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
  一个人醒来的感觉真好
  你再不也用对那些
  你曾经爱过的人们
  说我爱你
  ——richard brautigan
  “你不在的那段时间，我太孤独了。”宁对我说。
  “我也是。”我热切地回应道，“有一个人帮助了我，让我不再那么孤独。我跟他在一起特别开心。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你在就好了。我会让你感觉到我所有的快乐。”
  我的眼前掠过patrick的身影。我仿佛又听到了他的笑声，那是充满理解与友爱的笑声，那是曾经的孤独者的笑声。我想到他正走在人山人海的soho，我有点惆怅。
  我们在北京soho，盯着夜空看到一朵巨大的草莓云。
  “你喜欢的人我就喜欢。”她笑着回答我。
  “你知道吗？我对他说过的最郑重的话就是‘你在我心中，和宁一样重要。’”
  “别叫我宁了。我改名了。叫我so far吧。”
  “so far……因为那时候我们离得太远了。”她的表情变得空洞而寂寞，像回到了过去那段不愿意回想的时间，“你不在的那段时间，我太寂寞了。整个北京就像是空的。我就决定叫自己so far。那时，我经常去找葛秋、赵文他们玩。”
  “赵文？”我大吃一惊，“经常找他玩？怎么可能？”
  “我跟你说了我很孤独呀！”
  “你不会爱上他了吧？”我狐疑地盯了她一眼。她正露出开心的表情。
  “没有呀。”她说，“其实我跟他在一起也很无聊。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片刻后，她又说道：“有天晚上我喝醉了，特别冷，我都觉得我会冻死。我在酒吧门口给他打电话，结果人家说少喝点，我就不过去了。”
  “是啊，你还说呢，我那时候跟他说想住他家几天，他跟我说不行，要搞创作，但那双白拖鞋是为你留的，不会让别人穿——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搞创作？他以为他是艺术家啊？”
  “他才不是呢！我只有一句‘莫装逼，装逼遭雷劈’。”
  “我也碰到了上回你说的那个收藏艺术的女人。她穿着黑白纹的衣服，脸上露出威严的表情，周围围了一群饥饿的艺术家。”
  “亲爱的，你真美。我可以盯着你看一整天。”我看着屏幕上他那张在佛罗里达晒成棕色的棱角分明的脸，赞叹地说。
  “哦，亲爱的，”他开心地笑道，“你才美呢。”
  我们都同时笑了起来。能在这世上有一个知心人，是多么快乐的事儿啊！
  我与patrick常在夜里聊天。就像几年前一样，我又时差颠倒。不同的是，现在我只和他一个人聊。我多么思念他，多么渴望看见他，呼吸他的气息，抚摸他的肌肤，凝视他的眼眸。我渴望在他旁边跪下来哭泣，因为爱和控制不住我的情绪而哭泣。
  手掌，覆盖上他的脸颊，抚摸他鬓角已经些许花白的头发。寻找他的嘴唇。他曾给过我那么多吻，多过我一年的吻。
  没有人再那样吻我了。他的臂弯、他的身体，我只能凭想象重温，那些性感而诱惑的话语仍停留在我的唇齿间。
  我一遍遍地回忆那些我们相处时的细节。他说过的某些饶有意味的话语，某些小动作，比如眨眼，走路时仿佛因为害羞而略弯的后背，转身微笑的面部表情，等等等等。最终这些都落到了我们相视微笑和无限柔情凝视对方的双眼。他的瞳孔放得如此之大，使我感觉它们像是两颗紫色的葡萄，或者是某些桑葚之类的柔软而又多汁的水果。
  我希望能尽快返回美国与他相见。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
  “我无法来中国生活。我需要工作，买我自己的房子。这是目前对我最重要的事。”他接着说了下去，这次他的表情开始哀伤，“也许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会理解我。我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也很容易冲动……”
  我强忍着内心涌动着的某种既反感又难过的情绪的折磨，从屏幕里我瞥见自己早已红了双眼。
  他露出迷惑与苦恼交织的表情，语气中带着失望和不解：“我以为我们有共识。”
  什么？！我的内心也在大声呼叫：我还以为我们有共识呢！
  “那我们现在还是朋友？”我试图轻松一点儿，以表示我的豁达。
  “是啊。……现在说这些都太早了。我们只在一起生活了三个星期。我希望了解你的全部。也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全部：快乐的时候、悲伤的时候、愤怒的时候，而不是仅仅一起在玩耍。”
  三个礼拜还少吗？现在想想遇到我之前那两年的日子吧！
  突然间，我想起了某件很重要的、却一直被我忽视掉了的、之前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我犹疑着，语调不由得放慢了：“在这段日子里，你……试过跟别人约会吗？”
  “是的，我试过。”他答得干脆而迅速，“如果你有机会，我希望你也这么做。”
  我面色骤变，泪水突如其来冲至眼眶。我竭力控制着情绪，佯装不在意地问：“如果……如果我们找到我们爱的人，应该告诉对方吗？”
  他小心地斟词酌句：“除非我们真的爱上了他们。出于尊重，我们应该告诉彼此。”
  沉默。几秒钟的尴尬过后，他迅速地打破沉默：“我们以后可以不谈自己的个人生活。”
  “我们的相识非常自然，并非是我在咖啡馆里看到一个女孩，‘嗯，她不错，我应该认识她’，我们只是很自然地相识了。所以当你离开的时候，我也并没有感到非常难过。”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的眼前开始浮过那夜在曼哈顿的海边，我们凝视黑暗的海水。还有那夜，他开车送我到stanten island的轻轨站，我走下楼梯，等待列车到来的时刻。在那五分钟内，我曾回头望过他汽车所在的方向。他似乎一直停在原地，直到看到我上车才离去。
  我一阵神情恍惚，耳边他的声音时近时远，有好几次我听不下去，差点就直接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那么，我们没有希望了吗？”在我彻底失望之前，我问了出来。
  “我没这么说，”他搔了搔头发，看上去有些发愁，“我只能说，很困难。”
  “你是我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我想起我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我热烈而急切地回应道：“我知道很难。但这无法阻挡我爱你。无论多难，我都会努力让它变成现实。”
  他似乎对此并无信心。我曾试图让他相信，没有什么比爱更为重要和珍贵的了。也没有什么比因为现实的阻碍放弃爱更为愚蠢的了。至于当初我是怎么试图说服他的，我现在已经忘了。
  他耸了耸肩，“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现在的生活。”
  我扫了一眼电脑右侧上方，已经一点钟了。我知道如果我说现在我要离开，可能情况不会这么难堪。
  终于还是他先开了口：“你该走了，亲爱的。”他换上一种温柔抚慰的口气，像是突然发现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不好意思占用你这么多时间。”
  “我知道时间。”我冷着脸，哽咽着说。
  “我爱你！”他热情洋溢地说，就像之前我们的对话都没有发生。
  我尴尬万分，真怕一张嘴，就哭出来。“我要走了。”我语无伦次地说。
  关了视频，我痛哭起来。
  我痛哭着，手绞着被子。我感到羞愧难当，哭了整整一夜。
  “他要上班，买房，他说他不想来中国住，这都是些什么理由啊？他觉得他对我没有责任，我们当时在一起很快乐但是并不代表他以后就要为我考虑……我失望透顶，我不明白我们在一起的那些，都不足够吗？他曾带给我多么美好的时光，他却说不够。难道我没有带给他同样美好的时光吗？too early to tell？他还说他爱我！太可怕了！
  我是什么？美国的教育能把一个男人塑造成既会说甜言蜜语憧憬爱情又在同时无限自私自利地精打细算，这简直无敌了。”
  “不要埋怨。”so far打断了我。
  我一愣。
  “你还记得你原来跟我说的话吗？——强扭的瓜不甜！”
  我颓然躺在so far的床上，把手上的烟头熄灭，又点了支新的。
  奶奶已经推门进来好几次了，不是说让我们把窗帘拉好就是说让我们少抽点烟。
  “也许他从来没想过要真正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小声儿说。
  “他当然没有想过。”她的声调提高了一倍，“他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太普通了。他们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他们只会为自己找借口。”
  “他还说，我们可以不谈各自的私人生活。”
  “那说什么啊？”so far哼道，“谈艺术吗？”
  so far坐在我不远处的椅子上，也点了支烟。她平静甚至有些淡漠的声音透过烟雾传了过来：“那时候jucy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亲爱的，我可以来北京看你了！我决定一个人来，不带我的老公。北京见！那时候我上网不方便，只能去网吧。看完她的这封信，我的感觉是她不会来了。那天走出网吧，冬天的阳光照到我脸上，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我也不擦，路人也不看我。我就这么边流泪边走。
  “就这样我也没有怪过她。我知道她有自己的生活。我是她的什么人？一个虚幻的安慰？她在拥有她家庭的同时还要我，我只是她的一个安慰而已。光这样一想就够让我伤感的了。她还想要两全其美。她说，亲爱的，我想我的老公也会喜欢你的！
  “前几天她给我来了一封信。我们已经好久没联系了。哪怕在msn上她跟我说话我都尽量回答得简单明了。她在信里的落款是‘爱你的jucy’，还‘啵’了一下。哈哈，她怎么到现在还在说爱呢？我怎么不知道爱是这样的？我没理她。
  “过了几天，我给她回信，说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不要觉得我暧昧，我的意思是，我同情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同情着你的痛苦。爱可不是同情！”
  “爱当然不是同情！”我激动起来，大声嚷道。
  “爱怎么可能是同情！”她的声音和我一样大。
  “爱就是爱。就像a就是a一样。它不可能既是爱又是同情。同情是对爱者与被爱者的侮辱。”
  “jesus and mary chain说过，被爱是荒谬的，去爱是难以做到的。”
  “麦卡勒斯曾说过，被爱者和施爱者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我宁可选择去爱，而不是被爱。”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也是。”
  在她要继续说下去之前我打断了她。“有时候事情没这么深刻。举个例子说，如果你是一个大款，男的，又不太老，可以带给她更好的生活条件，同时又能带给她像你原来带给她的体贴和精神上的安慰，估计她早就来了。”我尖刻地说。
  她听了面色立即黯淡下来。“是啊，我又不是大款。也不是男的。那我是什么？——整个一个小二爷啊！”
  我们又笑起来。这年头出来混，迟早要当几次二爷二奶的。而且常常是在你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当了。
  “那是从未抵达灵魂的爱。”她总结道。
  我悚然而惊。
  “那时候你说小同志，我终于找到我的灵魂伴侣了我特别高兴。我那时候看你给我发过来他的照片。那张照片上他看上去像一个少年。”
  “你要找的人就应该是你诗里写的那种。”她凝视着我，思忖着，“‘他有着美好的童年，忧郁的少年，自我奋斗的青年……他现在还年轻。’”
  “山峰与山峰同在。”
  “激情与激情同在。”
  “我希望我的精神伴侣、思想伴侣、生活伴侣是三位一体的。”
  “这是当然了。”
  但我终于还是没忍住，给他发了条短信，说“早上好”。
  他一直没回。我问so far：“我可不可以再给他发一个？”
  她瞅了我一眼，“别了吧。”
  “那要不我直接给他打过去？问问他好不好？”
  “你可太吓人了。”
  “他为什么不给我回短信啊？”我哀叹着，“他说当朋友，没问题啊。朋友的短信也不能不回啊。”
  “你要是这么问，人家肯定会说‘我为什么要立刻回一条普通朋友的短信啊？’”
  “他跟我们不是一种人。”她说。
  “我知道。她跟我们也不是一种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她跟我们是一种人了？”她扬起脸，反问道。
  “jucy那时候也老不及时回我短信。我也不催她。其实我特着急。她就用这种方法折磨我。人家也没什么愧疚！”
  保尔来北京了，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向咖啡馆。在门口的那张小小的咖啡圆桌上坐下来后，我们不可避免地又谈到了jucy。他们在讨论jucy的婚姻及她的生活状态。他们置疑为什么jucy会嫁给她老公。
  “因为她爱他啊。”我灵光一闪。
  他们立刻沉默了，这句话打击到了他们。我突然意识到他们从未想过这个答案：jucy嫁给她的老公，是出于爱。jucy没有选择他们，也是因为并不爱他们。
  他们默默地喝着咖啡，好像还在想着：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