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
  早上起来的时候，萧明辰刚从厕所出来回到寝室。
  “我刚才想出一句经典的话，人世间最痛苦的就是，纸用完了，屁股没擦干净。”萧明辰说。
  许哲听了，问：“那你怎么出来了？”
  “我有说我屁股没擦干净吗？”
  “你擦干净了怎么还能想出这句话？”
  “我后来发现兜里还有两张纸不行吗？”
  魏晓天听两人围绕擦屁股的事情争论不休，问：“你们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萧明辰说：“上周老师说了，今天学校请了人在操场演讲，让七点前到操场集合。”
  魏晓天这才想起来，急忙穿好衣服洗漱完毕，一起去了演讲地点。
  操场上已经整整齐齐站了十几个班，自己的班级在中间，几个老师站在后面。前方是大看台，看台中间有一块凸起的地方是演讲台。
  先是升国旗，升完后，领导讲话。一个领导说：“今天我们有幸请来了著名的励志演讲学家——郭义郭教授，来给同学们做一次演讲。郭教授名扬四海，每年几百场演讲，大家一定要保持安静，认真聆听。”
  一个高高胖胖的人站在了话筒前：“同学们好，大家叫我郭老师就好。”
  说话间表示自己的亲民。
  接着两旁的音响里放起奔丧般的音乐，曲调哀痛，郭义也表现出哀痛的神情，说：“同学们，你们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魏晓天等人不屑地想，肯定要说高考。
  郭义不等众人回答便说：“并不是你们所认为的高考。”
  魏晓天咦了一声，想这演讲家难道良心发现，愿意来一场言由心生的演讲？
  郭义继续说：“等走入社会，你面临的挑战是工作，你会觉得那是最大的，也是至关重要的，关系到自己的死活。等到了结婚的年纪，你又会发现找对象结婚是最大的挑战。到最后回过头来，你会发现，其实最大的不是未来的挑战，也不是过去的，而是现在，告诉我，你们现在面临的是什么？
  一些学生喊：“高考。”
  郭义说：“面临挑战的声音只有这么小吗？”
  “高考！”学生们大喊。
  旁边的同学醒悟过来，原来是这样绕的弯子啊。
  郭义面带悲痛，说：“正是如此。如果我们连第一个挑战——高考都过不去，怎么面临第二个挑战，以后还怎么有工作，怎么结婚，怎么生孩子？”
  众学生恍然大悟，原来高考乃是赚钱、结婚及生育的唯一途径。
  “同学们啊，人生就是不断地挑战，这样才有意义。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啊。”郭义几乎是放声疾呼。
  学生开始鼓掌。
  魏晓天看他居然为这么多人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可见生命真是没有意义。
  郭义示意掌声停下，而丧乐不止，说：“有多少人认为高考是不合理的？在这里我不会让你们举手，但我想，一定有不少学生这样认为。但是，现在我告诉你们一个真理，即——存在便是合理的。”
  郭义把黑格尔的话据为己有后，忽然怕有人质疑这句话，又拿出先人镇压，让人为此深信不疑，说：“其实这个真理早在公元1770年就被黑格尔说过。”
  意思是恨自己晚生了几百年，不然便是此话的发明者。
  “我给大家讲个故事，童话大王郑渊洁大家想必都知道，那么他上课喜欢走神儿的事有多少人知道呢？而走神儿便是他成为童话大王的关键所在。”
  说的大家纷纷表示自己上课也走神儿，有当“大王”的潜质。
  “因为走神儿恰恰是源于想象力太过丰富。你想啊，郑渊洁走在路上，看到一只鸟能想到凤凰，然后想到凤凰蛋，接着想到蛋炒饭。放学的时候看到人群能想到蚂蚁窝，由蚂蚁窝想到蚂蚁上树，这是多么伟大的想象力。”
  郭义平白为郑渊洁增添了许多人生历程，且说的都是饭菜，想必是早饭没吃饱，又说：“那么我问大家，走神儿是存在的，甚至让人成才，它难道不合理吗？”
  学生们为自己上课走神儿抹杀罪恶感，像是和在场的老师抗争，大喊：“合理！”
  “高考也是存在的，我们能说它不合理吗？”
  学生再次大喊：“合理！”
  这时候就算说杀人放火也会有人跟着喊存在合理。
  郭义依然是哀痛的表情，仿佛为了这次演讲已经死掉不少人，大声地问：“同学们，你们有梦想吗？你们的梦想是什么？”
  这是一招杀手锏，从他出名以来，只要在台上抛出“梦想”二字就可立于不败之地。谁敢反对这二字，就像反对“孝顺”、反对“教育”、反对“慈善”，反对中华上下五千年的传统美德和世俗观念，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无需用刀，这几个词汇就是他的刀。他也无需动手，当他扬起这把“刀”，就会有无数认同者为他斩杀敌人。
  魏晓天还记得有一年母亲节，有推销员在校园门口给学生推销礼物，一旦有学生不买，立刻对其冠以“不孝”的名义。郭义深知此刀用法，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结果这次他说完忍泪半天，发现学生不为所动。想从前只有学生在自己面前哭，而没有自己在学生面前哭的情况。怪自己来错了地方，中学生普遍早熟，如今只能去骗小学生。
  郭义接着绕起了弯子，说：“有人告诉我，他的梦想是当歌手，有人告诉我，他的梦想是赚钱买房。我们每个人都有梦想，而且梦想不分对错，不分高低贵贱，大家说对吗？”
  “对！”学生大喊。
  “因此每个有梦想的人是不是都值得我们尊敬？”
  “是！”
  郭义点点头，说：“但是我问大家，我们如何赚钱？如何当歌手？我们见过那些歌手在台上说错一个字，一个成语，就会被大众说没文化。还有那些煤老板，钻石王老五，也常因为文凭低被人看不起。那么，我们是不是要先做一个有文化的人？”
  “是！”
  “文化从何而来？是不是学校传授给我们的？”
  “是！”
  “那我们该不该学习？该不该高考！”
  “该！”
  “你们要学会独立思考，找准自己的方向，你们现在的方向是什么？”
  “高考！”
  明明喊着独立思考，学生们却都在跟着郭义的思路走。魏晓天想此人的洗脑功夫极高，该不会是刚从传销窝点逃出来吧？
  萧明辰在旁边小声说：“真当了名人和有钱人谁还在乎那张文凭，文凭本来就是为了找工作赚钱。”
  魏晓天想自己读书写文章说出去虽显得文学高深，也不过是为了“名利”二字，发表了文章会想炫耀，被人贬低会生气，都是虚荣心的表现。
  要在以前魏晓天绝不会听信高考这些话，而被老师批评之后，才发现有些话的威力足以影响人的一生。现在的他只怕自己这样写下去没有出路，一心放在学习上，即便没有这次演讲，他也会认真上课。
  “有个女学生，高中时因为谈恋爱影响了学习，经过我的教导放弃了儿女情长，最终考上了麻省理工学院。”郭义在言语中故意把麻省理工几个字说得很重，其实却是子虚乌有，不怕别人调查。
  台下学生谈恋爱的不在少数，对此不以为然，没有人鼓掌。
  郭义见状，再次使出方才的逻辑思维：“毛主席说矛盾有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次要矛盾会随着主要矛盾的解决而解决。我们都应该先解决主要矛盾，大家说对不对啊？”
  学生不敢对伟人的话产生异议，大喊：“对！”
  萧明辰“呸”了一声，说：“老子现在的次要矛盾是上厕所，随着高考的解决而解决，那不是要憋死？”
  郭义满意地笑了笑，说：“我们的主要矛盾是什么？就是高考！所以其他的都可以放弃。”
  一时间现场有女朋友的男生怒火中烧，郭义成了王母娘娘，想用几句话将台下的牛郎织女统统拆散。而那些女生更容易被煽动，她们似乎看到了麻省理工的大门正为自己敞开，有的已经决定回去后就提分手。
  在学生从小到大的思想教育中，名牌大学就像影视圈中的当红明星，璀璨夺目，在心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考上了便虚荣心泛滥，考不上便嫉妒愤恨，难以保持正常心态。
  而这一套演讲词乍听起来结构严谨，构思缜密，却是把“高考”二字换成任意词汇都行，仿佛填词游戏。
  郭义暗中佩服自己背演讲词背得到位，不为台下男生的目光所惧，说：“我平生最看不惯那些让学生给高考下跪的演讲学家，还让他们大喊考上某某大学，那简直是强迫，是洗脑！”
  本来想说“强奸”，怕中学生接受不了，临时改为“强迫”。
  又是一次热烈的掌声。
  “现在我要问同学们，我们学习是为了谁？不是为了高考！是为了父母，为了我们自己，对不对？”
  “对！”
  “所以我们怎么能为高考下跪？我们该为父母，为自己！”
  萧明辰忍不住骂了一声。学生们屏息凝视，只等他让跪的时候冲上去拼命。
  “如果你爱自己的爸妈，就跪下来吧！让他们感受到你们的爱。”
  全场一片寂静。
  魏晓天想这话居然有着和自己那句“不做亡国奴”同样的功效，就算说“如果你爱爸妈就跳楼”估计也有人跳，不然就被盖上不孝顺的帽子。
  正在全体学生摩拳擦掌的时候，一个领导急忙站在了话筒前，说：“感谢郭老师的演讲，同学们要抓紧时间学习，不要辜负了父母的期望，现在都回去上课吧。”
  郭义暗叹只差一个当先跪下之人，以学生这类人云亦云、盲目从众的性格特点，再盖以“不孝”的大帽子，任谁都要跪下。暗怪学校没有准备好托儿，否则又能上一次新闻。上过新闻后，请自己演讲的更加多了，真是财源滚滚。
  学生们悻悻而归，后面传来郭义女助理的叫喊声：“这本《郭教授学习激励秘籍》原价250，现价50，数量有限，需要的抓紧时间抢购了……”
  回到班，前两节是语文课。
  贾纳水懒得讲课，留了一篇作文，让下课后教。说完看了魏晓天一眼，知道他上次被批评的事，眼睛里都在叹气。
  魏晓天写的作文虽常被贾纳水夸奖，却因为不合题目而没有得过高分。这次写作文中规中矩起来，一节课过去，有同学要他的作文来看。
  那同学看完了文章，奇怪地瞧了魏晓天一眼，问：“你这是抄的？”
  魏晓天吓了一跳，想以前按自己的思路和格式写文章被说过“抄的”，这次按作文要求写怎么还是抄的？
  同学又看了眼文章，说：“我记得你以前不这样写作文，而且写得没以前有意思。”
  魏晓天这才明白自己不按套路出牌惯了，这次符合常理倒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好比一个精神病人知道了红灯停绿灯行，反让人以为这精神病人脑子又出了毛病。
  但最后那句话就像一把利剑穿透了魏晓天的心。
  魏晓天写文章虽没有令人发笑的义务，现在却甘愿为别人的失望担责。因为那不仅是别人的失望，更是自己对自己的失望。
  每一个喜欢写文章的作者首先都是一个喜欢看文章的读者，他看到无聊的文章会厌倦，看到喜欢的文章会爱不释手。而现在，他的行为拒绝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他拒绝写出自己想写的东西，甘愿当一个自己曾讨厌的写作者。
  同学遗憾地放下作文走了，魏晓天还呆坐在那里。
  他无法改变这一切，他只是这个世界的齿轮，必须咬合着身边的齿轮才能正常运转。
  父母的期望、老师的言说、学校的压力、旁人的目光、对将来无所适从的恐惧感，都在促使他老老实实做一个齿轮。促使他不停地转动，没有自己的行驶轨迹。
  人云亦云、盲目从众是魏晓天这类人最大的特点，攀比和虚荣心理也在这种环境下逐渐养成。这种性格特点将在这些东西的重压下成形、固化，然后伴随他一辈子，从生到死。
  他们的将来会在忽喜忽悲中度过，找不到真正的自己，那时从物质和别人的目光中获取快感是他们最大的快乐。
  忽然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荟的眼睛。
  “为什么要磨合自己……为什么不展现自己最自然的样子……”
  ——如果只是作为这个世界的齿轮，那么我的存活无关紧要。
  ——因为我的存在和大多数人没什么不同，只是一个复制品。
  那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魏晓天突然想。
  他拿出笔，摊开纸，写下了这段时间内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字。
  他不再怕登高一呼后，呼声立刻被风声盖过。
  他要让自己的呼声，响彻天地。像顶天立地的孙悟空。
  ……
  ——如来，你来！我与你斗三百合！
  ——如来！
  我无法劈开这天，便让这天遍布我的呐喊。
  我无法踏碎这地，就让地上神魔遇我便躲。
  我无法改变众生，却也无人能欺我压我！
  乌云中不断闪出金色雷电。九霄之上，雷声之中，众仙大乱。
  “妖猴！那妖猴又回来了！”
  “五百年，整整五百年了啊……”
  “快请如来！”玉帝手扶椅把，惊慌失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