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旧日谜题
作者:侧侧轻寒      更新:2022-03-10 19:35      字数:29110
  开年不久,鞭炮声仿佛还在耳边,官司就开庭了。
  卫泽希拒绝了所有媒体探访,以他的能力不让媒体关注这件事自然很简单。所以尽管张羽曼开庭当天在微博上发出战斗宣言发誓要和颜未染斗到底,也没什么人理会,更没有闲杂人等到法庭旁听或者在门口期待结果。
  张羽曼满肚子火,仿佛她全副武装地上了战场,却发现对手正在对面摆弄工夫茶,还悠闲地表示要先喝一壶,别提她有多憋气了。
  颜未染坐在被告席中,眉头微皱。卫泽希陪在她身边,也是难得神情专注。只有在旁观席上的潘朵拉狠狠地瞪了张羽曼一眼。
  卫泽希看看颜未染紧绷的神情,便伸手握住她的手,想要安慰她。然而入手才知道,此时颜未染的掌心满是冰冷的汗水。
  他怔了怔,握紧她的手,低声问她:“怎么啦未染?张羽曼起诉我们证据根本不足,我们至少有八成的胜算,你别紧张。”
  “我不是紧张,我是看见她那模样,特别愤怒。”颜未染慢慢地收紧手,与他十指相扣,低声说,“像张羽曼这样的人,赢了就是天上掉馅饼,输了也不会失去什么,没什么大不了。可我们明知她在胡搅蛮缠,却还是要被她耽误烦扰,平白无故受到损害……”
  因为对方证据不足,所以显而易见,很可能会导致当庭无法宣判,而休庭后,这场诉讼会一再拖延,无法结束。
  纵然她掌握着可以对张羽曼一击致命的证据,但张羽曼对他们的损害已经成了既定事实,他们这段时间以来为思染持续所造的声势,将受到重大打击。她在日记本中一步一步按照计划走下来的这条漫长的路,走得这么艰辛,步步如履薄冰,可能就会毁在这一刻。
  可这个罪魁祸首,如今还摆出这大摇大摆的嚣张的模样,叫人怎能不愤怒?
  张羽曼朝她这边翻着白眼,和律师在原告席上坐下。
  颜未染不再理她,静坐在被告席上,尽量平复气息,让自己尽可能镇定从容地面对这场暴风雨。
  书记员确认当事人,核对证件后,审判长宣布开庭。
  张羽曼诉颜未染侵吞母亲张思昭遗物一案,依据原告起诉书及双方诉辩,目前得出共同认定的内容如下:一,张思昭去世前将配方交给颜未染,颜未染于去年将配方交还张羽曼;二,生前接受张思昭委托,为其完善配方的研究室,至今仍在进行研究。
  目前双方的争议有两点:一,颜未染是否存在侵吞张思昭的遗产的行为;二,颜未染的思染品牌的产品与张思昭的配方是否有关。
  张羽曼的律师姓鲁,在诉辩时一力主张完善后的配方应属张羽曼所有,颜未染此种行为属于侵吞他人财产,要求她交出完善的配方,归合法所有人张羽曼。
  郭律师则主张颜未染已经将张思昭的配方原封不动地交给张羽曼,目前手中并无其他配方,张羽曼的起诉对象产生了偏差。
  鲁律师请求出示录音证据,证明颜未染确实与研究室人员联手,隐瞒了配方。
  郭律师则主张我国法律不采信用不正当手段偷录的音频,何况张羽曼在录音过程中不仅有诱导、刺激的行为,而且对方的回答并不明确,无法采信作为研究室的新配方与颜未染有关的证据。他强烈要求原告提出证明颜未染知晓新配方的其他证据。
  郭律师的太极推手使得老练,张羽曼的火暴脾气按捺不住,当庭就跳了起来:“你要证据是吧?好,那就给你看看我们的证据!”
  “肃静!”审判长敲法槌警告。
  张羽曼翻了个白眼,用口型对着颜未染无声地嚷着:“抵赖有用吗?呸,做梦去吧!”
  颜未染没有理她。卫泽希抬手指了指她,警告她收敛点。
  鲁律师打开一个牛皮信封,取出一个u盘,高举示意道:“这里有将配方委托给研究室的监控视频,可以证明实验室爆炸后,颜未染的合伙人卫泽希取走了存有该配方资料的电脑硬盘。经过我们调查发现,第二天颜未染立即来到美国,与主持研究的博士和卫泽希碰面,与主持研究的博士更是相处半月之久。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配方如今就在颜未染手中!”
  颜未染没想到张羽曼竟会将他们三人之间的感情作为攻击的武器,拿来作为法庭呈堂证据,顿时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但毕竟是在法庭上,她硬生生忍住了,只将双拳攥得紧紧的,任由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之中,留下一片青紫。
  她可以按捺,卫泽希却忍不住,怒火中烧地看向郭律师,一脸要发作的样子。
  郭律师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后不疾不徐地说道:“我方在此期间并未接触到配方,请原告提出颜小姐切实接触过这个配方的证据,而不是提出其他人的行为来作为证据。”
  鲁律师反问:“如果颜小姐不是因为配方,那么为什么要第二天就飞抵纽约,并且一直陪护?为什么那位合伙人要拆卸掉研究室电脑的硬盘,拿走其中的资料?”
  郭律师答道:“因为卫泽希先生和博士是好友,而研究室硬盘中,当然并不仅仅只有那个配方!在研究室起火后,正确的选择难道不应该是第一时间保护存有资料的硬盘吗?”
  鲁律师反驳道:“但拆掉硬盘带走绝对不正常!”
  卫泽希见他们纠结于这个细节,便举手示意自己要发言。得到允许后,他霍然起身辩解道:“事实上,当日我拆掉硬盘离开,正是因为张羽曼。因为就在那一场爆炸发生之前,张羽曼潜入了研究室,企图盗窃硬盘。在被抓个正着后她虽然离开了,但谁知道她会不会转身返回来继续偷窃呢?”
  张羽曼脸色铁青,狠狠一拉律师的袖子。
  鲁律师发言道:“我反对!被告方忽然在法庭上指控我方偷窃,既与本案无关,又构成诽谤嫌疑!”
  “诽谤?抱歉,我说的是有目击证人有监控录像的事实,和你们空口白话完全不一样。而且我现在是证明自己行为的正当性,原告凭什么不让我说下去?”卫泽希说着,见审判长没有制止他,便继续陈述道,“张羽曼离开后,研究室发生爆炸,博士为了保护数据冒险抢救出了电脑,所以我知道这台电脑内数据的重要性。当时我拆下这个硬盘并保管,但等博士的管家来到后,我便立即将硬盘交托给他,此事有管家作证,也有医院人员目击。所以我拆卸硬盘的事情和颜未染获得配方并无任何关联,原告方拿此事作为证据毫无用处,我请求法庭不予采纳!”
  张羽曼愤恨不已,怒问:“我为什么去偷东西?我就是要找你们私吞我妈的配方的证据……”
  “肃静!”审判长只能再度敲槌示意肃静,询问了双方还有没有其他证据要提供后,说道,“原告指责被告持有配方一事,因缺乏有力证据和证人,双方若无证人到场,此项将等待合议后得出结论。”
  因双方都没有其他人证物证,审判长便转入下一议题:“原告张羽曼起诉被告颜未染的思染品牌的产品与张思昭的配方有关,被告是否有不同意见?”
  郭律师辩解道:“思染目前推出的产品,皆为彩妆产品,与张思昭的护肤品并无交集,二者绝无关系。”
  鲁律师显然早已与张羽曼针对这件事通过气,说道:“一般彩妆中都含有护肤成分,何况思染这款粉底液又是具有护肤效果的粉霜。我方主张,或是思染公开配方证明清白,或是提交配方到值得信任的机构进行彻底比对,明确证明双方没有相似之处。”
  “我方表示反对!”郭律师立即反驳道,“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原告方这种行为将阻挠思染正常的商业活动,给我方带来巨大损失。我方请求法庭不予批准,驳回原告方无理的要求。”
  “我方认为,配方涉及商业机密,属于重大价值物品。为保证我方利益不受损失,在不能明确证明其中的有效护肤成分与张思昭的配方毫无关系之前,请禁止有争议的思染产品上市销售,待配方成分得到明确分析后,再允许进行正常的商业活动!”
  这提议一经说出口,张羽曼顿时得意扬扬地看向脸色已变的颜未染,冷笑不已。
  卫泽希握住颜未染的手,盯着对面张羽曼那志得意满的模样,胸口一股恶气真是出不来也散不去。
  张羽曼一开始的打算就不是胜诉。毕竟证据不足,她控告颜未染侵吞母亲遗产的成功率几乎低到没有。可她真正的目的是以舆论和法律手段,针对即将面世的思染,尽量拖延思染上市的时机。
  因为颜未染这边的思染已经投入生产,而张思昭那边涉及新旧配方纠纷,所以这个案子中要比对两份化妆品配方,并不仅仅只是出示配方这么简单的事情,更要到美国的研究室实地查证,到广州的生产线上取证、验证,只要张羽曼那边稍微搞点状况,这一场诉讼的时间就将拉得很长。
  而一旦开了这个头,以后思染所有新产品的开发都将被抓住不放,按照张羽曼这胡搅蛮缠的劲儿,要是出一款产品就按她的要求比对一次,那以后思染的麻烦将源源不绝。
  卫泽希不由得咬牙在心里筹划怎样才能狠狠报复这个女人,把她搞得鬼哭狼嚎痛悔自己今日对未染做出的卑劣手段?
  此时审判长按照流程,开始例行询问:“本庭主持双方调解,是否接受?”
  “不接受!”张羽曼怒瞪颜未染。
  因为张羽曼不愿接受调解,原、被告双方意见分歧较大,双方又都无法推翻对方的意见,也无法支持自己的诉求。审判长宣布,本案将由合议庭休庭半小时,进行评议。
  一听到这个消息,张羽曼脸上顿时掠过一丝喜色:“我说过了,坚决不接受调解!”
  颜未染和卫泽希都没说话,两人沉默相视。
  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张羽曼的打算?不接受和解的话,如今既然提出了要比对配方,法庭应当会采纳。这场官司拖延下去已成定局,近期是不可能结束了。
  郭律师看见他们的脸色,便说:“看来,如果要尽快解决这场官司,除非是接受调解了,我们与原告谈谈条件,卫少你看怎么样?”
  颜未染问他:“胜诉有把握吗?结果大概什么时候能下来?”
  “只要配方没问题,我们必胜无疑。但判决时间……我们只能尽量掌握主动权,尽快督促比对完成,争取早日第二次开庭。”
  那什么时候能第二次开庭,要看原告张羽曼那边了。
  颜未染咬紧下唇,默不作声,脑中各种念头急转,却始终一片混乱。
  因为这一场风波,思染上市前所有努力都将受到重创。目前正是颜未染人气的最高峰,黄一辰的大新闻也为思染铺开了最好的局面。时机稍纵即逝,丑闻和官司会迅速消耗前期的积累。如果现在被张羽曼拖住,延误最佳上市时机,或者再横生风波,他们根本无法想象思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赶上这一场必胜的开局!
  要不要将最后的筹码放出来呢?
  此时此刻,只要她过去悄悄威胁一句张羽曼,告诉她自己已经掌握了她谋害母亲的事实,那张羽曼必定不敢再嚣张,甚至会因为怕此事泄露,主动要求和解。
  到时候,官司顺利结束,所有的主动权都会重新回到自己手中,思染也不必遭受挫折,可以顺利地沿着既定的成功路线走下去。
  只是一旦她当众揭开此事,张羽曼就是千夫所指,必死无疑的下场。
  那么她当初对老师的承诺,就会毁于一旦。
  何况她还没有来得及调查清楚这件事最终的真相,这里面的疑点,她还没有能力去解释。万一张羽曼是冤枉的,万一眼见不一定为实,万一自己一直在误解真相……
  颜未染的后背沁出了薄薄的冷汗。
  见她苦苦思索,许久没有表示,坐在身旁的卫泽希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问:“我去找张羽曼谈谈?”
  颜未染知道他的意思。他永远懂得她在想什么,胁迫张羽曼这件事,他也愿意主动为她承担。
  可纵然对张羽曼的怒火,对思染未来的期望,都如同浪潮一般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但她用强大的理智克制着,知道自己绝不能如此草率地抛出这件事。
  如果她为了自己品牌的发展而背弃老师的遗愿,甚至可能会诬陷老师唯一的女儿,那她颜未染,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她是真的很想让思染走得无比顺当,她是真的很想攀上梦想的巅峰,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多么渴求那来之不易的幸福未来。
  可是最终明知道不接受调解,这场官司拖下去对思染绝对不利,颜未染也只是闭了眼睛,咬紧下唇,缓慢但坚决地摇了摇头。
  卫泽希看着原告席上气焰嚣张的张羽曼,恨得直咬牙,但颜未染既然选择放弃威胁张羽曼,他便也只能对郭律师道:“和那种人我们没有条件可谈。”
  郭律师皱眉道:“那只能这样了,只希望合议庭对原告提出的阻止我们产品上市的提议不予采纳,这样我们依然可以按照原计划上市,不被官司耽搁了。”
  “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想在这样的处境下上市。”卫泽希决绝地说,“实在不行,迟几个月而已,未必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实质性的损害,无论张羽曼怎么上蹿下跳,思染该成功,总是会成功的。”
  休庭半小时,审判员们在房间内闭门商议。
  颜未染和卫泽希走到院中透气,事已至此,他们也不再多想,干脆静待结果。
  张羽曼语带讥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颜未染,我对你够好吧?听说你筹备思染特别辛苦特别拼命,现在好了,思染没有一年半载不能上市了,我送给你的这段休息时间,够了吗?”
  颜未染回头看她,冷冷说道:“你放心,我不会休息的,倒是你,就那谁也看不上的手艺,要享一辈子清福了吧?”
  “哼,那你就一辈子给人化妆去吧,这伺候人的劳碌命,还想搞自己的化妆品牌,痴心妄想!”张羽曼翻个白眼,狠狠地说。
  “你想阻挠未染成功,也是痴心妄想!”卫泽希鄙夷道,“等判决一下来,你就回家哭去吧!真以为法律会让你这种胡搅蛮缠的人得逞?”
  张羽曼尖声问:“我胡搅蛮缠?我妈那份合同是假的?程嘉律研究我妈留下的配方是假的?颜未染死赖着我妈的配方是假的?”
  “是假的。”有声音传来,气息虚弱,语气却坚定不移。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三人愣了愣,目光一起看向从法院门外走进来的那道人影。
  程嘉律脸色苍白,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在一名护工的搀扶下,慢慢走了进来。
  他身材颀长,面容俊朗,气场又强大,在这一刻骤然出现在法院门口斜射进来的光线中,仿佛从天而降。
  在护工的搀扶下,他一步步穿过走廊,走到他们面前,目光直视张羽曼:“张羽曼,不要拿着我一时失言的一两句话去攻击未染。你可以抓住我的把柄,我也能洗清一切污蔑,还未染清白!”
  颜未染不由自主地眼眶一湿,心中万千波澜翻覆,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能一动不动地盯着疲惫不堪的程嘉律,眼中流露出无数复杂的情绪。
  她不知道程嘉律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但她知道,他强撑着身体来到这里,是为了自己。
  卫泽希比颜未染镇定一些,但也是惊喜交加,忍不住想给程嘉律鼓掌。
  程嘉律转头向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定在颜未染脸上片刻,幅度很小,却无比肯定地朝她点了一下头。
  见他如此坚定,颜未染轻舒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了下来,甚至还朝他微微一笑。
  张羽曼又惊又怒:“程嘉律,你有本事上法庭说啊,你……你们几个人敢在法院威胁我一个弱女子?”
  “弱女子?”卫泽希嗤之以鼻,转而看向程嘉律:“嘉律,可惜你没能早点来,申请当证人,不过现在也不迟,快把东西拿出来,让这个女人开开眼界!”
  程嘉律果然不是空手而来,他从手机中调出了一份视频文件,展示在张羽曼面前:“张羽曼,你给我看清楚,颜未染的手上,并不存在那份所谓完善后的配方。我手机上这份视频证据,是我纽约家中的监控视频。记录了当时我和颜未染关于配方归属问题的不同意见。”
  手机上播放的内容一一呈现。
  首先是颜未染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程嘉律到书房中,停在书桌前。
  程嘉律打开书桌抽屉,将一张纸取出来,放在书桌上,推给对面的颜未染。颜未染盯着那张纸许久,伸手覆在上面,却并没有拿过来。
  两人说了两句话后,颜未染将配方推回了程嘉律的面前,摇了摇头,拒绝了。她起身拿起外套,朝他挥手告别,关门离去。
  “看到没?视频上是我家书房的监控。当时我要将初步完善的配方交给未染,但她拒绝了。”程嘉律声音冰冷,清清楚楚说道,“你妈妈确实曾经委托我完善配方,我们也确实签过合同。但在你妈妈去世之后,未染就与我断了联系。所以未染手上确实没有配方。旧配方已经交给了你,新配方她谢绝接受,张羽曼,你的控诉根本不成立。”
  看了视频后又听到这样的话,张羽曼失控地尖叫出来:“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拒绝这个配方?!我妈这个配方,起码价值百万,而且是百万美元!很多品牌都曾经出价的……”
  “在拒绝配方的时候,未染对我说过,老师并没有把这个配方留给她,所以这配方,属于老师,属于我,但不属于她。”程嘉律没理会她的尖叫,继续说了下去,“有些人不顾一切也要抢到的东西,可在另一些人的眼中,不是自己的,哪怕可以轻易得到,也绝不会贪图。”
  “我不信!我不信……”张羽曼还企图抗拒真相。
  “我既然过来了,就是要站出来原原本本将一切真相展现在众人面前。我带了研究资料和所有的证据过来,到时候真凭实据一摊开,看大家信不信。”程嘉律冷冷地说道。
  卫泽希眼睛一亮,笑道:“好啊,就算这回嘉律来迟了,无法申请到证人席,但只要有决定性的证据公开,配方就不需要调查了,二次开庭也会很快开始。张羽曼,你想拖延我们思染上市的时间,没门!”
  张羽曼气得眼前发黑,半晌,她撑住身子,又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朝着程嘉律大叫:“好,你带了研究资料过来,程嘉律,你有资料,有完美的配方!你把我妈的配方还给我!”
  程嘉律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又赶到这里,他气息虚弱,却凭着一口气坚定地挺立着,他被护工扶着,只看着张羽曼冷冷一笑,说:“抱歉,我只说有修改后的配方,至于修改完善到哪个地步,能不能拿出来投入生产,你猜呢?”
  张羽曼气疯了,她知道程嘉律是故意的,逼急了可能会拿一份失败的实验配方打发她走。她无凭无据,可以对颜未染胡搅蛮缠,但却绝不可能对有权有势的程家造成任何威胁。甚至,在她闹得太难看的时候,程家还会选择直接收拾掉她。
  就算她能用官司拖住颜未染又有何用,她损人不利己,终究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她只能绝望地顿足大吼:“人在做,天在看!颜未染,程嘉律,卫泽希!你们这些人统统不得好死!我妈在地下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我要揭露你们,我就不信世上没有讲理的地方,我要打官司到中级,到高级人民法院……”
  颜未染早习惯了,只冷冷地看着她喊冤,一言不发。
  卫泽希则冷漠地朝张羽曼一笑,晃了晃手中的手机:“赶紧去告吧,我们好怕啊!你看,这个帖子下面又有一大堆人在骂你!”
  张羽曼一看,正是那篇《难以置信,张思昭竟然有这样的女儿和弟子》,这帖子跟帖几十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她、骂她,让她像过街老鼠一样,现在连头都抬不起来。
  她目眦欲裂,面目狰狞地直扑过来,想要和卫泽希厮打。
  卫泽希当然不会和女人打架,他身手矫健,一侧身就避开了她。前方是走廊边沿,张羽曼收势不住,那高跟鞋一脚踩空,顿时整个人重重摔趴在了水泥地上。
  卫泽希毫无同情心地哈哈大笑出来。
  张羽曼气愤地撑着身子大骂:“去死吧,你们这群王八蛋!”
  膝盖钻心地痛,手掌渗出血来,她一时竟爬不起来。但她趴在地上,还在不停咒骂,愤恨至极。
  刚过了年,立春已过,但天气依然严寒。
  颜未染站在寒风中,却并未感觉到寒冷。她只觉得胸口和额头灼热,烧得她几乎要失控,想对着张羽曼疯狂发泄自己的愤恨。
  张羽曼也在死死盯着她,那愤怒中又带着一丝绝望的眼神,让颜未染觉得胸中涌起一种难言的酸涩,夹杂在怒火中,她心口锐痛。
  在遇见老师之后,她原本是有机会成为老师的养女的,但因为张羽曼的反对,老师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想来,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们两人之间就种下了第一颗不和的种子吧。
  在她伤心自己没能得到一个家的时候,大概张羽曼也在怨恨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分走了母亲的宠爱吧。
  而矛盾在她们跟着老师来到美国之后彻底激化。为了跟上老师,她拼命地磨炼自己,加上天分,很快她就成了老师最好的助手。而张羽曼虽然很早就跟着母亲学习化妆,但因为天生缺乏灵气,只是个中规中矩跟着潮流行走的普通化妆师而已,更不要提造型和创意领域的进展。
  所以老师后来便侧重于培养弟子颜未染,只让女儿张羽曼去做一些简单的工作。颜未染记得就是从那时候起,张羽曼与她们的关系开始疏远,她流连于酒吧和夜店,后来交了男友,更被他带入了街头混混的人群中,从此与她们渐行渐远,再也无法管束,最终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如果自己没有出现,张羽曼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颜未染想着老师临终时的嘱咐,想着她被感染后面目溃烂、血肉模糊的样子,和始终望着门口等待女儿出现的目光。一瞬间,颜未染只觉得心口尽是无声的哀鸣。
  她慢慢地弯下腰,将手伸向张羽曼,示意她握着自己的手站起来。
  可张羽曼却只是唾骂着,恶狠狠地用磨破的手掌撑着满是灰尘的地面,强撑着站了起来。
  “别给我假惺惺了,颜未染,把你的恶心嘴脸给老娘收起来!这辈子我跟你没完!”
  颜未染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站了一会儿后,忽然开口,问:“张羽曼,你为什么要害死你妈?”
  张羽曼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了两秒,猛然转身,怒骂:“颜未染你胡说八道!明明是你害死了我妈,是你没照顾好她,让她生病感染,莫名其妙地死在美国!我还没有问你呢,是不是你为了贪图我妈的配方,下手害死了她?你说啊,是不是你?!”
  颜未染冷冷地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说道:“你调换了老师从实验室中取回的样品。”
  “呸!我才没有!”
  “老师的样品,从研究所的无菌室取出后,只有你一个人接触过。而她就是因为那份样品,感染了超级细菌,最终导致全身溃烂,器官衰竭去世!”
  “放屁!我就是挖了一勺回来,偷偷化验成分,看看能不能搞到配方!”张羽曼破口大骂,“老娘那时候被债主逼得快跳楼了,我妈又不给我钱,我……”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愣怔在当场顿了许久,才问:“超级细菌?是什么东西?我……我妈不是伤口感染死的?”
  “pdr,多重耐药性细菌。老师在试用样品的时候,被一种侵袭力极强的细菌感染,迅速发病。我从剧组赶回来将她送到医院后,因为所有抗生素均完全无效,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师全身感染,器官衰竭,最终去世!”颜未染死死盯着她,那从胸腔间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艰难无比,带着嘶哑,“主治医生告诉我们,这种细菌在自然界中很难存活,最大的可能,是诞生于实验室,被人为传播到老师身上!”
  张羽曼脸色惨白,但仍怀着困兽犹斗的疯狂,她转头看向程嘉律:“是不是你?你的研究室中混入了这种细菌!”
  程嘉律冷冷说道:“这并不是我的研究方向,我的实验室根本无法制造超级细菌!而且事情发生后,我第一时间去彻底检验了细胞室、无菌室和整个研究室,都没有发现这种细菌。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样品离开我的无菌室之后,在你母亲试用之前,中途受到了感染!”
  张羽曼惨白的面色渐渐转为死灰。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喃喃:“中途……受到了感染?”
  “样品是我看着嘉律在无菌室中,装入严格消毒的密封瓶内交给老师的。老师开车带回家后,将样品放在了家中,外出给金娜夫人化妆。你知道的,那段时间她每天都是那个时间点过去,不然你也不会踩着点,在她出门后五分钟,就带着你从咖啡馆拿到的那个密封瓶,偷偷回家!”
  张羽曼脚都软了,她依靠在行道树上,勉强撑住身子,睁大眼睛喃喃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agnes在咖啡馆给了我一个密封瓶,教唆我去偷样品……”
  颜未染咬着牙,一把抓住张羽曼的手腕,正要说什么,耳边传来铃声。
  二十分钟时间已到,合议庭已经有了结论,众人都应该回到法庭上,等候宣判。
  颜未染瞪着面前面如死灰的张羽曼,狠狠说道:“宣判结束后,你跟我来!我让你看看你曾经做过什么,让你知道自己的罪行!”
  回到法庭上的张羽曼,再不复刚才趾高气扬的模样,反而面色惨白,身形瑟缩,她的代理律师错愕不已,问她:“张小姐,你没事吧?”
  张羽曼没理他,她盯着对面的颜未染,紧握着自己的手,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
  颜未染并没有看她一眼,只紧抿着嘴唇,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望着审判长,等候这场诉讼的结果。
  其实张羽曼也知道这场诉讼自己是没有胜算的。因为她证据不足,也是因为她听了方艾黎的教唆,要搞臭颜未染,搞砸她的新品,给自己出一口恶气。
  然而……
  张羽曼,你为什么要害死你妈?
  颜未染这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还在张羽曼耳边嗡嗡作响。
  她听到牙齿打战的声音,她怕到了极点,恐惧到了极点。
  受到感染的母亲的样品,agnes交给她的密封瓶;被人为传播到母亲身上的超级细菌……
  方艾黎轻笑的声音传来:“哎呀,曼曼你真是守着宝山不懂经营,被人逼债逼成这样,我看着都心疼你了。要不这样,你把你妈妈的样品偷挖两勺给我,我想拿给我们研发室的人看看。钱少不了你的,放心吧……”
  叠加在那笑声上的是颜未染凄厉的控诉声:“老师的样品,从研究所的无菌室取出后,只有你一个人接触过。而她就是因为那份样品,感染了超级细菌,最终导致全身溃烂,器官衰竭去世!”
  这两股声音混合在一起,在她脑中剧烈冲击。她头痛欲裂,竭力抱住头,无法控制地低叫出来。
  审判长拿着法槌敲了两下桌子:“肃静,现在宣判法庭合议结果……”
  “法官,我……”张羽曼猛然站起身,叫了出来,“我要撤诉!”
  她身边的鲁律师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拉住她,示意她赶紧坐下。
  庭上众人也都愣住了,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
  颜未染咬住下唇,定定地望着相隔不远的张羽曼,心口漫过巨大的悲怆。
  张羽曼脸上毫无血色,目光也毫无焦距,只茫然仓皇地又叫了出来:“不能撤诉的话,我……我要调解!我……我不告了!我……申请调解!”
  卫泽希是个行动派,在走出法庭大门时,他已经迅速联系好几家媒体,传播这场官司的结果。等他们上车离开时,各大娱乐媒体的即时新闻就出来了——化干戈为玉帛,张思昭女儿、弟子终和解!
  没有刻意宣扬,反正现在关注此事的人已经不多,这个消息只是低调地给年前那场纠纷画上最终的句号,也为颜未染解决掉以后可能发生的争议。
  在回去的路上,卫泽希询问坐在后座的程嘉律的身体状况。
  程嘉律依靠在椅背上,说:“正在接受复健,情况还不错。”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但和他一起坐在后座的华裔护工却说:“程先生是不许他弟弟来的,但博士说服了主治医生,得到了这一趟的许可。医生要求程博士在结束后立即回去继续治疗,不然的话,程先生恐怕会生气。”
  副驾驶座上的颜未染回头看向程嘉律。她当然知道程先生是指程嘉律那个充满控制欲的大哥程嘉修,也知道他的决定是程嘉律无法反对的。她想了想问程嘉律:“不是在专心治疗吗?怎么会知道我这边要面对这场诉讼呢?”
  “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我又进入了与世隔绝的治疗,和之前……我们受伤后的那一次真的太像了。”程嘉律目光黯然地望着她,说道,“所以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这一次也会发生什么。所以我抽空联系了管家,看到了泽希给我的留言,知道你肯定是出事了,便找机会关注你的行踪,发现这件事情之后,就过来了。”
  “可是……”颜未染凝望着他,轻声问,“你就这样过来作证,不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吗?卷入这样的事情当中,对你没有好处。”
  “没什么,不就是受委托之后,没有及时将重要配方交出去吗?虽然算是职业上的一个污点,但反正我不需要名声,也不需要与其他人合作,我自己的课题还研究不完,维持名声干什么?”程嘉律的声音倔强又冷硬。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至少在国内,我相信泽希会帮你的,不会让你的资料外泄。”颜未染说。
  正开车的卫泽希朝她一笑,说:“那必须的,嘉律的事就是我的事,何况他这次还是为了你。”说着,他又从后视镜中看向程嘉律:“嘉律,真是太感谢你了,这回我们欠你一个大人情!”
  程嘉律勉强笑着,说:“怎么会?一开始就是我出言不慎惹下的,我只是来解决我遗留下来的麻烦。”
  颜未染郑重地说:“可你是拯救思染的人,真的,我们很感谢你。”
  “能为你做点什么,就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了。”程嘉律轻声说着,又摇了摇头,“不,其实我并没能帮你什么,真正让张羽曼下定决心接受调解的,是你。”
  卫泽希说:“别这样说,要不是你决定出面证明未染的清白,张羽曼未必会放弃。”
  颜未染没有说话,她转头看向后面。潘朵拉开的向日葵小车上,坐着的正是张羽曼。
  她想要知道母亲去世的真相。
  她是害死老师的人,可她是无心酿成大错,而自己也幸好在那一刻,控制住了自己狠戾的复仇的欲望,并未犯下大错。
  颜未染眼睛灼痛,面前的世界全都看不清了。
  她抬起手,捂住眼中那些即将掉落的眼泪,在心中问:老师,您的女儿不是害死您的人,您是否可以瞑目了?
  如果还没有,那么,我会努力让真凶受到惩处,让您瞑目。
  监控视频和咖啡馆女生的证词,全部都摊开在张羽曼面前。
  张羽曼坐在颜未染的店内,面对着当初那些证据,全身剧烈颤抖,无法抑制,怎么都停不下来。
  像是一个梦游醒来的人,发现了自己满手的血污与倒在脚下的尸体,恐惧与痛苦一股脑全都涌了上来,铺天盖地将她埋葬。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张羽曼那一向嚣张高亢的声音,这一刻嘶哑难听,“是我被人逼债的时候,方艾黎找上了我,说可以帮我……只要……只要我拿到妈妈的配方,或者偷一点妈妈的样品给她化验。我相信了她,告诉她配方我拿不到,但样品的话没有问题……”
  颜未染身体紧绷,毕竟她的担忧害怕也并不比张羽曼少:“是吗?你真的只偷了样品,没有在里面掺杂东西?”
  “真的没有!”张羽曼失控大叫,“我接到方艾黎助理agnes的消息,说我妈去了哥大,可能是要拿样品了。我就和agnes在咖啡馆碰面,拿了那个密封瓶后,我算好妈妈外出的时间,偷偷回到家,一看我妈果然拿到了样品,就用小勺子挖了两勺,也不敢多拿,怕妈妈发现,然后我就把样品盖好,赶紧跑了……我真的只偷挖了两勺,我什么也没做,我怎么会害死她?我怎么会害我妈?”张羽曼捂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脸上的眼泪也顾不上擦,声音已经变调,说话也是语无伦次。
  颜未染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如果只是需要你偷点东西的话,又何必特地给你密封罐?”
  “她们给我的……”张羽曼喃喃地说着,又重复了一遍,“她们给我的,方艾黎说密封罐取样比较准确,好化验一点……”然后,她的眼睛渐渐瞪大了,眼中全是难以置信与惊恐。
  坐在旁边冷眼旁观的程嘉律此时终于开口,说:“实验室用的密封瓶是不配勺子的。除非是那些人需要你把密封瓶中的东西,用勺子带进另一个瓶子。”
  张羽曼如遭雷击,喉口咔咔作响,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她茫然的目光无法看见面前任何东西,只在面前几人身上转来转去。在她的目光转到颜未染身上时,颜未染低沉喑哑的声音破得不成句:“张羽曼,你知道吗……你妈妈查知了方氏配方的严重缺陷,曾经劝过方艾黎。但方艾黎知道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方氏恐怕就有倒闭的风险。为了方氏,方艾黎利用了你,借刀杀人,害死了你妈妈!”
  “可是……可是方艾黎一直提携我,她怎么可能杀了我妈……”张羽曼喃喃地呓语着,艳红的唇抖得跟风中残落的花瓣似的。
  “怎么不可能?要是可以回到三个月前,我敢保证她也会豁出一切杀了我们,保住方氏的秘密。”卫泽希忍无可忍,说道,“我怀疑方氏可能早就知道自家的产品有严重的毒害作用,所以就连方艾黎的父亲都在抛售股票偷偷逃离,只是方艾黎执迷不悟,还在坚守家业。在你妈警告方氏产品可能有毒副作用之后,方氏可能也收买过你母亲,让她像之前那些发现的人一样缄口。但显然没有结果,所以她找到了你,她要让你母亲再也开不了口。”
  卫泽希的话,让颜未染再也忍不住,她抬手捂住自己灼热通红的眼圈,断断续续的话语从喉口挤出,和她簌簌落下的眼泪一样无法成串:“是你,当了方艾黎杀人的那把刀,把超级细菌带入了老师的样品中,杀死了她!”
  张羽曼面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双唇颤抖,肩膀塌了下去。身上过紧的衣服让她无法呼吸,她蜷缩着发抖的身子,想要站起来,又像是要倒下去。
  偏偏卫泽希最残忍,直接就把她心里最恐惧的东西一把撕开,毫不留情:“你知道方艾黎为什么选中你吗?因为你这个最有可能事后去追究、复仇的人,为了她许诺给你的那点报酬,变成了杀母凶手!就算你在母亲去世的时候知道她的死因,你也已经是她的同谋,永远不敢再将这件事泄露出去了。而更令她欣喜的是,你居然是个从母亲住院直到去世都没去看她一眼的不孝女,最终还拿着母亲的遗产去找她合作,这样的蠢货给她来一百个都不嫌多,你觉得呢?”
  这巨大的刺激让张羽曼一时承受不住,竟变得木然了。她只机械地抱紧自己,蜷缩在沙发上,眼泪滚滚落了下来。
  潘朵拉在一旁看着她这模样,还真有些同情,给她扯了两张纸巾,拍拍她的背想要安慰她一下。
  颜未染却将潘朵拉的手推开了,低声冷冷地道:“别管她。不明不白地活了这么些年,她也应该好好哭一场,看清楚自己是什么人,活在什么样的世界了。”
  张羽曼痛哭了一场后,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虚脱。她满脸的浓妆一塌糊涂,难看至极。颜未染虽然硬起心肠想让她好好忏悔一场,但看着她那样子,眼泪又止不住地掉落下来。
  她草草帮张羽曼卸了妆,然后又送木讷的张羽曼到房间里休息。
  颜未染把空调温度调高,帮张羽曼把外衣脱掉,又给她拉了被子盖好。
  颜未染在床沿边呆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要离开。
  “颜未染……”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张羽曼忽然开口,嘶哑地叫了她一声。
  颜未染转头看她,沉默地看着这个以前的仇敌。
  “以前,我恨你,也因此恨我妈妈……我恨你抢走了我妈对我的爱,也恨我妈妈,把本来属于我的爱,送给了你这个毫无关系的外人,觉得是你们害我变成这样……”她低喑的声音,模糊而虚弱,让颜未染几乎听不清楚,“但我现在才知道,我妈是对的,我这个女儿,我这个帮助别人杀了自己亲妈的人,真的……对不起我妈生我养我这些年……”
  颜未染看着她这模样,想着老师当初带着自己和张羽曼在美国打拼的日子,心中大恸,喉口堵塞许久,才哽咽道:“你等我一下。”
  她转身下了楼,打开那个珍藏老师遗物的柜子,从一沓陈旧的信封里面找到一封,拿到楼上,递给张羽曼。
  这是很久以前,张思昭写给颜未染的一封信。那时颜未染还在读大学,学的是张思昭建议她选的雕塑系。
  张思昭在庆祝她顺利考取之后,把配方交托给自己去找人完善时说:“染染,曼曼没有天分,她在化妆这条路上走不远。所以我把自己的技术全部教给你,我希望你能凭借这个走到一个别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而曼曼呢,我想给她留一个好配方,让她至少能靠我这个妈妈的庇护,好好过这一生……”
  多年前的字迹,一字一字熟悉清晰。可老师悉心为女儿安排的后路,却成了女儿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因为张羽曼的贪婪,最后扼杀了苦心的母亲。
  张羽曼流着眼泪,压着声调,拼命压抑自己的哭泣声。
  “老师是爱你的,张羽曼,只是她爱你,所以舍不得对你说,你没有继承她事业的能力。”颜未染咬紧下唇,竭力不让自己痛哭失声,“可她没想到,这竟然会成为你心里的死结,让你不但误会她,而且还恨上了她。”
  张羽曼歇斯底里号啕大哭起来。
  许久,她才终于有力气开口,用怪异扭曲的声音,含糊地说:“我要让方艾黎去死。”
  颜未染用力地握着双拳,用掐进掌心的指甲来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她慢慢地说:“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张羽曼压抑地喘着气,那声音不知道是呼吸,还是呜咽。
  “但现在我已经找到了更好的人生,不想再为了她而损害到我目前的幸福生活。”颜未染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的力度,“所以张羽曼,我们现在不是要让方艾黎死,而是要让她生不如死。”
  从楼上下来,颜未染看到程嘉律和护工已经不在了。但她也没有力气去管了,只虚脱地跌坐在沙发上,抱住了自己的头。
  卫泽希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她的背安慰她。
  颜未染觉得疲惫无比。她闭上眼在他的肩上靠了一会儿,任由眼泪渗进他衣服的领口,濡湿了一大块。
  卫泽希听到她喃喃的呓语在耳边轻轻响起:“老师她……本来是不会死的。是我将这件事告诉了她,让她去警告方艾黎……被害死的人,本来应该是我……”
  她的声音渐至哽咽,终于喉口堵塞,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卫泽希收紧双臂,将她紧抱入怀。他抱得这么用力,怀抱又是如此温暖,让颜未染眼睛再度湿热,愈发虚弱。
  “别把恶人的罪行揽到自己身上,染染……”他贴着她的耳朵,叹息一般地安慰她,“老师没有将你知道真相的事对方艾黎泄露出来,在纽约方艾黎也没能将你害死,我想,这应该都是上天的安排。你一再逃过劫难,留在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彻底反击,让她最终难逃受到报应的那一天!”
  颜未染埋头在他胸前,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相拥着。
  良久,颜未染勉强将心情调整好了一些,才从他怀中抬起头,倚靠在他肩上,说:“我要去美国。方艾黎既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就必须受到法律的处罚。哪怕她现在已经是落水狗,我也一定要将她谋害老师的事情揭发出来,让她所有的罪行都难以隐藏!”
  卫泽希想了片刻,皱眉说:“这事儿,有点难。”
  颜未染默然抿唇,问:“有多难?”
  “第一,案子发生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再追溯当初的案情提起公诉,比较困难;第二,她没有自己亲自动手,是哄骗张羽曼下的手,查起来比较麻烦。当然了,让阿峰去追查一下超级细菌的购买渠道,再从那个agnes处摸摸底,我相信肯定会有收获的。”
  “我不要收获,我要替老师讨还公道!”颜未染脱口而出。
  “别急,听我说。”卫泽希抱着她,轻揉她的头发安慰她,认真地和她一起筹划报复方艾黎的方法,“美国现在基本没有死刑,纽约虽然在一九九五年恢复了死刑,但几乎没有使用过。所以方艾黎就算被送进了监狱,最多也是坐几年就出来了。再说,她现在身上背着方氏多年来犯下的血债,面对着那么多人的联合起诉,还不是装病在疗养院中过着好日子?你就看着吧,她肯定会先被保释,等判决下来后,再买个重病证明继续疗养,能坐几天牢都是个问题。”
  颜未染着急地问:“难道说,法律对她就没有办法了?”
  “法律没办法,我们有其他办法呀。”卫泽希微微一笑,抬头看向厨房。
  颜未染的目光也随着他落在厨房中,悲伤让她的大脑一片混乱,此刻只剩茫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中断了话题,转而关注起那边来。
  卫泽希则叫了出来:“潘朵拉,你偷听多久了?给我滚出来!”
  潘朵拉在里面惊跳起来,走到门口直摇头:“卫少你就扯吧!我……我就在这儿替姐煮饺子呢,你甭理我!”
  卫泽希看着她手中那袋一看就是刚抓到手中的饺子,嘴角一扯:“那赶紧煮吧。这也太磨叽了,钻厨房里这么久了,连袋子都没撕开。”
  潘朵拉赶紧扭头进去了,里面传来点火烧水的声音。
  颜未染定了定心绪,说:“总而言之,我要去一趟美国。就算方艾黎可以钻美国法律的空子,但我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一定要将她的罪恶揭发出来,让世人知道她对我老师做了什么!”
  “是,反正不能就这么算了。”卫泽希点头。
  他们靠在沙发上,静静地相拥着坐了一会儿。
  潘朵拉从厨房端出了饺子,放在桌上招呼颜未染:“姐,赶紧垫补垫补肚子,我今天饿惨了,从法院这一路回来,愣没找着一粒米下肚!”
  颜未染也饿了,坐下来吃了半碗饺子,就连卫泽希也不客气地盛了几个吃着。颜未染这才想起一件事,抬头问:“嘉律呢?”
  “哦,刚刚你在楼上时,他好像因为劳累,有点虚弱。所以护工带他去酒店休息了。”
  “严重吗?”颜未染放下勺子问。
  “还好。”卫泽希随口说。
  颜未染略一停顿,她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像是在黑暗中发现了前方的光芒。思忖片刻,她匆匆再吃了两个饺子,问:“嘉律住哪个酒店?我去看看他。”
  卫泽希站起身去帮她拿外套,说:“我送你过去。”
  “嗯。”她点点头,略一迟疑,又对他解释说,“毕竟嘉律是为了帮我们才不顾身体长途飞行过来的。要是我不去探视他,真的……说不过去。”
  “可不是,要是你不担心他的话,别说你,我都过意不去。”卫泽希笑着抚抚她的头,帮她穿上了外套。
  卫泽希将颜未染送到酒店后,和程嘉律谈笑了几句,就接到了助理的电话。
  他看了看正在向护工详细询问程嘉律身体状况的颜未染,便起身和程嘉律告别,说:“我那边还有些事,要筹划一下是不是能把今天这官司和方氏联系起来,或者先去把舆论造出来,至少要揭发方艾黎一贯以来的丑恶面目。”
  颜未染知道他是个说干就干的人,既然说要报复方艾黎,一刻都按捺不住,便握一握他的手说:“好,我有空去找你。”
  可等他离开后,颜未染发现场面反而有些紧张尴尬起来。她现在实在有点不知道如何面对程嘉律。
  两人都在沉默时,令颜未染更加无法掌控的局面出现了。房门被人敲响,颜未染站起来去开门,却发现门外是程嘉律的大哥程嘉修。
  他那有些深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只扫了一眼便移开了,一边往里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颜未染?”
  颜未染“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对方既然不以为意,她也自然不必在意。
  程嘉修看了看靠在床上休息的程嘉律,拉过一把椅子在床头坐下,问:“事情搞定了吗?”
  程嘉律点了一下头。
  “我在这边要停留八个小时,预计今晚回程,你准备一下,和我一起走。”
  这人说话的口气,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颜未染见他一来气氛便如此僵,便也不想久留,对程嘉律挥挥手,说:“那我也先走了,你好好休养吧。很快我要去一趟纽约,到时候如果有机会,我们再见。”
  这千里迢迢飞来,只见到她一两面。程嘉律默然点头,虽然没说话,但望着她的目光中尽是依恋与不舍。
  就在颜未染对程嘉修点了一下头准备离开时,程嘉修终于开了尊口,说:“我们很快也要去纽约,你去那边有什么事?”
  这趾高气扬的样子,仿佛她跟去纽约是对他弟弟有企图似的。颜未染当然不会放任这种人太傲慢,便转身面朝着他,直接说道:“当初我和嘉律曾经被人害得身受重伤,差点死在纽约,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幕后凶手是谁,所以这一次我过去,就是去报仇的。你们程家有兴趣的话,就帮我一把,没有兴趣的话,那我一个人去找她血债血偿!”
  程嘉修缓缓回过头,第一次用正眼打量她:“哦,对方是谁,有证据吗?”
  颜未染懒得搭理他,将手按在门把手上就要离开。
  一直沉稳如山的程嘉修终于动了。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到门口,一把攥住颜未染的手腕,将门重新锁上了。
  颜未染甩开他的手,低头将衣袖整了整,看着自己手腕上留下的红肿痕迹,她微皱眉头,抬头瞥他一眼:“程先生是什么意思?”
  他盯着她,问:“我们没能查出来的凶手,你却知道了是谁?”
  “因为你们追踪的对象弄错了,把怀疑的矛头对准了纽约那边的黑帮势力,结果查来查去是不是始终没有任何进展?而我,一开始也是。”颜未染说着,抱臂靠在门上朝他冷冷一笑,“不相信的话,请你拭目以待。”
  “你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依据,怎么查出真相的?你确定你找到的答案,是正确的?”程嘉修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她,低沉的声音中带着压不住的危险意味,“我建议你把那个人的身份名字说出来,好让我们帮你确定一下。”
  虽然他态度恶劣,但颜未染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他身后的程嘉律。
  程嘉律朝她点了一下头,又目光沉静地望向哥哥。
  颜未染心想,至少他是个在乎弟弟的哥哥。尽管在乎的方式令人难以接受。而且她来找他们,不就是为了找个同谋,借助更大的力量将方艾黎置于死地吗?与其到纽约后和嘉律商量,还不如现在直接就对程嘉修坦白了。
  所以颜未染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目光从面容苍白憔悴的程嘉律身上缓缓转到程嘉修身上,低声而确切地一字一顿地说:“方艾黎。”
  纽约下了一场雪,纷纷扬扬,让整个城市都变成了一片洁白。
  被护士推到窗前的方艾黎,在暖气充足的室内欣赏着外面的雪景,看这些仿佛可以覆盖一切污浊肮脏的雪越积越厚,直到天地都变成白茫茫一片。
  然而就在大雪刚有些停歇的意思时,几辆轿车横冲直撞地冒雪冲进医院,也不去找车库,直接就在中庭停下。门卫赶紧跑去阻拦,但车上的人已经气势汹汹地跳下车,冲着屋内的她直奔而来。
  当头的正是她的堂伯堂叔,后面跟着的是二堂婶,还有正在卷袖子的堂哥。
  看着横眉竖目直冲她而来的一行人,方艾黎立即就知道出了大事。她在方氏出事后就装病躲在这里,没有医生的允许,连她父母都不见,可现在这一行人直冲进来,上来阻拦的门卫被一把揎开,她是不见也不行了。
  看来方氏又出大事了。
  都到了这样的地步,还能发生什么更糟的事?
  既然已经躲不过去,方艾黎干脆拢了拢身上的外套,盯着从外面进来的一群人,露出一丝笑意:“堂伯、堂叔、堂婶、堂哥,下这么大的雪,你们还结伴来看我,真是有心了。”
  “方艾黎,你还有闲心在这里疗养?!”堂叔叉腰怒吼,“方氏完了,是真的要完了!”
  “怎么会呢,我看好各位亲戚的能力,你们之前不是打算操控财务,串通律所和银行,在破产清算的时候篡改财报吗?到时候你们搞点钱把那些索赔的人的嘴巴给堵上,等过段时间,再把工厂设备和我们总部大楼一卖,你们每人拿一大笔钱,下辈子都能过好日子了呢。”
  她这嘲讽的口气,等于是给面前的亲戚们的头上浇了一桶油。堂婶最彪悍,穿着一件皮草跟熊似的就扑上来了,指甲直挠她的脸:“小贱人,你不但敢杀张思昭,连程家老二都敢害,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程家现在来清算方氏了!”
  方艾黎下意识地抬手捂脸,偏过头愕然瞪大眼,思索着她这两句话的意思。
  “方氏都是被你害惨的!”堂伯冲上来,一个巴掌扇在她的脸上。方艾黎正用手捂着脸,她的手被打得顿时红肿起来。
  堂叔咆哮道:“完了!方氏全完了!官司马上开庭,程家因为程嘉律,已经放话说要让我们方氏死无葬身之地!还有……还有张思昭的死因,现在也在重新调查,我们方氏出了个杀人犯,彻底全完了!”
  方艾黎捂着脸,瞪大眼盯着堂叔,怔怔地问:“是谁说我杀了张思昭?”
  堂哥揪住她的领口,激愤得唾沫星子都溅到她脸上了:“别装蒜了!你那个助理agnes都招认了,说当初帮你去黑市拿过菌盒。警方现在根据线索,找到了你购买超级细菌的那家研究室!现在你杀了人,方氏倒了,你找律师的钱也没了,就等着死吧!”
  方艾黎只觉得头皮发麻,全身一阵冰寒,下意识地就叫出来:“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偷偷料理张思昭吗?我是为了方氏,为了爷爷,为了你们!配方的缺陷传出去,方氏必死无疑!我是为了让方氏活下去,为了让你们过好日子!现在你们不来感谢我,反倒来打我骂我?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看看还在不在?!”
  “为了我们?你这个蠢货,你杀了人,还敢引人去害程嘉律,还投入所有的资源推张思昭那个配方,结果把方氏最后一线生机都断绝了!”堂伯破口大骂,“我们现在面临的巨额赔偿是多少你知道吗?!”
  堂哥冰冷尖锐地说:“不仅是北美,全世界都有源源不断增加的索赔!没有一家银行敢和我们谈,没有任何事务所敢帮我们做账!就算我们的工厂、大楼、设备全部被拍卖,也远远不够还的!”
  堂婶暴跳如雷,那指甲又想往她脸上划:“我们也是股东,我们也要承担责任!方艾黎你怎么不去死,拿你的命去补偿那些冤鬼啊?”
  方艾黎一把甩开她,狠狠地说:“配方是爷爷留下的,有本事你去找他闹!”
  堂叔脱口而出:“别拿他出来吓我们!他已经死了!”
  这话一说出来,方艾黎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愣在当场。
  堂叔也是自悔失言,偏头不再说话。室内一时静了下来。
  许久,方艾黎才咬着牙,厉声问:“我爷爷怎么死的?医生两天前还跟我说他情况稳定!”
  堂叔堂婶和堂哥听到,都显出不自然的心虚来,互相对望了一眼后,堂婶才梗着脖子说:“稳定是什么?稳定就是活不了也死不掉你知道吧?我告诉你,第一个签字同意停止维生系统的就是你爸!有本事你回家去问你爸!”
  方艾黎愣了半晌,喃喃地问:“我爸……我爸怎么会做出这种事?”随即,她就疯了一样猛扑上去,死死抓住堂婶的手臂,尖叫道,“你骗我,你们联手来骗我!爷爷怎么会死,我爸怎么会放弃他?爷爷永远是方氏的支柱,他怎么会死……”
  “支柱个屁!要不是他搞出了毒配方,我们现在至于落到这种地步?”堂叔揪住她,把她重重推开,怒吼,“再说了,每天花那么多医药费维持他的命干什么?要醒早就醒过来了,就算醒过来,他看见方氏现在的局势,又能活得了吗?”
  方艾黎面如死灰,全身颤抖地委顿在地。直到此时,她才像是醒悟了什么似的,掩面哀哀地哭出来。
  此时见这边情况似乎平静了些,保安过来请这几个不速之客尽快离开。
  临走时,堂哥拿出一张纸丢在她身上,说:“法院传票!公诉机关已经提起诉讼,以你在方氏的身份,开庭那天逃不掉的!”
  那几人发泄完怒气,虽不肯罢休,但在保安的阻拦下,也只好悻悻离去。
  方艾黎看着手中这张传票,双手颤抖,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仿佛看不清上面的内容。
  护士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护士走过来扶她。谁知刚触到她的身体,方艾黎已经尖叫出来。
  她疯狂地挣扎着,挣开要搀扶自己的护士,眼睛暴突,青筋暴起,撕扯着手中那张法院传票。
  她头晕目眩,传票被撕扯了几下后就撕不动了。方艾黎竟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用牙齿咬着纸片一边狂叫着一边拼命撕扯,一贯高傲的仪态荡然无存,状如疯虎。
  护士们心惊胆战,看着面前神智失控的方艾黎,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两个保安赶紧上来,竭力卡住方艾黎的手臂,不让她把纸片往嘴巴里送。
  “放开我,放开我!这是假的,这是伪造的,是我的亲戚们……不!是那群浑蛋要害我!是颜未染要害我,是张羽曼要害我!你们放开我,我要找她们算账!”方艾黎狂叫着,声音都变调了。
  在保安们的制止下,她那疯狂的动作终于渐渐地停下来了。
  “爷爷,爷爷,你说我是你的小公主,你说要挽着我的手步入结婚礼堂的。爷爷你在哪里,你带我走……”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只如呓语般喃喃。她的手总算放松,那些碎片落了她全身,随之掉落在身上的,还有她眼中滚落的大颗的眼泪。但她仿佛全无感觉,兀自瞪大眼睛,仿佛没有任何感觉。
  门外有人摇着轮椅慢慢进来。
  坐在轮椅上的人,用暗沉怜悯的眼神打量着歇斯底里的方艾黎。
  方艾黎明明在发狂中,但对上他的眼睛后,却还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钻到了角落里,面朝着墙壁,像将头埋进沙里的鸵鸟,瑟瑟发抖。
  所有人都只听到她口中喃喃念叨的声音:“是颜未染在害我,是张羽曼在害我,是程嘉律在害我,是全世界都在害方氏……”
  “好的,我知道了。”他慢慢靠近她,伸手轻抚着她凌乱的头发,像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一样。
  等她安静了一些,他才转头看向工作人员:“我看方小姐的精神状态很不好,看来,要出个精神鉴定报告,才知道她能不能上法庭接受审判了。”
  “来自北美的数百位消费者联合起诉方氏一案,日前法院开庭在即。然而医院方面传来消息,因不堪面对超负荷的压力,方氏执行总裁方艾黎精神崩溃,确诊为严重精神分裂症,已无法正常进行交流,法庭的第一次开庭,她缺席已成定局。”
  在美国一落地,颜未染就看见这样的新闻报道,她简直出离愤怒,只能冷笑着对同行的卫泽希说道:“看到了吗?方艾黎已经在策划怎么逃避法律追究了。”
  “一看就是在装疯卖傻。方艾黎这女人挺有本事啊,居然在这时候还能找到帮她造假的医生?”
  “可不是嘛,咋还有人理会他们?”潘朵拉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张羽曼的高跟鞋,撇撇嘴一手一个拎起了自己和她的行李箱,顺着人流往外走。
  张羽曼现在化的妆倒是没有以前那么浓了,衣服也穿得低调多了,至少里面不再穿低胸的衣服,换成了一件可以抵御寒冷的毛衣。
  她抓回潘朵拉手中的箱子,冷哼道:“高跟鞋是我的本体,需要你帮我?”
  果然,张羽曼穿着十二厘米的高跟鞋,拖着行李箱,虎虎生风走得飞快。
  “得意啥,老娘这身条儿,哪天蹬上高跟鞋还有你活路?”潘朵拉嘟囔着,抬头刚好看见新闻上的画面,那个给方艾黎做鉴定的医生一闪即逝。她顿时惊得张大嘴巴,一扯颜未染,抬手指向画面上的那个医生:“妈呀,这货……这货我熟啊!”
  颜未染抬头看去,可惜画面一闪即逝,她没看清医生的模样,就连新闻也结束了播报,开始了下一条内容。
  颜未染问:“他是谁?给你看过病?”
  “这不是我家庭……”潘朵拉说到这里,又硬生生改了口,“家……家附近的借比儿吗?!”
  借比儿是东北话邻居的意思,卫泽希和颜未染交换了个眼神,也没戳穿她。
  潘朵拉目光游移地出了机场。阿峰开车来接他们,卫泽希把自己和颜未染的行李塞进车内,示意潘朵拉。
  潘朵拉还有点呆呆的,按着箱子迟疑许久,才说:“我……我这都回纽约了,觉着该回家一遭,看下我爸去。”
  阿峰往车门一靠,抱臂看着她:“少废话了,上车!”
  潘朵拉还在踌躇,停车场那边又来了一辆车,窗户摇下,是个板正的年轻人。他跳下车就对卫泽希说:“卫少,好久不见啊。”
  卫泽希和他握了握手,转头对众人介绍道:“程嘉修的得力助手。”
  “程先生想与您谈一桩合作,若您有意向的话,可以跟我来。”
  说了谈合作,却什么端倪都没露,卫泽希有些扫兴,说:“让他找我爸去吧,他们肯定有很多话题可聊。”
  “抱歉,这事和令尊的事业无关,但与您目前手头上自己的项目有关。”
  “啊?什么状况?”自己的项目,卫泽希看了看颜未染,心想应该是思染了,那么对方不找未染却找他,是什么意思?
  反正下午也没事,他单手搂了颜未染一下,在她耳边低声说:“那我去一下,等我回来吃饭。”
  颜未染轻声说:“别被他占了便宜。”
  “知道,一切从思染的利益出发。”他笑着,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含糊地说,“等我回来,咱把潘朵拉彻底查一查。”
  “嗯,我估计是她的家庭医生,目标明确就好查了。”颜未染低声说道,“看来,方艾黎现在走投无路,已经与潘朵拉那个弟弟搅在一起了。”
  “到时候看是分而化之还是一网打尽吧,我先去探探程家的意思,你跟潘朵拉好好谈谈。”
  两人寥寥数语,把局势分析了一遍。
  没想到的是,这边刚送走卫泽希,那边一转头,他们才发现潘朵拉已经趁着大家的注意力在卫泽希身上时,悄悄溜走了。
  阿峰的目光在杂乱的停车场中扫了一遍,没发现潘朵拉的踪迹,只能无奈地示意颜未染和张羽曼上车。
  颜未染和张羽曼向来不对盘,虽然现在为了张思昭之死而同赴美国,要向共同的敌人方艾黎讨债,但一路上两人都是脸朝车窗外假装看街景,没话可说。
  到达下榻的酒店,两人也是各自拿了行李,告别了阿峰,进去办理入住手续。但在登记的时候,颜未染突然抬手按住张羽曼拿证件的手,说:“我们住一间,好有个照应。”
  张羽曼瞟了她一眼,皱眉问:“老娘闭着眼睛都可以在纽约从南走到北,需要照应什么?”
  “给方艾黎出精神证明的那个医生,很可能与guglielmo家有关。”颜未染冷冷说道,“如果你不怕他家的人找上门,将你或者我无声无息地杀害在房间里的话,那你就一个人住好了。”
  张羽曼嘴角抽搐了一下,问:“guglielmo家?”
  “你知道吧?”
  “知道,我和男友分手,就是因为他向guglielmo家的银行借贷,结果才延期三天,房子就被查封了。”张羽曼“啧啧”叹息,“沦落到去住汽车旅馆了,穷得要死,跟着他干什么。”
  颜未染实在无法评价她这种生活态度,径自去办理了入住手续。
  说是去见程嘉修,结果卫泽希却来到了程嘉律的住处,见到了主人。
  “我大哥在书房,那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架子真大。”卫泽希不满地说道,“我这么忙还特地抽空过来,他这个邀请我的人却让我等着。”
  程嘉律一脸“你这人不是整天闲着吗”的表情,问:“我要做复健了,你一起来吗?”
  “坐了十小时飞机,骨头都要散架了,还玩得动?”说是这样说,但因为无聊,卫泽希还是陪着他去了健身房。做了两组推拉之后,卫泽希就选择了休息,坐在旁边看着程嘉律接受按摩师的按摩。他的复健很成功,原本有些萎缩的肌肉已经渐渐重新饱满起来,康复在望。
  卫泽希喝着水,一瞬间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他这个样子,和自己当年初次遇见未染时的模样,真像啊。
  不过那时候的未染,眼中那股子狠劲,比此时的程嘉律更深切更刻骨。
  他正在出神,忽然程嘉律问:“阿泽,你认为张思昭老师那个配方,该如何处理才好?未染已经拒绝接受了,我也不想保留。”
  “染染虽然不收,但既然是老师的遗物,我们肯定得安排好。”卫泽希把长腿搁在凳子上,说,“其实我也不太赞成染染的态度,敌人千方百计要抢走的东西,我们就要好好珍惜啊,对吧?方艾黎为了得到它做了那么多下作的事,染染却对配方弃之不理,这样不合适。”
  程嘉律点点头,沉吟片刻,问:“要不你劝劝她,还是按照老师的遗言先保管着,等张羽曼有所成就的时候,再把它交还给张羽曼?”
  “张老师立下那个遗嘱,是因为她知道当初那个配方无法带来好处,所以只将它作为饼拿来激励张羽曼。现在这个是切实可投入生产的,要还是这样处理,会违背张老师的初衷。”卫泽希想了想,又问,“张羽曼现在在北美干吗?”
  “她进了feuillage的北美分部,听说还真是凭本事应聘进去的,不过目前只是个普通的试妆师。而且feuillage美妆品牌的北美分部也成立不久,和服装品牌不可同日而语,算不上顶级品牌。”
  “嗯……那也算是好好过日子了。”卫泽希皱眉说,“但她好不容易有点转变的苗头,现在要是把这个配方直接交给她的话,一夜之间忽然拥有了百万美元,我还真不敢保证她会不会又回到之前那混日子的状态。”
  “很有可能,就跟中大奖后很多人下场惨淡一样,说不定会毁了她好不容易要重新开始的人生。”
  但张羽曼又是张思昭唯一的女儿,这个配方不交给她,还真说不过去。
  卫泽希脑中念头一闪,忽然眼睛一亮,说:“说到feuillage,我想起来了,之前顾成殊和我谈过换股的事情,他对好的化妆品配方,肯定是有兴趣的,说不定也愿意以股份的形式交换。”
  程嘉律趴在瑜伽垫上,思索片刻,问:“你的意思是,不给张羽曼配方,改成用配方在feuillage入股?”
  “对,这样的话,只要这个配方在生产,张羽曼就能源源不断的有收入。虽然这个配方现在名声差了,顾成殊肯定不会给出特别优渥的条件,但发不了财也至少能保她长期衣食无忧,我相信,老师泉下有知,应该也能放心了。”
  程嘉律点头:“应该可行,你和未染商量看看。”
  “我回去就和她谈谈,我想她应该也会赞成的。”卫泽希说着,看看时间,正想站起来去找程嘉修,忽然听到程嘉律一声闷哼,他的小腿痉挛抽搐起来。
  按摩师正在洗手,卫泽希下意识地就走到程嘉律身边,左手按住他的膝盖,右手握住他的脚踝,将他的脚板牵拉向胫骨,缓慢却毫不犹豫地接连拉扯了几下。
  痉挛渐渐停止,程嘉律按着腿不停喘气,额头沁出薄汗。
  卫泽希拍了拍他的背,说:“别急躁,慢慢来。”
  卫泽希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帮未染缓解小腿痉挛的。当然了,上次嘉律脚抽筋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处理的。
  卫少感觉自己以后都可以开个理疗馆了,专门替人缓解抽筋痉挛。
  不过随后卫泽希就想起来,那时候不明真相的他,还曾对程嘉律说,感觉他们真的很像,要帮他介绍介绍。
  言犹在耳,现在想来真是后悔不迭,总感觉一语成谶这种破事随时会发生似的。呸呸呸,情侣都是互补的,两个差不多的人在一起多腻啊,未染当然还是和自己在一起最好了。
  “你还是休息下吧,我先去找你哥看看有什么要谈的。”卫泽希丢下程嘉律,起身出门,站在地下室楼梯口对着上面大喊:“程嘉修,没事的话我先走了,有事的话你就赶紧给我出来!”
  十秒钟后,程嘉修的助理就跑到了楼梯口:“卫先生,请到书房来。”
  “哇,这么忙啊,程大哥。”卫泽希敲了敲书房开着的门,靠在门框上笑嘻嘻地说道,“我一个飞行了十几个小时急需倒时差的人等这么久倒是不要紧,大哥你要是身体累垮了可不好,注意休息啊。”
  程嘉修根本没理会他话中的嘲讽意味,指了指桌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来谈谈合作吧,你现在手头的那个思染项目,是不是已经开始启动了?”
  “那是未染搞的项目。我名义上合作,但其实只负责出钱,毕竟我对化妆品哪有研究?”卫泽希才不想让程家插进一脚,便懒懒地说,“再说了现在做实业有什么出路啊,要是找个好角度搞搞互联网,说不定都弄出个独角兽了。结果折腾到现在劳心劳力,连第一款产品都还没上市,我看最后啊,七七八八也赚不了几个钱。”
  “我倒是挺看好的。”程嘉修口吻淡淡的,却毫不迟疑地说,“这两年全球都在喊经济不景气,但我们都知道口红效应,活着这么艰难了,给自己买点小东西满足一下,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的吗?”
  “世界经济真是完蛋了。”卫泽希摇头叹息说,“两年前大家还流行晒包包呢,现在都晒口红了。可一支口红能用一年半载的,女孩子们还早都囤了好几支,消费能力早就透支了。”
  “你觉得为什么要三个月换一次流行色?”程嘉修犀利地说,“颜未染身为化妆师,玩颜色不在话下,让她调一百款慢慢卖。”
  “染染不肯做这样的事情,她连粉霜都不惜成本地做,我都已经做好了亏本经营个一两年的打算了。”
  看着不遗余力贬低思染的卫泽希,程嘉修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意,他把手中的笔一丢,问:“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在做一个投入没有回报又毫无前途的项目?”
  卫泽希一看就知道他不怀好意,只能说:“前途是有的,只不过道路颇为曲折,看起来还特别遥远。”
  “那程家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程嘉修说,“给你们入点股吧,看你们这么辛苦我也于心不忍。”
  卫泽希“啊”了一声,干笑道:“这个就不必了吧?”
  “程家有生物技术公司,有最好的研究室,有强大的经济支持,难道不是一个最好的后盾吗?”程嘉修点了点桌上的一沓资料,“据我所知,你还和你爸闹翻了,如今这个项目是自己个人做的,拉不来你父亲的赞助。”
  “我们也是小打小闹,随便做做,规模太大了反而不好搞。”卫泽希一脸天真地说,“真的,玩玩而已。”
  “卫少,船小好掉头,但船小也容易被风浪打翻。”程嘉修端详着他问,“而且,我听说把思染做出来是颜未染一直以来的追求,你替她组建的团队,可以帮她在国内打出一片天,但最远也就是这样了。如果没有更好的渠道,即使你们东西再好,我也敢肯定,思染是很难拥有国际市场的。所以,你认为如果有让思染走向更广阔的天地的合作者,她会如何抉择?”
  卫泽希没说话,只是眼神在此时闪烁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那一次,他不经意听到未染与潘朵拉在厨房里说过的话。
  ——真的?姐你说卫少跟你表白啦?那你会答应不?
  ——看情况吧。毕竟,我们一起在做思染。
  未染选择和他在一起,是为了思染。那她会不会为了思染的发展,改变和他的关系呢?
  “我知道你们的合作已经开始,不过我还是想去找颜未染谈一谈。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和你通一下气,免得你误会。事实上,你肯定也心知肚明,要是从颜未染和思染的角度出发,最好的选择是什么。我也会让你放心,一定能让你看到这个品牌更好的发展。”程嘉修微微一笑,说道,“你可以选择让渡股份,当然,我们也欢迎你留在团队中,作为元老,以后思染发展好了,相信你一定会有丰厚的回报。”
  “这话听起来,好像你们程家已经入主思染,而我成了外人似的。”卫泽希冷笑道,“实不相瞒啊,程大哥,思染又不是什么肥肉,你们盯上我们干什么呢?之前顾成殊搞一套入股啊换股啊,我都懒得弄,他手中的feuillage有化妆品线,对思染有兴趣我理解,可你说你们家搞生物科技的,跑来打还没上市的国货化妆品主意,不是掉价吗?”
  “卫少认为呢?”程嘉修看着他笑了,“要不是为了颜未染,你以为我愿意费力过问你们的事情?”
  卫泽希故作迷惘:“可是据我所知,之前你们不是挺看不上未染的吗?甚至在她重伤之后,你还坚决阻拦她和嘉律相见,造成他们分手,不是吗?”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想想,我认为我弟弟瞧上颜未染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情,她身上有让我欣赏的东西。”程嘉修说着,又语带诧异地问,“你不是她的合伙人吗?为什么对她和嘉律的感情生活那么熟悉?”
  卫泽希抱臂望天,冷冷地说:“别装蒜了吧,她现在是我女朋友!”
  “哦,抱歉,我不太关心八卦。”程嘉修平淡的口气毫无诚意,“合作方发展为情侣可不是好事,公私混淆对以后开展工作不利。”
  “不,你说反了,我们是情侣发展为合作方,一开始就打算把思染做出来,以后结婚时作为染染的嫁妆。”
  见他如此笃定,程嘉修沉吟片刻,问:“你怎么知道,她就会一直是你的女友呢?嘉律与你相比,劣势在哪里?”
  “没有,他比我优势大很多。”卫泽希毫不掩饰,干脆痛快地承认,“比我帅,比我聪明,事业成功,感情履历干净,简直就是完美老公的人选。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比我更早遇见了未染,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只能认输。”
  程嘉修没说话,只略抬下巴,示意他快说后面的话。
  果然“但是”二字就从卫泽希的口中出来了:“但是如果我是未染,我也会选择我自己,而不是嘉律。”
  虽然做好了准备,但程嘉修的嘴角还是抽了抽,显然他低估了卫泽希自恋的程度。
  “因为嘉律爱的只是未染本身,而我爱的,不仅是她这个人,还有她的梦想、她的事业、她的过去、她的未来、她所有的一切。”卫泽希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而她要得到嘉律的爱,需要牺牲她的自由、她的个性、她的前途。因为你们所要的,是一个安安稳稳在家里替嘉律打理家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的颜未染,那才是符合嘉律和程家审美的完美媳妇。”
  程嘉修有些恼怒,反问:“难道你以为你父亲不需要这样的?”
  “需要啊,所以我离家出走了。”卫泽希摊开手,理直气壮,“像我这样的人,你说未染有什么理由不选择我?”
  程嘉修竟一时无语。
  卫泽希看看他那模样,带着愉快的笑容一推椅子站起来:“行啦,看来这桩合作是谈不成了,那我就先回去休息了。对了,程大哥,下次找人谈合作时态度别这么咄咄逼人了,特别是主动权还在别人手中的时候。”
  程嘉修抬手示意他再等等:“所以泽希,你是真的不想颜未染得到更好的发展?”
  “我不是说了吗?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对未染更好?”
  “我是希望你从大局出发,而不是仅从自身考虑,让原本可以离梦想更近的颜未染最终伤心失望。”他身体略微前倾,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卫泽希,一眨不眨,“什么才是真正对她好,你知道吗?”
  卫泽希在他目光的逼视下,沉默片刻后忽然笑了,说:“得了,程大哥,你说这种话心虚不心虚?你仗着自己在家里的分量,把弟弟和他喜欢的人放在手心捏扁搓圆时,请问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当时你搞得未染对嘉律心怀怨恨,差点活不下去,现在你希望我放弃未染,好让她奔向更高更远的未来。这纵横九万里,上下五千年的理你都占了,不太好吧?给我们这些正常人一点立足之地好不好?”
  程嘉修平时打交道的人,都是哪怕下一秒要拔枪,这一秒也要和和气气笑谈的人,哪想到会遇到卫泽希这种不讲风度直接面斥的家伙。恼羞成怒下,他的目光更为凌厉,直瞪着卫泽希,那不怒自威的模样,颇像卫泽希记忆中自己那个父亲。
  一想到父亲和程嘉修平时那打得火热的模样,卫泽希心里一下子冒出一个念头,脱口而出:“你找我谈合作,是我爸的意思?”
  程嘉修面露诧异,端详他片刻后,才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卫叔说你虽然看起来不正经,但关键时刻的判断力比野兽还准确,我是真信了。”
  卫泽希简直想把桌子都掀了:“敢情你刚刚说的那一堆,都是耍我呢!”
  “受人之托,抽空陪你们小朋友玩玩。”他破天荒地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其实你爸是让我出面,直接把你们这个小品牌给买下来,或者弄点股份,他要好好整治你们。不过我看你这护崽的模样,也没人能插手进去了。”
  卫泽希无语地仰头:“你这态度像是帮我爸来参股的吗?”
  “父子没有隔夜仇,我就算成功哄骗了你,以后你们有什么不对付的,我这个中间人又能落到什么好?”程嘉修把门一指,示意他赶紧离开,“行了,我替你爸把你从里到外都摸干净了,而你呢,也知道你爸的态度了,好好考虑考虑,做个最稳妥的选择吧。”
  “不好意思,我从来不懂稳妥二字怎么写,凡事遵从条件反射。”卫泽希怒气冲冲地转身,“言尽于此,我先走了。”
  走到门口时,他又想起一件事,霍然转身,问程嘉修:“我爸要你来摸底的,也包括我和未染的感情?”
  程嘉修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浅浅的酒窝,棱角柔和了,看起来更像程嘉律了:“你猜?”
  面前这人的段位哪是他可以猜得到的,卫泽希一气之下,干脆不猜了,直接把门关上了。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卫泽希才发现,程嘉律就靠在走廊的墙上。他正沉默地看着窗外的一株槭树,仿佛没听到卫泽希出来的声音。
  但卫泽希知道,他肯定已经清楚地听到自己和程嘉修所说的一切。但他一向坦荡荡,并不觉得自己说的做的有什么需要隐瞒程嘉律的,便只随口打了声招呼,说:“嘉律,我要走了,借我辆车回去?”
  程嘉律点了一下头,通知了司机后,送他出门。
  卫泽希朝他摆摆手,说:“外面挺冷的,你别送我了。”
  说着,他的目光就落在了程嘉律身上那件羊毛马夹上。
  在白衬衫的外面,雅致的格子马夹带着浓厚的英伦风,看起来真的很衬程嘉律,他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纵然有些苍白,但暖棕色依然显得他书卷气浓厚,和程嘉律穿的那些暮气沉沉的定制风格都不同。
  卫泽希便随口夸了一声,说:“这件好看,你以后要多穿这种风格的。”
  程嘉律的神情略微波动,低头看着身上的马夹,低声说:“之前在实验室破损了,陈灿帮我找了个上海的店,织补好的。”
  卫泽希不觉想笑,心想,嘉律你什么心态,一件破衣服都不肯扔掉,送去上海织补的钱超过衣服原价多少了?但猛然之间,他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再看了看那件衣服,心里泛起隐约的醋意。
  真可恶,未染还没给他送过礼物呢。
  小小吃了点醋,他也没多说什么,只示意程嘉律要出门的话,披好厚外套。
  外面是尚未融化的积雪,卫泽希接过司机送来的车钥匙,拉开车门就坐了上去,发动车子。
  程嘉律站在未化的雪中,望着卫泽希的神情沉郁而平静。
  卫泽希朝他摆摆手:“走啦,你安心休养。”
  程嘉律微一点头,轻声说:“阿泽,如果以前在未染身边的人是你,我想……她可能就不会遭遇那些伤害了。”
  卫泽希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忘了踩油门。他转过头,有些错愕地看向程嘉律,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程嘉律却只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似是笑容的浅浅的弧度,向他挥了一下手:“好好照顾未染,希望你们……永远幸福。”
  他说的,似乎只是告别时的场面话,但又似乎是刻骨铭心的交割。
  卫泽希顿了许久,才说:“放心吧,我有把握。”
  程嘉律朝他艰难地缓慢地笑了一笑,退开了一步。天气阴冷,寒风刺骨,他眼圈微红,不知是因为此时的冷风,还是因为心口的灼热。
  卫泽希最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开车出了他家门,沿着一路积雪皑皑的街道慢慢往前开去。
  而程嘉律一直站在门口的树下,目送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去往未染的身边。
  可能是天气太冷了,他觉得有些眩晕。但他的背一如既往地挺直,他仰头看着头顶的天空,并没有垂头丧气。
  春天就快来了,纽约的春天从五月开始,虽然迟,但总会来的。
  四季更迭,人世变化如此匆忙。只有他心口上烙印的那张面容,和春天的四照花一样令人难忘,在历经变迁后依然鲜艳夺目,永远留在心中。
  车子开出,卫泽希的目光看向后视镜。
  程嘉律离他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卫泽希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感受。是梦想实现的喜悦,还是超越梦想的激动,抑或是终究要分道扬镳的伤感,全都盘旋在心头,难以理清。
  他定了定神,决定把最麻烦的感情问题放一边,先处理简单的事情。
  他拨打了父亲的电话,劈头就问:“爸,那几个项目还做不做了?”
  父亲大骂:“不孝子!你坑爹这么久,终于肯冒头了?”
  “亲爹啊,想叫我冒头,您老不能直接来找我吗?叫程嘉修过来胁迫我是什么意思?”
  “胁迫?我敢胁迫你这个小祖宗?”父亲在那边快要咆哮了,“我就只敢让他找你商量,稍微施施压,看你肯不肯答应回家!毕竟你现在掐着我一堆项目的脖子,你爹我只剩半口气了!”
  “我就知道我爸是好人,和那个程嘉修不一样,最关心我了!”卫泽希顺势就爬上来拍马屁了,“爸,您的项目我天天挂在心上呢,这不是正准备把思染先做出来,立马跑去您那边当牛做马吗?结果程嘉修上来就表示要收购思染,把我扫地出门,您说我能忍?儿子我付出多少心血做这个品牌,爸您也都看在眼里,可他却暗示我做不好,只有他才能把思染带到国际什么的,您儿子被人欺负狠了啊……”
  “得了,别假惺惺哭诉了,你当我不知道程嘉修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父亲目光如炬,对他的挑拨离间嗤之以鼻,“半个月之内滚回来,我还能考虑考虑帮帮你那个小情人,不然的话我那几个项目不要了,你那个项目也完蛋!”
  “怎么可能,半个月?爸您开玩笑!十天,快的话一星期,儿子我立马去伦敦,每周七天每天十八小时,偷懒一分钟我就不姓卫!”
  “呸,你不姓卫,最后吃亏的还不是我?”卫父气得破口大骂,从长岛骂到曼哈顿,等骂累了,儿子的态度也一直都令他满意,才收了怒火,问了句正事,“程嘉修看好你那个玩意儿?思染能做成国际品牌?”
  卫泽希就知道父亲的头脑很清醒,从来不会放过赚钱的机会。他带着胜利的笑容回答说:“我和未染对思染目前的定位,是国内的顶级品牌。但思染目前势头特别好,上市后肯定能顺利做大,未来肯定有更高的拓展空间。本来我还不敢奢想太多,但程嘉修和顾成殊好像对思染的未来都有很好的设想,我觉得他们眼光这么准确敏锐,应该是不太会出错的。”
  卫父考虑片刻,问:“顾成殊是feuillage那个?”
  “对,他想参股或者换股,和我们谈过好几次了。”
  “这是想要空手套白狼,趁着品牌孵化期,骗我卫家的人呢?”卫父嗤之以鼻,告诫他,“以后看见他转身就跑!那姓顾的千年道行,混金融街的谁不知道?你这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被他忽悠几下,分分钟被剥掉一身皮!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和你说出多少,我给你出!”
  卫泽希真是打心里感谢顾先生,要不是抬出这尊大神,思染从“那玩意儿”变成“卫家的”,估计还有一趟马拉松的距离吧。
  结束了通话,卫泽希真是踌躇满志,春风得意。
  他迫不及待地给颜未染发了条消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喜从天降,思染的最后一段坦途已经备好,只等我们踏上征途了!你猜猜是什么大喜事?
  还以为未染会立马回电,迫不及待地询问他,谁知这条消息发出去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
  他有些诧异,也不管颜未染抱怨过跨洋电话太贵,在国外别乱打她电话,直接就拨通了她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