了,捞一把就走……”
“卫少,我不是闹着玩的。”颜未染在路灯下转过身看向他。灯光透过朦胧细雨笼罩在她的身上,她头发湿得贴在额前,面上的妆容也有些花了。但她的神色慎重,眼神清澈,让他想到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那固执倔强的、不顾一切的神情。
“我要做一个品牌,就竭尽全力去做。哪怕用尽我一生,哪怕豁出我的命,我也要把它做出来。我的品牌要叫‘思染’,这是我的老师张思昭,和我颜未染的品牌。”
平生第一次,卫泽希喉咙有些发紧。他下意识地抬手扯了扯自己领口的纽扣,声音有些干涩:“那是啊,你挺认真的。”
其实以他的个性,很想插科打诨地问“为什么不叫思颜或昭染”之类,但现在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认真严肃的颜未染,他不自觉地收敛了自己嘻嘻哈哈的样子,正襟危坐起来。就像他当年面对着自己的家教老师,一个哈佛大学毕业的老教授。每次他嬉皮笑脸的时候,教授一眼扫过来,他就会吓得魂飞魄散,因为接下来教授就会拿出曼昆那本可怕的《经济学原理》,要求他背上十页了。
卫泽希觉得,自己到现在还背不出经济学十大原理,肯定是因为那个老师。
就像他现在的大部分烦恼,都是因为颜未染对他不够温柔,肯定是的。
站在他面前的颜未染,目光仿佛望着很远很远的另一边。她提起她的老师时,脸上出现了温柔而又悲切的表情。
“前年冬天,我的老师去世了。我给张羽曼打电话,告诉她老师下葬的时间,但后来送老师最后一程的,终究……只有我。”
颜未染的声音轻轻的,哽咽了片刻。她忽然想起来,那日跟她一起送老师走的,还有另一个人。
当时她将脸埋在那人的怀中,任由墓园的工人将土一锹锹地盖在老师的棺木上。她哭肿的眼睛早已干涩,虚弱地倚靠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才说:“我一定要知道是谁害了老师,我要让她也死得这么惨!”
“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意气用事又有什么用?警察局自会调查,我们只能等待结果出来,让凶手受到应有的惩罚。”
他的声音冷静和缓,可那时候的她却不懂,只有知道一切内幕的人,才会那么平静地安慰别人。
直到墓碑竖好,颜未染抚摸着墓碑上老师的照片,原本已经干掉的眼泪又再次涌了上来。她声音嘶哑哽咽:“老师死得太惨了……这么多年来,她抚养我长大,把化妆的本事全部教给我……可如今她去世了,我却没办法替她好好化妆,更没办法送她回归故土……”
而他叹了口气,说:“老师整张脸都被腐蚀了,你就算再努力,又有什么办法替她化妆呢?”
是的,老师这一生,为无数人描画出了他们最美丽的样子,可她自己,却带着平生最惨不忍睹的面容离开了这个世界。
时至今日,颜未染仿佛还能看到弥留之际面目肿胀溃烂流脓的老师。她在临死前痛苦呻吟着,紧紧掐着颜未染的手来缓解痛苦,指甲深深嵌入皮肤。颜未染的手上被掐出无数道血痕,可她只是跪在老师的病床前痛哭,握着老师的手一动不动,仿佛未曾感觉到疼痛。
她握着老师的手,一遍又一遍追问:“是谁?是谁害得老师这样?”
可老师始终咬紧牙关不说话。最终,也只是看着她的身后,一点一点地放开了她的手。
颜未染握着那松脱的手,崩溃痛哭。她慢慢地转过头,模糊的泪眼看向身后的房门。
医院走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一寸立锥之地。
也不知她哭了多久,门口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他出现了。在暖黄色的灯光中,他让人觉得格外温暖。照进门的灯光恍若圣光,笼罩在他的周身,这一刻世界都变得恍惚迷离,让歇斯底里悲哀凄凉的她如同得到救赎。
他将她轻拥入怀,在她逝去的老师的病床前,他什么也没说,但这已是承诺。
在老师入土为安之后,他建议她搬到他的家中。而她希望他能帮忙揪出害死老师的凶手。他用近乎起誓的口吻承诺,但最终直到她从高楼坠落,躺在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中把所有的事情艰难地在自己因为病痛而越发清醒的大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后,才明白自己早已成为牺牲品。那时的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临终时的老师要一直盯着病房的门。
也许老师早已知道,他会从那扇门走进来。
也许在老师临死之时,他就已经站在了门口。只是在老师死后,他才抓住了时机进来安慰她。
也许……
这些可怕的念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即使现在对卫泽希讲起,她也依然感到痛彻心扉。
所以颜未染舍弃了那个人的部分,只说:“我老师死得太惨了,而且,她是死在自己亲手调配的护肤品配方下。”
卫泽希错愕地问:“护肤品会杀人?”
“我老师当时发现配方存在部分缺陷,为了达到尽善尽美的效果,她让我和……一个医学实验室合作,研发了升级版的配方。”颜未染静静地说着,只有嘴角不易察觉的抽搐泄露了她的恨意,“新配方出来后,我拿去给老师。因为研发过程非常严密,我们认为是不可能发生意外的,所以老师把新配方做出来的试验品在自己的脸上试用了一次。然而没有想到的是,试验品被细菌污染了……”
“过敏了?”卫泽希见她停下了,只能尽量往最好的方面猜。
她缓缓摇头,冰冷的头发贴在她脸上,细碎的水珠沿着她的脸颊滚落,路灯照亮那水珠,仿如泪珠:“不,是接触过试验品的肌肤全部被腐蚀感染,而且无法根治,是医学界目前认定的尚无药可救的超级细菌造成的。”
“那你现在的配方……”
“不是那份配方。”
听到她这样回答,卫泽希放心了些,但又有些担忧,说:“所以搞研发要找信得过的实验室啊,然后一定要做好检测。要是那份试验品出来后好好地检测过,你老师也不会死得这么惨了……”
“检测过的。”雨下大了,颜未染却仿佛毫无察觉,任由雨珠劈头盖脸地打在自己的脸上、手上、肩膀上。她感受着这些冰冷的雨珠的侵袭,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主持研发的人,亲口对我说,完全符合药妆的一切标准。”
“太浑蛋了!”卫泽希忍不住爆粗口,“他绝对要负全部责任!这是害死你老师的人啊!你怎么不把他搞死?”
“老师不愿意让自己声名扫地,所以我们隐瞒了这个消息,只和实验室一起销毁了所有的研究数据和试验品。”颜未染捂住脸,压住自己的悲哀和哭泣。那些一直横亘在自己心头,她却不敢深入探究的可怕念头,被卫泽希一把揭开,淋漓的鲜血下是她不敢正视的真相。
“可当时,他是我们最信任的人,老师出事后,我们也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直到……直到我也出了事,我才想明白了,原来,他早已有了那么做的理由。”
“什么理由?”
“他需要这份配方,去拯救他未婚妻濒临崩溃的事业。”
卫泽希顿时暴跳如雷:“告诉我那人是谁,我替你弄死他!”
颜未染缓缓摇头:“我出事后,他大概是知道自己的罪恶难以遮掩,所以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我出院后联系过他,但已被他列入来电黑名单。我去过他家,但他没有回家,大概是怕被我抓住。”
“为什么不报警?”
“我不是说过了吗?老师和实验室那边的所有数据都已经被销毁了,证据都没了。而我出事后,纽约警方对我坠楼原因的查探结论是意外失足。”所以,才有了她在纽约的医院沉默养伤,一天天努力地复健,拼命地要努力活下去,想再度站起来的一段日子。
她在绝境中硬生生活了过来,回到人间,这是上天怜悯她所赐予的奇迹。所以她这一辈子,都不会辜负这个奇迹。她用高强度复健的痛苦,来对抗那些几乎要逼疯自己的绝望,强迫自己不要沉入柔软的黑暗之中。
就像此时劈头盖脸打在她身上的冰冷雨珠,这痛苦可以鞭策她,让她永远不忘记过往,永远不忘记教训。
颜未染将埋在掌中的脸抬起来,眼泪已经擦干,她面对着卫泽希,平静得近乎冷静:“所以你明白了吗?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面对多少困难,我也一定要把我和老师的品牌做出来。我要让所有人记得老师,我要向那些仇人讨还他们欠我的、欠老师的东西。这是我在这世上安身立命的唯一目的,也是我今生今世,无法卸下的责任。”
她异常沉郁锐利的双眼,让卫泽希想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咬紧牙固执地做复健时的模样。
那时候的他在心里想,为什么不柔弱一点呢?一点都不可爱。而现在他在心里想,为什么不柔弱一点呢?这样的话,她就能靠着他的肩膀,让他紧拥住哭泣的她了。
他是真的很想很想让这个始终倔强固执的女子,能够将重担卸在他的肩上,露出轻快活泼的模样。他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景象。
面前全身湿透的颜未染微微打了个寒噤,那过分纤瘦的身体在雨中瑟瑟发抖。心中那种难以名状的悲伤让卫泽希忽然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在雨中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浑身冰凉,在他突如其来的拥抱中,她的身体僵了一下。但卫泽希那温暖的身体,又让她在瞬间虚弱下来,全身所有的力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挣扎、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她一动不动地被他抱在怀中,大脑一片空白。
像是梦,又像是幻觉。她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感觉到他的呼吸在自己的耳畔急促缠绕。他用的香水那么淡,佛手柑、香木橼、橘、柏与琥珀的香气,混合成奇异的青木香,在她身边飘浮。
和那个人完全不一样的香气,和那个人完全不一样的动作姿势。不同于当初那人温柔而包容的姿势,卫泽希一手环住她的背,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灼热的气息,强势的拥抱,将她紧紧围住,几乎令人动弹不得,只能顺从。
突然之间,她的眼泪就和雨水一起流了满脸。
去年春日,她在医院醒来,感受到全身那种剧痛的时候,已经发誓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再对别人心动,发誓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依靠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可今天,她去和辜总见面的时候,最后出发前发消息给卫泽希,却正是她在软弱时下意识去追寻自己最想要依赖的人的表现。
而在被拒绝的时候,涌上她心头的遗憾,也不只是没能找到合伙人的难过。
那么对现在的她而言,卫泽希于她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她理不清头绪,茫然和虚弱中,只觉得眼前的灯光杂乱,随后满街的霓虹灯光在眼前渐渐昏暗了下去。冰凉的身体也终于失去了支撑下去的最后的力量,她软软地倚靠在了卫泽希的怀中。
卫泽希感觉到她的身体软下来,还未来得及欣喜,低头一看,发现她闭着眼睛气虚无力,这才慌了。他扶住虚弱得倒下的颜未染,看看面前越下越密的雨,低低咒骂了一声,赶紧抱起她向自己的车跑去。
卫泽希带着昏昏沉沉的颜未染,心急火燎地赶到最近的医院挂了个急诊,扶着她去看病,结果换来的是医生的一顿训斥。
“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懂事!你看看,身体素质这么差还不注意保暖,大晚上的跑去淋雨!要浪漫不要命了?!”医生量了颜未染的体温,又检查了一下症状,训了他们一顿后,干脆利落地开了药,打发他们走了。
卫泽希无奈地带着颜未染出了医院的门,送她回家。车还没开出多远,颜未染已经迷迷糊糊地在后座睡着了。
他有点担心,把车在路口停下,解开安全带,探身去看后座的她。路灯的光透过满是水珠的窗户,斑驳地照在她沉睡的面容上,他看见她在梦里也依然紧锁眉头。偶尔,她的唇轻微地翕动,唇瓣微干,毫无血色,让他特别想俯身过去听一听她的呓语。
他看看前面的红灯,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担心惊动她,所以他尽可能轻地撩开她的湿发,用手掌覆盖着她那光洁的前额。
感觉她似乎有点发低烧,但他又觉得可能是自己的手握方向盘久了太冷了,嘴上烦躁地嘟囔着“这怎么可能摸得出来”,转手打开了暖气。
等到了她的住处梧桐街一看,那片区域全是黑压压的,不但所有住宅的灯都灭掉了,连街灯都没了,跟世界末日似的,狂风暴雨中看起来每一栋房子都摇摇欲坠。
卫泽希回头看颜未染,她依然蜷缩在车后座,睡得安静无比。
滴滴答答的雨击打在车身和车玻璃上,声音沉闷。卫泽希无奈地掸掸头发上的水珠,就那么歪着身子看她,看了许久。
这一晚又淋雨又看病的,她脸上的妆早已不复之前的精致完美,花得不成样子了。可他在黑暗中望着她的样子,却觉得她这么狼狈,同时又这么美,就像一朵素色花坠落在淤泥之中,那隐约透出的颜色格外凄婉动人。
看得久了,他感觉颜未染的呼吸似乎略微急促了起来。于是他又抬手去摸她的额头,感觉有点烫,他赶紧摸了下颜未染的手,她的手掌一片冰冷,暖气也没法使她暖和起来。
“这是在发烧吗?”他转头看了看外面依然黑暗的街道,探着身子爬到后座,一手托起颜未染的后脑勺,一手撑住她的腰。
他知道她很瘦,却不知道她这么瘦,被他揽住的腰肢纤细得几乎一折就断,脖颈和肩膀曲线柔和,尤其在他轻轻托起她上半身的时候,他觉得比托起一只猫的感觉还要轻柔。
他低下头,想用嘴唇试试温度,谁知她包里的手机猛地开始振动,打破了此时车内的平静。卫泽希看看还在沉睡的颜未染,无奈地拉开她的包拿出手机看了看。
破坏这一刻的人是潘朵拉。卫泽希恨恨地盯着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按下了接听键,压低声音说:“你姐睡着了,别吵!”
潘朵拉一听到他的声音,立马在那边叫了出来:“哎呀妈呀,卫少你……你跟我姐在一起?”
卫泽希用“你懂的”的口气说:“对,别再打来了!”
他掐断了电话,潘朵拉也真的没再打来了。卫泽希才不管这傻妞一晚上要“脑补”出多少故事,只把电话放回颜未染的包中,又看了颜未染一会儿,才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叹了口气,爬回驾驶座去,发动了车子。
卫泽希回到自己家,在地下室停好车,二人总算逃离了那场漫天漫地的大雨。回到了干爽温暖的家里,卫泽希觉得自己心情也轻松了起来。
他下车打开后座车门,轻轻推了推颜未染。颜未染只轻微地“唔”了一声,将脸转向内侧,睡得不愿醒来。
卫泽希想了想,艰难地探身进车内,伸手将她托抱出来。车内空间狭窄,颜未染的身躯虽纤细柔软,但他又要顾着不惊动到她,又要维持自己的重心,出了一身的汗。折腾好半天,颜未染那猫一样轻柔的身体,总算是被他拢在了怀中。
他轻轻地调整姿势,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给她调整了一个最舒适的睡姿。然后他下意识地,就像小时候自己妹妹发烧时一样,用唇轻轻碰触着她的额头,试了一试温度。
温度还算正常,微微发热,顶多是低烧。他稍微放下了心,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自己的唇还贴在她的额头上呢。
一瞬间他呆住了,僵硬地抬起头,手却没有放开。
甚至,他在与她拉开一点距离之后,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又落在她的唇上。
就算现在妆容都花了,她的唇型也依然美好,微抿的唇瓣就像是正在迷惘地等待他的吻。
在欧美人审美的熏陶下,卫泽希一直以为“波霸电臀”“性感厚唇”才是王道,现在忽然第一次觉得,这柔软娇嫩的感觉,简直颠覆了他过往几十年的审美观,刷新了他的认知。原来人不是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进而去喜欢上符合自己要求的那一个;而是喜欢上了一个人,才发现这个类型的人的美好,进而喜欢上这个特定的特殊的人。
所以卫泽希的目光在她的唇上盯了好久之后,终究无法控制自己,慢慢俯下头去,想要亲一亲那看起来异常诱人的双唇。
可惜,颜未染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一贯犀利清朗的眼睛,此时尽是迷茫,盯着他许久才恍惚地问:“卫泽希?”
卫泽希尴尬地扭开头,含混地“嗯”了一声,心里全是懊恼。
她在他怀中挣扎着落地,站在楼梯前看了看,问:“这是哪儿?”
“我家。你家那边因为暴雨整条街都停电了,我没法把你丢在那个停电的屋子里。”
颜未染还有些迷迷糊糊的,说了句:“那谢谢啊……”便恍惚地站着,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医生让你好好休息,你就先在我家将就一下吧。”他伸手去扶她,带她上到二楼,送她到一个房间休息,还给她拿了条超级肥大的女式睡裙和一条包装未拆的内裤,说,“我妹之前留在这边的,你先穿她的衣服吧,早点睡觉。”
颜未染听他这么说,就关上门在浴室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衣服。睡衣也就算了,卫如希那超大型号的内裤,弹力再好也只能松松垮垮地穿着。不过到这时候她也不挑剔了,只在心里想了想,不知道如希减肥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等卫泽希泡好医生开的药,端上楼来一看,颜未染倚靠在床上眼睛都睁不开了。他把手中的药让她喝下,又贴心地下楼去倒开水给她漱口,再上来时她已经睡着了。
卫泽希见她还维持着等待自己的坐姿,便帮她放低枕头,又轻手轻脚替她挪了个比较舒适的姿势。可她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这样睡一夜肯定要感冒。他想着刚刚医生的训斥,再看看沉睡的颜未染,拿来吹风机,开了温暖的低风,将她的头发一绺绺拿起,慢慢地吹干。
吹风机的声音让颜未染有些不安,她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凑近了身体温热的卫泽希,将脸依偎在他温暖的腿边,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上了他的膝盖。
坐在床沿的卫泽希身体一僵,捏着她头发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握着她的头发一动不动良久,目光定在了她脸上。
清秀的眉眼,乌黑卷翘的睫毛,挺秀的鼻梁,花瓣般的双唇,小巧的脸颊,下巴尖尖的像花萼一样……
卫泽希见过很多很多漂亮的面容,可他只有在看见颜未染时,看过第一眼后就移不开自己的目光,忍不住再看她第二眼,然后第三眼时,就感觉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
他终究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气息不稳地俯下身去,想要贴住她那素净苍白的脸颊和看上去就柔软得十分适合亲吻的唇瓣偷偷尝一下味道。
但俯身下去离她不到半寸时,他又僵硬地停住了。吹风机的声音还在“呼呼”响着,温热的气流还在他的指尖和颜未染的发间流动。他停了许久,意识到什么后迅速直起身子,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懊丧地自言自语:“我去,卫泽希你这样和那个姓辜的有什么区别!太恶心了!”
他抬头看天花板,一边缓过自己那口气,一边匆匆忙忙地撩起颜未染的头发吹干后,就赶紧帮她盖好被子,关门出去了。
等门“咔嗒”一声关上后,他才长舒一口气,身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下来,感觉比跑了十公里还累。
他靠在她的房门上,举起手看了看,仿佛刚才萦绕在自己指尖的那些柔软触感还在上面。
他握紧自己的手,贴在唇前亲了亲,低声对里面说:“你以后不能在别人面前生病知道吗?除了我这样一身正气的大好青年,谁能忍住不趁机欺负你啊!”
颜未染又陷入了梦中。
她梦见自己在纽约医院第一次睁开眼睛的那一夜。世界在她的视野中展现出冰冷森然的轮廓。
素白的室内,只点着一盏暗暗的灯,那灯光惨淡灰蓝,甚至敌不过外面斜照进来的月光。在她四周,仪器高高低低摆了一圈,围绕在她的周身,像是对着尸体进行最后告别的垂头默祷者。
月光冰冷,倾泻在颜未染的脸上,她觉得寒冷。下意识地,她抬起手想挡住那些冰冷的光线。但无论她怎么努力,除了大脑和眼皮之外,全身没有一个地方能动弹。
这是死了还是活着?
她努力地转动着眼睛,在黑暗中渐渐看清了周围的一切。
一间病房,周围有非常多的护理器械,监护仪、呼吸机、心脏起搏器、低负压吸引器、血气分析仪、脑电图机、除颤仪……她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拥挤地排在她的床边。
她就这样在icu中不死不活地躺着,时醒时睡,在黑暗之中沉沉浮浮。大脑被药物麻痹,昏沉之中,偶尔全身剧烈刺痛,让她的神志陡然清醒,感受那些彻骨的疼痛。
在难得的清醒的时候,她艰难地竭力将一个一个单词从喉咙里挤出来,询问主治医生她的病情。
“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骨裂,脊椎损伤,内脏受到剧烈冲击;消化道穿孔开腹手术缝补肠道十六处;肺叶贯穿伤四处;全身钢钉二十一处;肋骨爆裂性骨折五处;脊椎植骨融合术两处……或有终生全身瘫痪的可能。”
即使见多了生老病死,主治医生看着她的眼神依然难掩同情。
她的呼吸停滞了两三秒,眼前的世界蒙上了一层死灰色。但很快,她就紧闭双眼,勉力挤出声音模糊而倔强地说:“不,我会,站起来。”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除非有奇迹发生。
她将自己所有清醒的时间,都用来强迫自己动一下手指,或者动一下脚趾。她疯狂地想要重新控制自己。即使在护工帮她擦身体的时候,她对擦在身上的毛巾毫无感觉之际,也始终紧盯着自己那搁在枕边的手,死死盯着自己的食指,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竭力哀求:动一下,动一下,求求你,哪怕动一毫米!
可她的手指始终不曾听到她的哀恳。
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她几乎陷入令人疯狂的绝望。
她不能就这样躺在床上,她有一定要去做的事情,她有必须要去讨回来的债。
如果她活过来后只能这样,那么活着又有何用,为什么不干脆死在那个暗夜,让他们阴谋得逞?
她也曾询问护士:“有没有,什么人,来探视我?”
护士怜悯地看着她,却总是摇头。到后来,她也不问了。
是,真相大白,图穷匕见,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见面又有何用。
她没能如他所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现在他过来看自己这副残躯又有何意义?她是要看到他的窃喜,还是懊丧?他是会继续装成深情来骗取她和老师倾注了所有心血研究的配方,还是会撕破脸来威逼?
躺在icu中,全身没有一根神经听从自己的指挥,就算面对这可能永远只有眼睛可以转动的后半生,颜未染也咬着牙一日日地熬着忍了下来。因为她死都死不成,所以只能好好感受现在的一切痛苦,将自己所承受的一切,铭记于心。
她过往的二十三年,错得太深太深了。是她沉溺于他的温柔体贴,是她迷信爱情,结果落得今日的下场。他们对老师下毒手,对她设下陷阱,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得逞,轻易占有她们这些年来所有的心血与成就,都是因为她的愚蠢。
这口撑着她活下来的气,她不能泄。她要永生永世记得此时此刻的遭遇,永远记得现在的痛苦悲哀与绝望。
她要让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成为他们的不幸。
颜未染竭力想从噩梦中挣脱,却没有任何办法。即使她的眼角流下眼泪,簌簌没入枕中,她也只能眼看着自己的过往在梦中重现,一再地重现她最痛苦的那些时刻。
护士推着颜未染出去晒太阳。暮春初夏,湛蓝的天空下,一片寂静。
轮椅停在一棵落尽了花瓣的四照树下,护士陪她在旁边坐着,自己看着手机上的新闻。
全身无力的颜未染瘫坐在轮椅上,看着面前绿叶森森,一片繁茂。
在寂静之中,旁边护士手机里的新闻视频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近日时尚圈最大的新闻,莫过于fh集团的总裁ally fang传出喜讯,宣布即将订婚。而她订婚的对象,则出人意料的并不属于时尚圈更不属于金融圈,而是一位来自哥伦比亚大学的医学博士,对此大家都表示惊喜和期待……”
颜未染的眼睛猛然睁大,拼命扭转头,想要看那屏幕上的内容。
护士被八卦吸引,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却没注意到,颜未染的脖子,微微侧了一点角度,让自己的眼睛终于可以看清护士手机上的那个人。
就连颜未染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脖子的转动。看清了画面上那灿烂微笑着朝镜头挥手示意的明艳女子后,颜未染歇斯底里地张大嘴,想要叫出那女子的名字,可激愤的情绪堵住了她的声音,她只能发出沉重的喘息。
护士错愕地转过头,不解地看着她,挥了挥手中的手机,面带询问之色。
屏幕上面,放出的是一组偷拍照,清晰漂亮得像是摆拍,那上面是方艾黎与一个男人同行或说话或吃饭的画面。那男人的脸上打了薄薄的马赛克,但明显可以看出是个容貌清隽的亚裔,身材修长瘦削。
那是颜未染,到死也不会认错的人。
即使没有看到他的脸,只需要瞥一眼那身材与姿势,她就能在千万人中认出他来。因为,那手曾无数次牵着她,与她十指相扣;那腰身曾被她无数次地环抱着;那后背曾让她无数次依恋地倚靠……
而现在,画面上亲密同行的二人,就是让她沦落到如今这地步的那对狗男女。
她的眼睛越睁越大,目眦欲裂。
因为她看见了,某一张照片上他穿的羊毛背心。
那是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她跟他说:“羊毛背心和眼镜与文艺青年是绝配,明年你生日,我送你眼镜哦!”
然而,仿佛是命中注定,他才穿了两次,这件背心就在实验中被腐蚀了一个大洞。他一开始不告诉她,等她发现了,才说弄破了,但没有扔,会放在柜子里当纪念。
所以,在她和他还在热恋的时候,他就已经和方艾黎出去约会,并且被拍下了这些照片。而愚蠢的她,却发自真心地相信他只把方艾黎当妹妹,他是自己的男友,方艾黎是自己的好友。却不知道,他们早已搞到一块,他早已背叛了她。连怎么让她去死,两个人都早已悉心安排好。
他又怎么会过来看她,来看她这个应该在医院里腐烂成泥的女人!
“这桩结合,真是标准的男才女貌,堪称金童玉女的佳话。而且我们也知道,ally fang一向热心于慈善,她也宣布订婚礼金将全部捐赠给面部有缺陷的女性救助基金会。如此集美貌、智慧、家世、财富于一身的完美女性,如今又遇到这样完美的丈夫,成为最值得令人羡慕的女孩,ally fang应该就是被上帝亲吻过的公主吧……”
“关掉……”她喃喃地说。
“什么?”护士一下子没听清。
极度的愤怒与怨恨,让颜未染无法控制自己。那熊熊怒火焚烧了她所有的思维,让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双手无法控制地紧握成拳:“我说……关掉!关掉!”
护士赶紧将手机关掉,虽然不明白这个一向很安静的病人为什么会忽然这么疯狂,但她还是安抚地轻轻抚着这位病人的手臂:“好的,是吵到你了吗,那我带你回……”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她轻抚而下的手掌,握住了颜未染那攥住的拳头。
那双一直失去控制的无法握拳的手,在这一刻,虚攥成拳,微微颤抖,最终五指并拢,完成了一个有力量的动作。
颜未染慢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她还抬不起自己的手臂,但她的手指,终于可以缓慢地动弹,甚至可以抓住某些东西。
在这一刻,她那醒来后从未掉落的眼泪,才从眼眶中滑落下来。
这是她的新生,就像婴儿第一次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意义一般。不同的是,她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知道以后的每一步路要怎么走,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也彻底地,告别了以前那个单纯无知的颜未染,拥有了全新的生命。
这真值得她开心地活下去,活得比以往更好,更欢欣喜悦。
不知道第几次从梦中绝望地醒来。颜未染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还没睁开,先慢慢抬手擦干了自己眼角滑落的眼泪。
头痛欲裂,这样的身体真的只能谨慎小心地保养,她不应该再有丝毫任性的行为了。颜未染这样想着,按着太阳穴轻轻地揉着,等那些尖锐的刺痛渐渐地转变为可以忍受的钝痛,她才慢慢睁开眼睛,打量四周。
陌生的房间,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透进些许微光,大致勾勒出房间里面的轮廓。她茫然地坐起身,双腿触到地板,于是地板上隐藏式的夜灯便缓缓亮了起来,橘黄色的光芒温暖柔和,轻轻笼罩住了她。
面前的一切在微光中呈现,她抬头看见高悬的水晶灯和原木色的横梁吊顶,稍微回过神来。她起身去拉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外面明亮的阳光顿时射了进来。她朝窗外看去,窗台外盛开的旱金莲艳丽招展,映衬着雨后蔚蓝的天空,让昨晚那场大雨迅速退出了她的记忆。
她昨晚病迷糊了,今天才发现卫泽希家是两层的红砖老式建筑。楼下的院落里长着低矮的灌木和小乔木,铺着花砖小道,夹道上的是这个季节开得轰轰烈烈的六倍利与百万小铃,蓝紫白红黄,把这略显古旧的院落点缀得灿烂无比。
短短的小道尽头,紫藤缠绕的凉亭下摆放着藤编桌椅,下面是养着锦鲤的小池塘,一株临水而照的白兰树葱郁挺拔。正在给池塘里的锦鲤喂食的卫泽希抬头看见窗边的她,抬手朝她打了个招呼:“未染,你醒了?身体好些了吗?”
这么美好的天气,这么灿烂的阳光,他的笑容在绚丽的世界中显得十分迷人。昨晚一切噩梦到此时已恍如隔世,她依稀回想起昨晚卫泽希带自己回家的情景,再回头看看落地镜中穿着超大号睡裙的自己,喝药用的杯子也还在柜子上,证明昨晚那些都是真实的。
阳光帮她挣脱了过往痛苦的噩梦,颜未染的心情也愉快起来。她托腮倚在窗台上看着他,嘴角泛着淡淡的笑容,说:“卫少,你家锦鲤养得可真肥啊!”
“那当然了,胖胖的才可爱嘛。你下来喂吗?”
“好啊,稍等一下。”她去浴室洗漱,毛巾和牙刷都准备好了,昨天换下来的衣服也洗过烘干放在了架子上。就是发型有些瑕疵,是昨晚洗头后没有好好打理的缘故。
她刷牙刷到一半,看着镜中自己的头发,忽然岔了气,被牙膏泡沫呛到了。
昨晚她洗完头没有吹头发啊,可迷迷糊糊中又好像有用暖风吹干头发的印象,那么替她吹头发的人是……
她想象了一下卫泽希坐在床边替她吹头发的场景,那暧昧的感觉让她不由得拿起毛巾羞愧地捂住了脸,立马就决定当成自己什么都没察觉,一切都没发生过。
等她收拾好下楼,卫泽希也刚好从门外进来,拎着个袋子放在餐桌上,说:“刚做好的包脚布,油条还很脆,吃吗?不喜欢的话给你买粢饭团和汤包去。”
颜未染把早点捧在手上,包脚布果然还是热的。她也是好多年没吃过这种地道的上海早餐了,捧在手里咬了一口,香菜甜面酱加开洋,让她吃得欢喜不已:“卫少,你哪里找来的?”
“过一条巷子就有个阿婆在做这个,我看很多老人去买。”他给她倒好豆浆,将糖罐推到她面前,才拿起自己那份咬了一口,露出上当受骗的神情,“这不是煎饼馃子吗?”
“还是有区别的好吗,天津的比较香,我们上海的地道。”颜未染最近一次吃东西是在昨天中午,所以豆浆配包脚布她吃得格外香。
东西下肚,颜未染也开始有了精神。她喝着豆浆,坐在餐桌前看着窗外的花草,说:“这房子可真不错,市区里这么大的独栋还带院子的房子很少了。”
“可不是嘛,原先听说是个名人故居,不过我不知道是谁,名字都没记住。去年我买房时我爸还奚落我呢,说我也不知道在国内待多少天就会跑掉,结果我在这儿过得倍儿滋润不说,房价还翻倍了,把我爸给气得……我跟你说,我这个人吧,别看工作态度不怎么认真,但天生运气爆棚,随便买支垃圾股都能涨停,随便买个房子就能涨得比我爸手底下好多小公司的年利润都高,不服不行吧?”
可惜颜未染对他的运气不予置评,只问:“这么说,跟你合作的人应该也会得到好运?”
“喔……这我还真没试过,可能以后会有机会的。”卫泽希敷衍地顾左右而言他。
颜未染笑了笑,也就放下了这个话题,低头喝了几口豆浆,转头看外面的花园,说:“真好,我要是有资本,也想要这样的花园。”
“你现在就有资本。”卫泽希支着下巴笑嘻嘻地望着她,说,“我这个花园刚好差一个女主人,再不好好打理打理,怕是要荒废了。”
他的言外之意,颜未染当然明白。但她只假装懵懂地说:“可我还没学过园艺呢,或许你去找个花匠比较合适。”
他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她微微一笑。
颜未染躲避般地别开头。两人说了些有的没的,卫泽希没有提昨晚的事情,颜未染也就没有再提。
在他这边碰了这么多次壁了,本该已经习惯,可看到他真的没有和自己合作的意思,她心里还是隐约的有些失望。世上有些事就是无可奈何,就算他对她温柔体贴又能代表什么呢,她还记得他说的那些只想逗她玩玩的话,知道他并没有真心想要和她站在同一处,面对这个艰难的世界。
然而她又有什么资格,把别人拉到自己的复仇之路上来?
她在心里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说:“我该回去了,潘朵拉看我一夜未归肯定会担心。”
她才不会呢。卫泽希心里这么想着,口中却说:“还没喂鱼呢,你急着回去干吗?来,我跟你介绍介绍我家的鱼。”
卫泽希送颜未染回家,面对潘朵拉那诡异的笑容,颜未染直接敞开了讲,不给她任何可供联想的内容:“其他的我们什么都没做,就在那里看了看鱼,聊了聊养鱼的事情。”
潘朵拉脸上的笑容更值得玩味了:“那你们可够无聊的。”
卫泽希配合地加上一句:“一点都不无聊,未染特别喜欢我家。”
颜未染无奈地捂住脸,不想看这两人一唱一和。
“我打个电话。”卫泽希说着,走到门外去了。
潘朵拉赶紧蹭到颜未染身边:“姐,说说呗,你最喜欢卫少家什么?”
“鱼……”颜未染有些无奈地说,“他还给鱼起了一堆怪名字。有条白色的叫‘白衣骑士’我还算可以理解,黑色花纹的叫‘毒丸计划’也勉强,最大那条叫‘寡头’,老是趴在池底不肯游动的叫‘工资铁律’,黑红黄白灰五色花纹的叫‘混合兼并’,还有一条叫‘马太效应’我就真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姐……瞅你这一脸嫌弃,记卫少的鱼可真杠杠的,贼顺溜!”
颜未染看着她古怪的笑容,无力地转过头:“得了,我们有什么好说的,一个是住市中心名人故居的,一个是天天发愁下个月房租没钱交的,不可能有什么交集的。”
“不愁了呀!姐你现在跟一天妆可是大几万,还无数人抢呢。照我说啊,姐你就该狠捞一大笔钱,搞啥品牌啊,你累成这样我都心疼!”
颜未染只问:“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我看看……”潘朵拉翻了翻日程表,“刘太太,就前儿说要给我介绍青年才俊的那个老姐们,晚上要参加晚宴,约咱在三点左右到她家帮她做造型。”
“她的妆容我做过的,不需要太多精力。发型师是谁?服装定下了吗?需要沟通吗?”
“哎,这我还真没问,姐你等一下,我麻溜地找刘太太那个生活助理唠唠!”潘朵拉赶紧起身打电话去了。颜未染靠在沙发上看着她那风风火火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说:“朵拉,我给你加工资。”
“真的?姐你真是我亲姐!”潘朵拉楼梯都上到一半了,又跳下来抱住她,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你对我老好了!”
“别肉麻了,赶紧的,去联系吧。”颜未染擦着脸颊赶她走,探头看看外面却不见卫泽希的踪迹,猜测他可能有急事走了,便打开电脑,托着下巴盯着屏幕,继续憋计划书。
毕竟,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顾先生了,给那种专业人士看的计划书,一定要做得好看些才行。
她心情有些低落,东西也写不下去。一想到那个亲口说“陪她玩玩杀杀时间”的男人,颜未染就觉得胸口闷得难受。既然只是骗她逗她玩的,为什么还要那么温柔地对她,不可能合作的两个人,一拍两散不是更好吗?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放平心态。
人总是这样,对别人的期待越高,在他无法达到自己预期的时候,也会越失望。可她又有什么立场对他满怀期望呢?为什么希望他对自己有特别的举动呢?难道就因为他收留她在家中过了一夜,就觉得彼此的关系不一样了吗?
无法冷静下来的她,站起身去洗手间往脸上泼了一捧水,强迫自己不再将希望寄托在那些无法指望的人身上。
她抬起头,镜中湿漉漉的颜未染看着她,她也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和之前,你期待着住在那个人的花园里安稳度过一生,有什么区别?”
她看着自己,露出失望的神情,许久,轻叹了一口气:“不要有期待,颜未染。无论是他,还是卫泽希,这世上唯一可靠的人,只有你自己。”
说完,她再也不看镜中的自己一眼,胡乱擦了擦脸,打开门走了出去。
就在走到化妆厅中时,她一眼看见坐在沙发上的人,顿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卫泽希得意地抱臂靠在沙发上,打量着鬓发还湿漉漉的她,说:“我本来就没离开啊。”
颜未染刚想说他一句莫名其妙,却一眼瞥到坐在他身旁的那个穿西装拿着公文包的人,有些疑惑:“这位是?”
那人很上道地起身朝她点头微笑:“颜小姐你好,敝姓郭,是卫总的律师,今天和卫总一起过来,与您商讨并确定合作事宜。”
颜未染呆了一下,迟疑地问:“是……那个合作吗?”
“废话,不是那个还会是哪个?我卫泽希说过的话能有假吗?我昨天在你睡着后,连夜做了方案,早上你还在睡觉的时候我就找律师把基本内容都敲定了,他回去准备好材料就马上来了,现在你感受到我的诚意了吧?”卫泽希得意扬扬地盯着颜未染。
颜未染愕然之中,几乎连他说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茫然地又问了一遍:“确定?”
卫泽希朝她摊开手,问:“怎么样,被我镇住了吧?别怀疑,我就是这么一个热爱帮人实现梦想的天使!”
颜未染看着他那凝望着自己的带笑的眼睛,不知为什么顿时有一种淡淡的晕眩感,她低头避开了他的眼神,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钝痛感。
去年的现在,也曾有个人用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她的心猝不及防地沦陷。
时至今日,她想起当时的惊喜,都觉得胸口钝痛得让她窒息。
那时候的她有多欢喜,现在的她就有多痛苦恐惧。一朝被蛇咬,现在的她也无法再接受任何意外的好运,无法为此感到兴奋。
颜未染这种平淡中甚至带点怅惘的反应让卫泽希很不满意,他还以为她会喜极而泣,至少也会抱住自己又蹦又跳的,结果她现在除了沉默什么也没有。这让他感觉昨天下定决心要和颜未染合作的自己简直就是傻瓜。
他把怒气转到律师身上:“郭律师,你不是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吗?详细说说我们该怎么合作。”
郭律师本就是经济律师,对这方面当然精通:“首先要注册自己的商标,然后合作成立股份公司,股权比例你们可以自行协商。法律法规、产品审核、备案等流程我们会全程负责,等这些方面完善后,可以进入生产流程。一般来说,化妆品品牌的产品都是找代工,你们需要寻找可靠的代工工厂合作,等到生产规模扩大了再自己建厂。另外为了确保安全,建议寻找第三方做质检,联系好可靠的实验室。”
颜未染之前当然也研究过这些,她看过他们的方案后,立即与律师开始商谈细节问题。而且卫泽希真没想到,她第一个要拿到的,就是品牌主控权。
“一人一半的股权我不会同意,无论做什么事情,总得有个人掌控局面,在必要的时候能真正做决策。我们必须要避免以后陷入拉锯战的可能性。”她语气坚决,毫不退让。
卫泽希对这方面压根儿没兴趣,但看她这么认真的模样,便逗趣地问:“那么我就勉为其难,占百分之五十一,你觉得呢?”
“不行。”颜未染不容置疑地否决了他的提议,“别说化妆品行业,从你在寰宇公司的作为,我也看不出什么能力来。”
常青藤名校商学院出身的卫泽希只能捧住腮帮子,假装牙痛去了。
律师作为卫泽希这边的人,当然据理力争:“所以颜小姐的意思,就是必须由您决定公司的发展走向?”
颜未染直截了当:“我认为这样对品牌比较好。”
那边颜未染和律师僵持不下,这边卫泽希无聊地靠在沙发上东张西望。忽然,他眼睛一亮,站起身走到柜子前,仔细地看着一个相框。
相片上,是小小的颜未染倚靠在一个中年女人身上。那女人和张羽曼长得有点像,应该就是张思昭了。十三四岁的颜未染穿着白衬衫和格子短裙,扎着双马尾,圆圆的脸蛋上露着羞涩的神情,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镜头,就像丛林中一头懵懂的小鹿。
这实在是可爱爆了啊!卫泽希看着相片中年幼的颜未染,而年幼的她认真地盯着镜头,仿佛也在怯怯地望着凝视她的他。
在这一刻,他好像穿越了十年的时间,和那时候的颜未染四目相望。身边律师和颜未染讨论商业股权的声音仿佛瞬间消失了,一切现实纷争荡然无存。卫泽希望着十年前小小的颜未染,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就像看到了懵懂无知时自己许下又遗忘了的梦想。
他回头瞥瞥颜未染,她手握着计划书,眉头微皱的神情比往常更显严肃。以他这直男的审美,完全看不出她是否化了妆,只见皮肤白得晶莹,雪白中又有一层淡淡的粉色透出,一张脸甜美得如同春日一般。那眼睛清澈而莹润,自带一层水光,可那目光却冷静得过分,和她脸上的表情一样,几近冰冷。
那么可爱的小朋友,怎么就长成了这样冷漠无情的女孩了啊!
见她没空注意自己,卫泽希便悄悄摸出手机将照片上的她拍了下来,然后迅速打开联系人列表,传给了程嘉律:喜欢上了一个小可爱,这回我是认真的。
发完后,他得意地等待着程嘉律的反应——诸如禽兽不如之类的唾骂或者祖国花朵需呵护之类的劝诫。
然而收到照片的程嘉律,正在实验室里记录数据。
静音的手机就在他手边,屏幕悄无声息地亮了起来。
他没有理会,直到将最后一组数据记录完,又从头至尾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记录无误后,签名封存,锁好柜子。然后他拿起手机,打开屏幕,看见了卫泽希发来的照片。
应该是拍的一张旧照片。卫泽希只拍下了穿着格子裙,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而她偎依的那个人只露出半个肩膀。色彩失真的画面本来就模糊,偏偏手机闪光灯正好照在镜框的玻璃上,在照片中的小女孩的脸部位置形成刺目的白光,让那个小女孩的长相完全成了个谜。
看不出那小女孩长相的程嘉律只回复了五个字:现在几岁了?
卫泽希在那边翻了个白眼,对这个过分冷静所以显得格外无趣的好友无语:当然和我相配。
对方回复了一句:祝你好运,希望这回能长久些。
真无趣,这个除了一张脸之外一无是处的男人,将来哪个伟大的女人能和他相处?
卫泽希在心里吐槽,又翻回聊天记录看了看自己拍的照片,顿时哑然失笑,没想到是这样的效果,便随手删掉了。
他关掉闪光灯,又拍了一张没有反光的,也懒得给程嘉律发了,自己满足地存在了“特别重要”那一栏的相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