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满天风雨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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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子 更新:2022-03-09 22:09 字数:17169
指望男人来拯救你?难道他们是武侠小说里的药丸子,你吞了就立刻原地满血复活?
总裁和陈桑榆一行在机场分别,他去首都会友,她回深圳和康乔等去绿岛游玩,游说岛主谢之晖和维兰网为徐图举行翡翠品鉴会。地点嘛,就在他的邮轮上好了,碧海蓝天,歌舞升平。
为了打名声,维兰网颇花了些钱,媒体价值不俗,但商业价值平平,陈桑榆更倾向做些像翡翠品鉴会这样,收支平衡,甚至是有丰厚回报的策划。
一下飞机就忙得跳脚,直接打车去唐一宁家,他们是上海人,她捎了些上海特产,用保温盒装着,还没冷透,微波炉热一热就好吃的。
距离钢琴家程蒙回国的日期越发近了,唐父对维兰网为演出制作的专题页面很满意,但很担心演出场所的问题。深圳各大剧院的档期都在一年前就排满了,程蒙的义演是临时性,尽管贵为国际大师,要调整也颇费周章。陈桑榆将场地事宜交给吴曼想办法,但她叫苦不迭:“是有剧院答应腾出时间来接待程蒙,但他们想当主办方。”
“那可不行。”
维兰网正处在打知名度的时期,绝不能被别人抢去了风头。征婚活动也是,几家交友网站都找上门想合作,陈桑榆找亿万富翁很辛苦,交友网站的会员库里倒颇有一些,可她都拒绝了,宁愿自己去跑。
最终敲定的合作方是《名仕风流》,它是电视台的王牌栏目,收视率很有保障,要合办,就得找名头更响的,能给网站助力的。否则,人力物力财力都搭进去了,最后只落得为人作嫁衣裳的下场,只能说明她无能。
唐父说程蒙很随和,对场地不拘一格,音响效果好点儿就行了,但陈桑榆不想轻慢他:“唐叔叔,剧院和音乐厅都排满了,还有影剧院和剧场嘛,我会尽快接洽,您别太担心。”
道别时她发现,唐一宁破天荒没和sd娃娃待着,而是蜷在沙发上发短信。手机滴滴响,显然是有人和她互动不断,再一看她的表情,两颊飞红,嘴角含笑,心知她是恋爱了,拉着她的手低问:“有男朋友了?”
唐一宁将手机往身后一藏,不好意思地笑:“……也,也不算吧……”
幸福一时是一时,为她高兴吧,陈桑榆说:“短信发得热闹,郎有情妾有意嘛!糖糖,明后天有空吗,我带你到绿岛去玩,我表妹也去。”
“绿岛?”
“嗯,在惠州,是私家岛屿,风景很好的,我明天来接你。”
回小区后,陈桑榆将在缙云山买到的食材都拿给谢闲庭,他开门,看到她:“你回来了。”
“嗯。”
在小心翼翼的生存中,他仍是灵台清明的男人,眼神和心地都很真诚。他的房间很整洁,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把风衣挽在手臂里,只穿了件低胸的开衫,雪白胸脯,小小腰身,一头动人心魄的卷发,令他心跳停了一停。
她转过了身,他关上了门,在门口靠了靠。他没听到她走远的脚步声,他不知道那时候她在门外,很想再度敲响他的门,想跟他说点儿话,随便说什么都好。
这个男人了解她在职场最勇悍的样子,却还会很自然地呵护她作为女人柔软的一面。初相识时,她在他家吃饭,拿焊枪和锡线在纸板上胡乱画了一只虎皮裙的孙悟空,竟被他珍藏起来,买了相框,挂在墙壁上,她一眼看到,不能不心生感动。
回到住处,陶园在看王羽帆和灵魂姐邵琼在《名仕风流》上打嘴仗,观众们对这两个女人斗嘴很感兴趣,电视台又给她们做了一期新节目。陶园看着,不住拍手称快,她是王羽帆阵营的,而多数女性观众都支持邵琼,她们坚定地认为“哪个女人不渴望灵魂被爱啊”。
然而灵魂姐渴望的是王子的爱,陈桑榆把风衣挂起来,伸伸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陶园道:“嘿,位高权重烈火烹油啊。”
但没那么可怕,别人闯荡江湖,而她在游历江湖,会点儿花拳绣腿自保既可,随时有退路的人并不想和人争食。
算起来也有十年不见,邵琼比高中时代老了很多,一副贤淑的奸妃相,不大爱说话,但一说就火力十足:“我很后悔来参加你们的节目,拿亿万富翁当炒作点,很哗众取宠。”
陈桑榆对着电视说:“灵魂姐,钱和感情是不对立的,没钱,不代表他就有好德行;有钱,不代表他就是猥琐男,相信你也见过很多又穷又猥琐的。”但王羽帆比她更狠,直接驳倒她,“大姐,找相爱的人比挣钱难多了。你看上他们的钱,可比他们看上你的灵魂的可能性大得多。”
邵琼又拿钱来说事:“这社会,只剩下金钱,和你们这种对金钱充满了崇拜和仇恨的人,你们永远都不理解何为灵魂之美。”
王羽帆嗤她:“灵魂姐姐,没有哪个男人是为了爱上你的全部而生的,不可能对你的一切都百分百满意,你对自己百分百满意吗?世界上,每个人的好处都是分着来的,要看你最在乎的哪些特质。如果他爱你的灵魂,你们又谈得来,你能忍受胖子和秃顶吗?”
“我会勒令他每天都跑步,但秃顶,那就算了吧。”
邵琼一句话,将少数支持她的男性观众又灭了一半。有男人当场站起来说:“邵小姐,不可以以貌取人啊!你别想着选个十条都全了的人啊,有个六七条齐全就不错了!”
邵琼面向观众:“我不认为不肯将就就,被你们称为挑剔。而你们不过是不断妥协的懦夫,我要的人不会在你们当中,而他一定会因为我的灵魂而走向我。”
有男嘉宾开口了:“邵小姐,在婚姻中,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忽略之,这是夫妻之道,你用‘懦夫’来定义,太狭隘了。”
王羽帆来了句更狠的:“灵魂姐姐,男人为什么要找灵魂美?你会画画会编故事能给他带来啥好处?精神之享?”
邵琼不无得色:“是的,一个女人夜夜在他的床榻,和他寻欢作乐,讲传奇故事,那是《一千零一夜》里君王才能享受的。将来他可以对别人说,我的帝王生涯,是很幸福的。”
“唉,灵魂姐姐,你问问在座的大多数男人,白天数钱,夜晚跌进酒池肉林,那才是他的精神之享啊。你的那些,不实用,也不实惠。”
邵琼坚持说:“王小姐,我对你说过,能拯救我的人不在这些观众里。”
“哦?那就在维兰网征婚活动的几位亿万富翁里吗?”王羽帆口才绝佳,“灵魂姐姐,指望男人来拯救你?难道他们是武侠小说里的药丸子,你吞了就立刻原地满血复活?”
王羽帆参加征婚是为了赚名气,以便更好地娱乐圈闯荡,而邵琼口口声声的理想主义,但她可是货真价实奔着傍大款去的,连陶园都替王羽帆抱不平:“姐,她又漂亮又有点脑子,竟然只能当个通告艺人啊?”
“大好灵魂装在美艳躯壳里,弄得别人不相信她有灵魂,老天也不给她好运气,真替她惋惜,是不是?”
“灵魂姐邵琼认为,她大好灵魂装在不起眼的躯壳里,才更让人惋惜。”陶园咭咭笑,“像我吧,至少表里如一,破烂灵魂装在相匹配的躯壳里,一看就是破落户。”
陈桑榆又去锯木头,她想连夜做好船模,明天去绿岛时送给赵鹿。本是想给陶园当礼物的,但她在上海名媛义卖时,给她买了一只桃红色的手包,而赵鹿……赵鹿看起来什么都不缺,她在缙云山时给众人都带了礼物,就是不晓得该送她什么,所以手工品才会更代表心意。
陶园说:“姐,我很不喜欢邵琼,节目是录播的,当天她打电话给我,又抱怨了一通,说我把她推进了火坑。可关我什么事呢,她有不去参加的权利啊,再说标榜自己崇尚灵魂啊精神之恋什么的,也太虚伪了吧!她还跟我说,她是外貌党,英俊是第一位的,还得要疯狂爱他,如果还富有那就更来劲了,我猜她偶像剧看多了吧!”
“英俊?哈,那是小孩子们追求的东西。”陈桑榆突然很想给老同学打个电话,这年头,只要出点儿钱,找十个阳光少年和肌肉型男陪你狂欢也易如反掌,若她还将英俊当成择偶首要标准,挺悬的。
邵琼对陶园的反对不屑一顾:“既然他们都得娶妻生子,也有钻石王老五找了很普通的女人,你为啥就断言一定不会是我?”
陶园语塞,只怪邵琼学艺不精,不能变身神笔马良,要不绘画作品的美男全活了,今晚四阿哥,明日兰陵王,周末和二十岁的跨国总裁享受阳光浴,多简便。
陶园说:“她还说,找男人的标准之一是,他眼中只有她,看其他女性都要当空气,简而言之就是忠犬系,但忠犬大多是窝囊男啊,这点道理不懂?”
才干往往配合着野心,野心之下就不会把女人当惟一。可是呢,窝囊男她又不想要。陈桑榆说:“下次她再找你,奉劝她别太执念于跟男人的精神共振了,男人和女人之间泰半难以彼此理解,更多的是彼此容忍。”
陶园顽皮地笑:“姐,还好你有毛豆。”一边喝牛奶,一边看她锯木头说,“说来好奇怪,这些事儿见得多了,我好像也没从前那么想找有钱人了,因为看到邵琼那种人,我总忍不住想,你看上他们的钱,他们看上你啥呢?王羽帆不也没碰到买主嘛。我一反省自己,不也犯了邵琼的毛病嘛,什么都想要,但凭什么呢?我和她,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太吓人了。”
陶园属于那种两不靠的,既不肯世俗到底,不管不顾的弄钱;也不肯清高到底,不管不顾的安贫乐道,平素嚷嚷得起劲,真扔给她一个有钱人,她又会东想西想。陈桑榆很欣慰:“这就对了,你就是个别别扭扭的性子,只能微调,大拗造型会闪了腰,哪能一下子蜕变成纯粹的物质女郎啊。所以,能和一个内心温暖的人好好相处就行了,别乱折腾。”
陶园皱着鼻子笑:“嗯,一穷二忙三折腾,外犟内怂老别扭,这就是在下。”说着说着又开心了些,“姐,王羽帆有句话也不对,她说女人不能被男人拯救,但陆晓闻吧,我还真认为他拯救过我,他家境不好,但人很勤劳,虽然没赚着什么钱,但人很乐观,我最想死的一阵子,是他救了我。”
“我早说过,当有一天,你发现钱不是万能的时候,会意识到他的重要。”陶园和陆晓闻彻底分开后,陈桑榆指责过她,“陶园,莫欺少年穷。”
陶园很无奈:“姐,莫受老来贫。跟了他,我这辈子都翻不了身,女人嫁人是第二次投胎啊,很关键的。”
但她很幸运,因为陆晓闻还爱着她。她翻出短信给陈桑榆看:“陶子,你在我心里水灵灵的,像颗小白菜,不管风雨多大,叶子上沾了多少泥巴,心都是嫩的甜的。”
分手后,她第一次回复了他的短信:“后来我一直在寻找,谁能像你,有着浅浅的笑,或者对我那么好,哪怕只有一半都好。”
陈桑榆笑问:“打算复合了?”
“不,以观后效。”陶园说,“若一个男人不能为自己的幸福作战,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我要再看看。”
“你从前跟我说,夫贵妻荣是最大的享受,但是园园,丈夫富贵常常会伴随着妻子受辱,如果她很不幸没碰到一个正人君子的话。”
陶园总结道:“哈哈,夫贵妾荣妻受罪!”
“妾荣不荣不知道,但一定不大容易。”
陈桑榆做完船模,已是凌晨两点多,她一觉睡到中午才醒,带上换洗的衣物和给众人准备的礼物,先去接了周杨和唐一宁,再赶到康乔家会合。
周杨比她先回深圳,昨天还上了班,可也就这点时间不见,他就挂了彩。陈桑榆指着他脖子和下颚的血痕问:“小子,你和哪个女人玩虐恋情深?重口味嘛。”
周杨瞪她:“……猫抓的。”
“性感小野猫?”陈桑榆笑他,“小子,别告诉我是跟人打架了哦!”
阿姐,不是小野猫,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母猫。周杨走开去,他是男人,不便太过八卦,可他真的很生气,头天下午,他刚从上海回来,林丽和小慧就不约而同对她说,吴曼又跟心腹们乱讲陈桑榆的坏话了:“那个狐媚子,两个老板都睡过。”
她是指陈桑榆和副总裁、总裁沆瀣一气,说她靠身体开路,连高锐她都睡,否则怎么解释高锐升为内容部副总编辑一事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高锐能升职,说明上头有人,可上头能有谁呢?这太简单了。
内容部的人也说过,公司内部论坛里发起的“维兰第一美人”评选中,高锐大力赞美过陈桑榆。他的马甲是leo406,用很书面的句子评论说:“宝光流动的一张脸,美如流言。”部门的人火眼金睛,揪出他了,还笑话说,“啧,老大,你真文艺哦!”
在吴曼眼里,这当然就是两人有奸情的佐证,阿敏是她的爱将之一,她靠在她桌子边哇啦哇啦,周杨走过去说:“吴总,以您的身份,说这些不大好吧?”
吴曼一惊,斥他:“你怎么说话的?”
周杨坚持说:“吴总,你……”话音未落,吴曼恼羞成怒,往他脸上一抓,像赶苍蝇似,“你走开!”
周杨捂着脸,对她怒目而视:“若吴总只有捏造桃色事件,才能弥补失败的打击,我很同情。”
周杨走开后,吴曼冷笑:“陈桑榆老的小的都睡,我很同情。”
没人吭声,也没人接茬,她站了一会儿,嫌没趣,也走了。周杨回到座位,侧头看窗外,窗户被雨水封锁,成了镜子,他盯着看,无比厌恶自己的脸,也厌恶自己,在别人说她闲话时,没能力狠狠教训。
可这些都不能和她说,他和陶园闲扯着,他甚至痛恨自己二十四岁的年纪,除了打架,并不能为她出头。可吴曼是女人,打女人的事儿,他做不出来。
陈桑榆想和石龙芮商量医馆广告的事,坐上了赵鹿的路虎揽胜,自己的大切诺基扔给周杨开,让他伺候唐一宁、陶园和石松,小子老大不乐意,眼巴巴地瞅了她好几眼。陈桑榆拍他的肩:“大叔都没反对,你学着点哈。”
康乔要和赵鹿说话,不坐大叔的车,大叔落了单。陶园扯过陈桑榆说悄悄话:“姐,除了手上婚戒,他別无硬伤。”
“别人的老公了啊,别惦记。”陈桑榆刮刮她的鼻子。
陶园吐吐舌:“那是,人贵有自知之明。”
石龙芮对缙云山上的药材很有兴趣,陈桑榆答应下次和她相约上山:“龙芮,我这阵子想啊,咱们还得对医馆进一步包装,你看,就连桂林米粉和过桥米线等街头小店,都无一不有个‘相传……’的传说。”
商业社会有它的规则,人们对故事是有需求的,石龙芮凝神一想:“对,像玉容散,就因为被称为慈禧太后的美容秘方而受到追捧,女明星在自己的美容书籍里推荐的产品也供不应求,这都是故事在起作用。”
陈桑榆和石龙芮说起在缙云山认识的胡晓玲,她给她来电话,嗫嚅着问,是否方便给她在深圳租房子,她没啥朋友,想来想去,也只有陈桑榆了,想到深圳散散心,顺道去香港购物。正巧周杨的住处刚有人搬走,空出一间主卧,胡晓玲过来也好,气色那样坏,得让石龙芮帮她调养调养。
胡晓玲恐惧离婚,很大程度是她没朋友,无所寄托,她恐慌。陶园的母亲又何尝不是,都是很孤单的中年妇女,陈桑榆跟石龙芮说:“我们也要双管齐下,既利用好你家在明朝皇宫里当御医的历史,也要找些师奶和明星来现身说法,让她们告诉世人,你治好了她们的痘她们的斑她们的黄气,她们会自发号召更多人去见识你的牛逼。”
康乔道:“明星啊,好说,等会儿在绿岛,你们找陈曦帮忙,那小子啊,和女明星关系好着呢。”
康乔在成为玩具设计师之前,在一家八卦周刊任主编,和很多明星至今保持着交情,其中最要好的两位是陈曦和周琳达,但后者在横店拍古装片,许久没碰面。陈桑榆问:“周琳达?我在《时尚先生》上看过她的专访。”
“不算很红,但也不错了。”康乔认识许多更红的明星,也当过一线女明星的座上宾,但她只把周琳达和陈曦当好友,两人都在风尘里打滚,却有着耿耿义气,她很珍惜。他们三个是识于微时的患难之交,即使现在也不算什么大人物,但关系很铁。
天边有隐约的晚霞,红黑色的灰烬般。赵鹿将路虎开到九十码,呼啦啦的浩渺的风声。若非孕妇康乔在座,她能开到两百码——江湖中,总有辛辣的女郎,度过快意的一生。她收到陈桑榆送她的船模非常喜欢,把女人都赶到后排去了,专门腾出副驾室来放它。
陈桑榆说:“赵姐,你要猛力夸我,我奋斗了好多个夜晚才搞定。”
赵鹿笑:“嗯,我几乎要像爱康乔一样爱你了。”
康乔摇着手中的书说:“师姐最疼我。”
赵鹿转过脸继续开车,突然问:“你在夜里哭着,像一只木头一样哭着——陈桑榆,你是这样吗?”
康乔怀孕才两个多月,出行很当心,半靠在后排看诗集。她很爱读诗,向陈桑榆解释:“师姐念的是诗,不过全诗里我更爱另一句,百看不厌:你说你孤独,就像很久以前,长星照耀十三个州府。”
赵鹿在前面说:“海子的诗。”
上次在康乔家中,陈桑榆就挺意外的,当今还在阅读现代诗的人不多了,奇妙的是,她们竟然对它这样熟悉。她说:“跟你们一比,我是大俗人,在商界待久了,谈笑皆商人,往来尽白丁,我基本上不看书,认识的人也很少有阅读习惯,商人重利轻别离嘛,更别说诗集了。”
赵鹿说:“你不能写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赵姐这话真妙。”
“胡适的诗。”赵鹿对诗歌如数家珍,康乔夸她有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她却笑言,“爱诗的是你,我不想接不上话,突击了一阵。”
周杨说赵鹿是天才,但人家照样头悬梁锥刺股,吃得了苦,不能把个案当规律。陈桑榆说:“胡适?我只知道他说过一句话:见到就立即想她老了的形象,想她死后的一副骷髅,唯有这样才能抵抗她的诱惑。”
她知道,是因为毛豆在情书里这样赞美她色相嚣张。可跟赵鹿相比,从各个方面,都让她不得不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些人,是她骑汗血宝马也追赶不上的传奇。而她必须非常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康乔合上书页,满足地叹息:“听二十年前的歌,喜欢一千年前的书,看上个世纪的诗,真是无可救药。”
石龙芮笑她:“不然赵鹿干嘛叫你偏执狂?”
走滨海大道很快,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绿岛。这是陈桑榆在深圳最喜欢的道路,尤其是红树林一带,总给她城春草木深之感,一街的花裙子,轻盈的春夏秋冬,无比美好的城市。
先前赵鹿坐在车里接电话,陶园到了绿岛才看到她,她是自来熟的性子,嘻笑道:“赵姐太帅了,我真想抱她大腿高呼女王收了我!”
赵鹿穿格子衬衫配马靴,像是走在满是青草味道的小径,要到马厩里牵马去,很清俊的公子哥儿模样。康乔说:“师姐学生时代就很帅,她学的是工科,会组装音响,修电路,开快车,赚大钱……总之男人那些事,她能干得更牛,我们学校的女生里流传着一句话说,嫁人当嫁赵帅鹿。”
赵鹿摇摇头:“女王不是我这种,是你们陈桑榆。”
周杨像是听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我们阿姐是女王?哈哈哈哈哈哈。”
赵鹿很认真:“小子,只有媚娘才能当女王。”
“媚娘?武媚娘?”
“太多女强人眼神凌厉,气场强大,看起来很女王,但女王不亲民,两天就会被哄下台。她们啊,最多是侠女,搭台唱戏卖卖艺而已。你赵姐我也只是个运气不错的跑江湖的卖艺女,你们陈桑榆不同,女人都来给她出主意,男人也都肯帮她,她还没让人占到便宜,这才是女王的能耐,能把人拿捏得服服帖帖的。”
赵鹿好一通解释,陈桑榆直笑,这论调很新鲜,要知道,维兰网公认的女王是吴曼。可赵鹿说,懂得识人眉高眼低长袖善舞的女人,才称得上淹然百媚,才是女王架势。
周杨细细一想,是,比起吴曼的大张旗鼓,陈桑榆不炫耀,也不刻意低调——哪位女王会在意别人到底知不知晓她的芳名?
忘不了初相识时,是在机场,她穿玫红色的裙子,长发盘起,单肩包是极惊艳的墨绿色,如水光般流淌,包带子末梢有两个碎碎的皮穗子,一摇一荡的,一派思无邪。那天他借了公司的车来接她,远远地瞧见她气定神闲地走在人群中,像是确定将有一辆车徐徐为她而来,如女王的黄金驾銮。
那时周杨没见过她,只晓得总部的陈桑榆是美女,他一边拿起电话,一边拨打,真盼望她会接起电话。结果真是她,香艳婉转的容颜,姿态十分大方,存在感十足,让他情不自禁想起诗经里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来形容桃花般妖娆、美得让人惊动的女郎。而此时他站在她右边,暗暗地看着她一笑一颦,赵鹿是对的,无论谦恭内敛,或是傲视睥睨,他的阿姐都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
“所以,表面的排场是虚张声势,真正段位高的是陈桑榆,内心很强大的,像桃子。”
“桃子?”
“是啊,蜜桃嘛,外面软腻暧昧,内核却是毫不含糊的坚硬。”
康乔看着陈桑榆说:“师姐很少这样夸一个人。”
“是在夸吗,我倒觉得是在揭我的短。”陈桑榆笑。
一行人有笑有闹,只有石松和唐一宁不大说话。前者是性格使然,后者又抱着手机发短信,陈桑榆敲敲她的屏幕,她一藏,陶园说:“姐,你别理她,这人发了一路短信,我笑她为爱痴狂,她还不承认。”
唐一宁抬起眼,看了看陈桑榆,又看了看陶园,脸都红了。陈桑榆打圆场:“好啦好啦,哪个少女不怀春啊,咱们糖糖谈恋爱了,是好事啊。”
唐一宁又看了看她,脸红得更厉害了。陈桑榆暗想她真不容易,耳疾的缘故,连初恋都没有过,看她此番投入得很,不知是哪家儿郎,别辜负她才好。
远远的闻见烤肉的味道,一群人都心怀大畅。岛屿是谢之晖私有的,海滩上也只有他的朋友们,烧烤升起的烟完全称得上香飘四野,热闹非凡。陈桑榆扫了一眼,谢之晖的厨子们在忙碌着,有烤全羊、鹿肉和海鲜蔬菜,煞是勾人食欲。
陶园很喜欢石龙芮,拉着她跑过去,石龙芮是葫芦里翻筋斗的人,豁达不羁,明丽活泼,她们很快就混熟了。大叔也加入了烧烤的队伍,手法很娴熟,陶园给他打下手,聊上几句。陈桑榆暗笑,陶园有恋父情结,而大叔是最对她胃口的一类人,奈何使君有妇。
大叔年近五十,仍让人春心荡漾,他在加拿大东部重镇住了十来年,回国后会想念那边的蓝天碧湖,秋天时,湖边的树叶有红的、黄的、橙色的,不枉枫叶国的称号。可他说加拿大地广人稀,风光好,是打猎钓鱼野营滑雪的好地方,其他也没什么稀奇——一个单调的国度,逼得他致力于厨艺,一串烤鸡翅都能让陶园大呼小叫,说是美味空前。
陈桑榆拿了一只烤好的鸡腿,拿去给坐得稍远的康乔尝尝,她是孕妇,闻到油烟有强烈的呕意。石龙芮也不甘示弱,烤起了女人们都爱吃的香菇和土豆,被呛得直咳嗽,用大围巾蒙住头,只露出双眼,倒别有慑人风味,如阿拉伯国王的禁脔。
康乔有赵鹿陪,唐一宁坐在旁边发短信,陈桑榆不担心她们落单,自己跑到烧烤区坐着,充当烧烤匠周杨的副手。她和陶园都不会做饭,只专注吃喝,在落日余晖的海滩上,很舒服也很松弛。
陶园突地一骨碌爬起,向一团正朝这边滚来的雪白毛球跑去:“哇,这个狗狗长得好好笑!我要发微博!”
陈桑榆也去看,白毛球是一只很喜感的狗,初看很威严,但圆滚滚的身材暴露出它性格温顺,陶园截住它,左拍拍,右拍拍,它也跟着做出各种憨态可掬的动作。周杨招招手:“阿姐,它的脸好像一只老鹰啊!”
厨子之一顾师傅说:“它叫鹰叭犬,是谢先生养的。”
鹰叭犬?那可是很值钱的玩意儿,陶园小声问:“姐,我没见过长成这样的,很名贵吧?”
“全世界只有几百只,你说贵不贵?比大熊猫还少,大熊猫好歹也有几千只。”鹰叭犬被人称为犬中熊猫,在国际宠物市场上极受追捧。
狗的主人谢之晖走了过来,身后跟了两个拎竹篮子的厨子,他朗朗然指挥他们掀开竹篮子的盖子,招呼大家来享用:“在船上蒸好拿过来的,先吃它吧,冷了腥。”
十一月中旬的海边夜晚已有凉意,谢之晖穿得少,红格子衬衫,邋遢的牛仔裤,光着脚,随便趿着人字拖,很潦倒颓唐——但这种颓唐呢,也是贵族的颓唐,他在中国确实也称得上名门望族,真正的王孙公子,他爷爷是开国元勋,雄霸一方,抽身得早,携家眷及金银珠宝落籍美国。
谢之晖的三叔在华尔街声名煊赫,他父亲在某省的红头文件上排第三位。前几年谢之晖花了两千来万买了座铁矿山,一年净赚一个亿,据评估能赚上十七年,而这不过他家族财产的冰山一角。
来绿岛的路上,石龙芮说她给谢之晖算过命,他是睡金床枕玉石的命,福气能延续五代,五代后也能小富即安饿不死。谢之晖听了哈哈笑,他说别的人他管不着,横竖他自己是不会有后代的,所以是著名的享受派,终日只关心吃穿住行,花花草草,游园坐船,凭自己心意做事情。
吃的是美貌的黄油蟹,螃蟹中的名贵品种,整只蟹身呈橙黄色,蟹盖、蟹爪关节处均可透见黄色油脂。陈桑榆飞深圳和quentin谈工作那次刚吃过,八百块一只,鬼佬连称再不吃就过季了,但谢之晖拎来满满两篮子,宾主尽欢。
陈桑榆和陶园是从小生活在海边的人,对海鲜有异乎寻常的好感,吃螃蟹也吃得精细,拆蟹分蟹都很老到,唐一宁碗里都是她帮忙弄好的,只管埋头吃。周杨举着蟹鳌笑:“阿姐,这东西说穿了就是青蟹晒太阳晒傻的变异品种,但味道却格外好,真有意思。”
“按你的说法,那龙涎香就是鲸鱼吃坏了肚子,凝结成的分泌物。”陈桑榆给赵鹿递了一大块龙虾肉,嘿嘿笑,“看,大众看来的所谓畸形和异类其实是珍贵的,比如龙涎香,比如黄油蟹,再比如中性之美。”
谢之晖闻言看了她一眼,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你很会说话。”
陈桑榆一下子想到了他的性取向异于常人,冲他笑笑。这位岛主是个皮光水滑的胖子,三十好几的人了,除了笑起来眼角有皱纹,几乎看不出年龄,他吃得很少,指一指停在岸边的远洋邮轮说:“白杨他们弄了一台节目,我先过去了。”
白杨是他的新宠,十七岁的男孩子,影坛新秀,高、修长、五官清秀,青春得令人愤慨。陶园和周杨对视一眼,都没做声,他们对邮轮的兴趣更大些,十层楼,住宿设施、餐饮酒店、娱乐场所、健身中心一应俱全,是一座移动的娱乐城。谢之晖将他的游艇当成寝宫,而这艘豪华邮轮阿波罗号则要建成海上娱乐度假村。
目前国际上很流行邮轮旅游度假,是需求增长很快的行业,大有可为。陈桑榆此番要和谢之晖谈合作,维兰网愿意主动送他几个月的广告,而徐图先生的翡翠品鉴会,在邮轮上举行相得益彰。
烧烤、澳洲大龙虾和黄油蟹都太美味,陈桑榆迟迟不愿到邮轮去,宁可在海滩和赵鹿一行喝点儿小酒,隔一点儿距离烤一烤篝火。大叔和谢之晖的厨子们帮她们在海边扎起了帐篷,女人们从沙滩椅上翻下去,躺到沙滩上胡天黑地说话唱歌,常常因为记不起歌词,而从一首歌跳到另一首。
陈曦跑来的时候,陶园、周杨、石松和唐一宁正结伴要去邮轮上转转,一见着他,年轻的女孩子就笑开了:“啊,陈曦!”
陈曦是小明星,在电视剧《主编是御姐》里演男二号的弟弟,陶园说很像她前男友陆晓闻,还把他的海报贴在衣柜上。但看到真人才发现,明星到底是明星,他比陆晓闻好看得多,英俊迫人的面孔,目有星光,很闪耀的漂亮。
陈曦被陶园猛力赞美,很开心地笑,但这样的话他听得已太多,陶园自己也知道,坐了片刻,拉着石松和唐一宁到邮轮去玩。唐一宁陷入热恋,吃东西也抱着手机,去哪儿都逆来顺受,周杨和鹰叭犬正玩得疯,在沙滩上打滚,陈桑榆对他们吹一下口哨,人和狗都站起来,竖起耳朵。
周杨一个筋斗打到她脚边,全身似有用不尽的精力,只对陶园说:“你们先去!”他摆明了不想离开陈桑榆,在她右手边坐下了,听石龙芮又开始了她的算命外交。
石龙芮对陈曦笑笑,点着一支烟,吸起来。她穿一身黑裙,裙摆极大,旋转起来像在跳吉普赛女郎的舞蹈,好多女人穿黑显得憔悴苍老,但她穿黑色顶适合,肌光胜雪的脸孔,举止又热烈奔放。
塔罗牌在裙摆上一字铺开,陈曦依次抽取,石龙芮想了一想,为他一一讲解:“……这张牌啊,是正位战车,国王驾着马车,有黑白两匹马,代表下面有人为你所驾驭,状态正好,可以直行向前。”她是塔罗牌和手相双管齐下,蹙眉看着陈曦的左手掌纹说,“小子,你明年遇水则旺,大利东方,最好心态平和,内敛淡定。”
陈曦大为开怀,他说自己刚搬去东五环华润饭店旁边的小区住,小区门前有一条河流,夜晚河面雾茫茫的,像冒着仙气儿。他有朋友住隔壁楼,夏天时他常去,满小区的月季花盛开,草坪有野菊花和蒲公英,响晴响晴的蓝天。那房子是很旺他,搬家第二天,他就和某电视剧签了合约,演男三号。此时听石龙芮一说,心里就更有底了,说晚上没事儿就要到河边坐一坐。
陈桑榆问:“小区叫兴隆家园?”
“呀,你也知道?”陈曦上海待过一两年,但混影视圈还得去北京,陈桑榆说,“嗯,我住过几个月,旁边是紫檀博物馆,我每天骑单车去建外soho学法语。你才搬过去?那不远处有易初莲花,门口卖很好吃的牛肉饼,超市里的辣白菜也很不错。”
陈曦就这么和陈桑榆亲近起来,他俩又同姓,简直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陈桑榆去过北京好几趟,加起来也就待了三个来月,她对毛豆说过,北京让人想家,上海让人想把它当成家,可是在许久以后,她想起北京,竟颇多怀念。
赵鹿半靠在帐篷上,对着一丛篝火喝酒:“兴隆家园对面是文化创意园,我在五号白房子看过黄耀明的音乐会……有一年平安夜。”
真的就有这么巧,当她在兴隆家园小住时,不会想到未来某一天,另一个女人也会光临那里,再然后,她们相遇。话题越来越多,陈桑榆居住的那年,正对着小区的华润饭店晚上没有灯光,那么大的一幢楼,永远没有灯光。在它的背面,有铁路桥,有陈旧不堪的老建筑,有小发廊小饭馆水果摊,在城市的腹地,无数的人们肮脏而旺盛地生活着。
陈曦在北京搬过好多次家,最初住西四环的北京印象,严谨方正的德式建筑,是他喜欢的为数不多的北京小区,他最爱在通透的十一楼迎接暴雨倾城。而在陈桑榆看来,落雨后的长安街,后海酒吧的歌声,国子监的素菜馆,交道口的麻辣香锅……都是难以磨灭的回忆。
尽管北京有极可恶的天气和交通,但偶尔它是很楚楚动人的。走出四惠东地铁站,常有妇人卖很香的姜花,买一捧,再下到台阶处的小卖部买一罐酸奶喝,瓶子留着,插一枝花是很漂亮的。朋友们说,插腊梅效果最好,像清瘦的国画。
星星像倦鸟,在天空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呵欠,一如总体来说还算尽责的夜班工人。陈桑榆把手中的啤酒放下,从赵鹿的烟盒子摸过一支烟,点着了,很慢地抽着,赵鹿看着她:“不是不抽烟的吗?”
周杨瞪她:“阿姐!”
她是不抽烟的,在上海和张怀天喝醉的晚上才学会,因为实在是太苦闷了。她一边抽,一边用手在沙滩上挖个洞,把烟灰弹进去,天当被子地当床,大海是我的烟灰缸,阔气啊。
陈曦和她碰了碰烟,像碰杯,低声说:“我刚去北京时,夜里总睡不好觉,烟抽得很凶,我有朋友见了,劝我别老熬人灯。”
熬人灯是很形象的说法,毛豆把它说成“点人灯”。高考时,她总怕英语考不好,半夜醒来的第一念头都是要再背几个单词,毛豆总骂她:“你再点人灯,我就……”
“你就怎样?”
“我就……陪你点。”
可是,他不陪了啊,放任她把自己熬到油尽灯枯。夜里十点零七分,邮轮上流光溢彩,陈桑榆坐在明和暗的交界处,远眺石龙芮和陶园在甲板上跳舞,接起吴曼的电话。
副总监吴曼小姐冷冰冰地知会她,钢琴家程蒙的演出场地落实了,剧院档期都排满了,她安排在影视城,还谈下了明年的合约,维兰网有大型的商务演出,对方都会协作。陈桑榆很满意,让吴曼为音乐会印上一千多份海报,另外,易捷等人为网站做了一份新的宣传册,很完善,也需要她配合联系印刷厂印上五千份,根据情况再追加。
吴曼“哦”了一声,挂断电话。先前的宣传册是她一手操办,连印刷厂也是她的关系,她重新再和对方合作,方方面面都很顺畅,可她仍只觉抵触。陈桑榆太难搞了,旁人说她吴曼是女王,可陈桑榆一来,就活活把她逼成了商务部的首席执行官,哦,不,是通房大丫头,吃力不讨好的破事都让她跑。
妹妹的电话又来了,想向她索要母亲的医药费,吴曼摁掉,不接。电话又打来,她索性关机,抓起茶几上的信用卡账单拆开,潦草地看了看,撕掉,扔进垃圾桶里,嗬,人类似乎都热爱自由,也许只是痛恨主子。
周杨说:“唐一宁的父亲很担心门票销售,他只卖钢琴,没做过演出,很怕弄砸了。”
“我们找了票务公司做代理,网站上广告也一直挂着,我问过,预订情况很理想,毕竟是程蒙,琴童的父母都买账的。”
“唐爸爸很看重这次音乐会,不想影响到他和程蒙的私交。我听唐一宁说,他这段时间没少和琴行、培训机构接触,到处推销呢。”
赵鹿问:“程蒙的钢琴演奏会?”
“对。”陈桑榆细致地给她讲了讲,她联系了一所盲童学校,社会上也会有一部分白内障患者和盲人来听,但她想多吸纳一些边缘人参与,赵鹿笑了,“我能联系到合适的孩子们来看。”
赵鹿在很年轻时就看清了自己的心意,这辈子不会有婚姻和孩子,从德国留学回来后,就有计划地在做义工,一有空就去陪那些患了孤独症的小孩子。康乔总夸她心地仁善,她却说只为了自己,善事持续地做下去,养成了习惯,可以用来抵御孤独。
她以为自己不惧怕孤独,康乔结婚时,她想过不去打扰她和大叔的二人世界,但独处了一些时日,她发现不行,自己没年轻时那么坚硬了。虽然多年的独居生活让她无比适应和依赖孤独,并且很警惕着不被打破,但她仍渐渐地看到,当初和自己一样,抱定了独身主义的朋友们纷纷和人组建了家庭。
众人的原因很简单,三十多岁时,能找到二十岁的人玩,但四十岁了,和二十岁的人越来越有代沟,玩不拢了。再往下去,连朋友都没两个了,年纪越大,交到真心朋友的几率就越低,老友们又都被自己的家庭和子女牵扯了精力,独身主义者很可能要面对着找不到玩伴的危机。
而人其实,真的没自以为的那样,能扛下所有的凄清时刻。特别是四五十岁,朋友渐行渐远,父母相继过世,到那时,心里的缺失将如何填补?
贯彻不婚主义是一条孤苦之路,赵鹿说这些年来,最有心得的是学会如何跟自己相处,可这不够。若将来为缓解一时孤寂,而需要一个人陪在身边……她不觉得这真的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帮助,不能诚恳自在地在一起的话,算了。所以必须未雨绸缪,早做打算和积累,把心理安全网扎牢。她要时刻保持在有事做的状态,直到很老很老的时候,老到不在意,也意识不到自己是否孤独的时候。
就是永远单身,也要剑胆琴心,陈桑榆很欷歔:“赵姐……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赵鹿仰仰精致的下巴,“我不认为还会有人来。但若真有人肯来,又恰好和我互相喜欢,而且还能坚定地一起生活,我不会拒绝,但是这很渺茫,陈桑榆,我很固执。”
是,她也很固执。陈桑榆去握赵鹿的手,她从前,也很深很深地爱过一个人吧,爱到无法再爱别人。石龙芮和陶园仍在邮轮上跳舞,赵鹿看了片刻,缓缓地转过头去看康乔,她的手被大叔握在掌心,两人低声说着话,给人很妥帖的感觉。
康乔穿羊毛裙,肩上搭着旧旧的毛衣,被暗光一映,侧影如玉,非常有水粉画里的故国风致。而在几年前,她还饱受抑郁症的折磨,再早几年,她是艳媚入骨的女人,为她主编的八卦周刊殆精竭虑,将最阴损下流的词汇用到同样是在讨生活的明星身上。
时光善待了她,不仅让她重生,还让她和初恋时的大叔重逢,那是极难得的男子,即使陶园笑说:“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树梨花压海棠。”但朋友们都看到,和有力量的男人在一起,女人不会刻薄,他会撑起一片天,不让你去争去抢,被迫变成强势的女人。
这年月,打女人的男人,算计女人的男人,躁郁的男人,内心脆弱的男人……都在自称男人,通告艺人王羽帆说:“我真的没你们想象的那么需要男人,我认识那么多男人,可当我想倾诉痛苦,焦虑和失望,哪怕是在为生理疼痛撒娇时,他们对生活的牢骚和怨言比我还多,顶多对我说一句抱抱和摸摸,他们既可悲又可怜,我要来有什么用呢,怎么能嫁呢。”
这段话给陈桑榆很强的共鸣,是,康乔够幸运,能和一个够man的男人相守,像一朵花,被精心照料着,开放得温润饱满。
赵鹿长长地凝视着康乔,眼神非常平静,清明得像没有任何悲喜。陈桑榆站起身,将手递给她:“我们去跳舞。”
周杨亦步亦趋,赵鹿说:“我在德国听过程蒙的演奏,他弹过humperdinck的作品,开场白是‘晚上我睡觉时,14位天使为我守候’,我很喜欢。”
“我也喜欢他,那样文雅的男人,却弹得出很深的恨和爱。”
巨大的甲板上,海风沁凉,石龙芮在教陶园跳拉丁舞,她很喜欢大海和原野,发挥得相当好。陈曦在她旁边跳恰恰,眉飞色舞,感染所有人。陶园学得很吃力,对陈桑榆抱怨说:“姐,我也想跳得像石姐一样好,可我身材没她丰满,还不够性感。”
分明只是人间,但有这几只活宝笑闹,人间成了天国。陈桑榆安慰她:“没事,只要有媚态,跳舞就好看。”
赵鹿击掌:“这话说得好!”
陈桑榆想到了小明:“我大二吧,还是大三,寒假时,我最好的朋友在我家住,他说有些女孩子十几岁就有女人味了,有些女孩子一辈子都青涩。”
石龙芮笑:“陶园,听你姐的,女人讲究的是‘态’,你挺好的。有的女人即使漂亮,也只是木头美人,有的女人不见得五官多完美,但我们说她是尤物。”
陶园放心了:“好吧,我的腿还算长。”
女人们齐齐大笑,周杨说:“嗯,古龙最爱描写修长的双腿,平坦的小腹。”
陈桑榆加一句:“小鸽子般的胸膛。”赵鹿拍了拍她的头,她接着说,“高中时看武侠小说,老以为古龙写得太简单,后来才发现,他对女人的鉴赏确实很有一套,具备这三点的女人,不是尤物是什么?”
陶园扑过来,对她耳语:“你个实用主义者。”
赵鹿注视着波光粼粼的夜的海面,轻声说:“陶园的腿和康乔有得一拼,我看到她,总会想起大学时,她穿着迷你裙和短裤风骚地露着大腿到处跑的情形。”
“这事儿是我们园园的强项。”陈桑榆跟陶园说,“向康乔姐姐多学习学习哈!”
陶园作垂头丧气状:“哎呀,她碰到了她的大叔,可我满天下转悠,碰到的都是鸡贼大叔,肚腩大叔,又鸡贼又肚腩的色大叔。”
石龙芮扮个鬼脸:“亲爱的,这是有运气成分的,有的人唾手可得,但她豁掉了半条命才得到。”
“嘿,这世上,不公平的事儿多着呢。”陈曦凑过来说,“谢之晖收购阿波罗号跟我说了一件真实的事情,有个超级大富豪的苦恼是,买不着称意的游艇。好容易看中一艘,他又嫌甲板太大,使他离大海太远。这话欠扁吧,真想一脚把他踹下海。”
石龙芮鬼鬼地笑着喝一口酒:“不啊,先嫁给他,再一脚踹下海,然后推给风大浪急。亲爱的,亿万富豪的遗孀,这个名头怎么样?”
“好极了,纵横四海是最快活的,富婆,你发达后可别忘了我们。”陈桑榆从石龙芮手中拿过酒喝,好辣。
纵横四海——她是有多喜欢这四个字?他总说,小弟,等我学成归来,带你纵横四海。
可他在二十七岁的深秋,遇上了人生的奇迹,义无反顾地和旧事告别,携新人纵横四海。
他乐颠颠的和十九岁的少女奔向新生活,只余她独自凭吊旧情。
有人悲莫悲兮生别离,有人乐莫乐兮新相知。是啊,陈曦,人生多不公平。
少年时,她总在这样的夜晚和毛豆相约在街边吃拉面,连汤水都喝得一干二净,汤里加了紫菜、牛肉丁、葱花和虾米,香得不得了,毛豆却还会嚷着饿,非要扯着她再去吃一包糖炒栗子才罢休。
栗子壳一掰为二,毛豆拿把刀,随随便便几下,就画出了眉毛眼睛和嘴巴,喜怒哀乐表情各异。她把它们戴在十个指头上,一路走一路玩,拿腔捏调地演话剧,把它们命名为嘻哈家族。
毛豆把她往怀里一搂,在她脸上亲了亲:“我要去学拉面手艺!将来我们流浪去欧洲,我拉面你做浇头。老外都很傻,会把拉面过程当成行为艺术的,我们生意红红火火,你剥几个栗子奖励我。”
无边的回忆刺痛神经,陈桑榆咬住了下唇,制止自己再沉湎下去,专心致志地对付伏特加。
有些故事不会说给所有人听,然而,一双眉清目秀的帆布鞋、两个刚堕入情网的偶遇小情侣、几种你买给我吃过的水果,和一位陌生人的黑眼睛,都会让我想起你。
可是,人来人往里,我失去了你的行踪。
陈曦在北京待惯了,喝的是便宜的二锅头,塞给她一包鱿鱼丝下酒。老实说,陈桑榆有点替他惋惜,这般俊朗的年轻人,在影视圈混了几年竟也只半红不黑。
然而,若不是与生俱来,一个人总得拿他所拥有的,换取他没有的。虽然在很多年前,毛豆也说过很动听的情话,他说她生来就是被他宠的,她什么都不用干,只消好好地在他身边就好。
他爱惜着她,就连请她吃冰,也要选装修很整洁的店铺,他认定了只有最美好的东西才配得起她,半分不想怠慢了她。
夜里有风,甲板上很冷,陈桑榆咕咚咚地喝着伏特加,很烈的酒,如刀锋划过喉咙。陈曦,你生活在我日夜思念的北京呢,最近一次和毛豆相见,就是在北京,也是清寒的夜晚,他带她到一家意大利餐厅吃东西,在安定门附近的小巷子里,落着大雨,不好找,还走错了两次。
音乐轻柔,蒜香面包很好味,起先是对面而坐,然后他换到她身边,捞过一只靠枕,脊背矮下去,把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肩膀上。两人都没说话,英文歌像春风般回荡,叫人只想舒舒服服地安睡过去。
这么久了,她竟还记得那家店,那些食物,那个人。一瓶伏特加即将见底,安定门爱情故事,并没有换来此生安定。何为安定门?哦,给了她安定感的人,不愿再迎她过门。可她被他那么深的爱过,以至于在分别后的岁月里,她总会对当初的自己爱恨交加,嫉妒不已。
最美的誓言,最美的日子,自己都经历过,也不算为命所欺吧。只是,我的少年啊,忘了是谁说过,人生最大的不幸,是从前幸福得要命。她是真被他宠坏了,他给她尝过生活中最好的滋味,以后就只能走下坡路了。要是没尝过山珍海味,青菜豆腐也能过一生,但由奢入俭难,她被养刁了嘴,难免会嫌弃饮食寡淡。
誓言是空洞的,他没能宠她到底,所以事到如今,她什么都得干,即便是招商这么烦人的事。
邮轮上歌舞升平,天下朋友皆胶漆。陈桑榆将最后的伏特加喝完,陶园说:“姐,你疯了,是伏特加!”
“伏特加啊?你欺负我不懂英文?我认得啊。”她疯疯癫癫地喝着闹着,朦朦胧胧中,有人过来了,她响亮地一推,“来,干杯。”
那人很担心,抱着她说:“阿姐,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
“我和他分了。”
她抱着伏特加,嘿嘿嘿直笑,说出来了——
真的——
说出来了——
好轻松。
漫天星斗高照,陈桑榆醉死过去,她不晓得那一晚自己哭了又笑,肝胆俱裂。
醒后已近中午,朋友们都在,她很难为情,但无人责怪她。她是在海岛别墅睡的,白色木屋,露台临崖而建,笑纳一海的风。家具很简单,她这间房的墙上挂了黄永玉的荷花图,金灿灿的,很绚烂,约莫四尺左右,以谢之晖的财力,应当是真迹。
陈桑榆没想过自己会在拜访客户的时候喝醉,谢之晖不是张怀天,这是极失态的事,她很懊恼。但周杨安抚她说,一发觉她喝高了,赵鹿就指挥他将她扛进房间躺平,众人都守在她身旁,后半夜才走,连刚认识的陈曦也陪着坐了很久。康乔和大叔也来了,石龙芮跑去厨房给她炖了醒酒汤,被问起就说是陈曦喝忘了形,半个字都没提她。
陈桑榆很羞愧:“我……我没想到自己会……”
职场近五年,她是不肯让自己失去控制的,但毛豆,毛豆……赵鹿握着她的手说:“觉得丢脸?一屋子都是朋友,有什么可丢脸的?你在我们跟前都不敢喝醉的话,丢脸的是我们。”
陈桑榆头一回觉得朋友这两个字很珍贵。入社会后,她受再大委屈都不轻易让人看出她的不满,内心充满了防范和戒备。赵鹿又说:“我以前跟你一样,很怕失控,凡事都很警觉,但小乔笑我,连个喝酒的人都没有,惨不惨?惨!惨极了,我是披着盔甲的,但这两年倒好了许多,心里烦了,找朋友出来劈劈酒,晃晃膀子吼两下就没事了。”
我肯让谁见我烂醉如泥,才肯跟她称兄道弟。一夜宿醉,头痛欲裂,陈桑榆虚弱地说:“我总想无懈可击,不愿被嫌弃。”
陶园鼓着圆眼睛骂她:“姐,你要死啊,你什么都不和我说!害我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刺激你那么久!”
唐一宁靠在沙发上,听了陶园的话,眼中露出惨痛的表情,陈桑榆一惊,唐一宁走到她床边,摸了摸她的头发:“小鱼,你一定觉得说了也没用,我们又不一定懂。”
陈桑榆做声不得,唐一宁说中了她的心事,她总觉得思维在相似层面才好交流,可陶园和唐一宁都太年轻,跟她在不同海拔,如何才能谈话?但这在石龙芮看来是小事,她又神叨叨地读出了她的心声:“通信基本靠吼!”
话虽如此,但女人们其实都深以为然,两条不在相交平面上的直线,看得见,但没交点,尽管互相微笑,却只是在演无声电影。可她太好命,结识了赵鹿、康乔和石龙芮,她们都能懂。别的人如陶园等小年轻,纵然不能感同身受,可他们对她的关心,是实打实的,这就够了。
张爱玲那句被人引用得滥了的话,在今天仍有它的意义,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有的人并不懂得,但仍肯对她慈悲,这何尝不是温暖?她若只一味追求懂得,那就和灵魂姐邵琼犯了相同的错。
我亲爱的,但愿他日江湖再见,我已再世为人。朋友们的好意,我都心领,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