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四章 惊骇
作者:牧野少年      更新:2022-03-04 03:16      字数:2063
  许寻峪这么想着便不耽搁了,回到自己房间看着阿大做功课——既然拿人家当了兄弟,自然要给人家足够的机会和条件。
  阿大是个机灵人,他所有的智慧都来自于老猎户和市井的耳濡目染。无论是文才和还是武功,他都需要从头开始系统性的学习。
  这个过程里,许寻峪既是他的同窗,也是他的先生。便为了更好地教阿大,许寻峪的学习也更加认真了。
  而舒德音呢,她在写话本子。其实在黎州的时候,姚九给了她极大的触动:个人同家族间到底应是个什么关系;
  而许寻峪何尝不是一面镜子,照见了那个有赤子之心的自己:若是有人到她面前来,说舒家其实最有应得,洪元帝不是她的仇人,只是做了帝王最应当做的事情——为朝廷铲除奸臣,为政事寻回清明……
  若有人这样说,若有人这样说……
  她想自个儿怕是会同许寻峪别无二致,第一时间要痛恨了来报信的人,认定了对方是奸诈小人,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
  她难道不怕吗?她心心念念要复兴的舒家,会不会也有她看不到的黑暗与阴霾?彼时她只是个孩子,光风霁月、大公无私的印象,会否只是出自于亲人一厢情愿的美化?
  因为怕,所以都不知道要如何在第一时间介入到许寻峪的恼怒中。因为怕,她血脉必须时刻睁着眼睛,走好自己的每步路。
  她本是以白琉朱为蓝本,要写个四处漂泊的浮萍家族再也回不到故乡的故事。
  可她写着写着,故事的主人公变成了为家族复仇的少年,穷尽一生将仇人扳倒,却发现,原来仇人清白无辜,可家族,实在并不冤枉……
  她停笔时,颇有些悚然心惊之感。总在同命运做对抗的人,总会有这样突然的惊骇时刻:若我所做的一切抗争,前提便是错误,那这一生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她自个儿把话本子从头到尾读了好几遍,差不多一字一句都背得熟了,这才将纸张齐齐整整折起来,投进了炭盆里。
  许韧进来时,炭盆里只剩了一缕的轻烟,有幽幽的墨香蒸腾着,像是一段不可告人的愁绪。
  许韧从不胡乱好奇她写的东西,给他看的才接过去阅读。此刻也并不问她焚的是什么。舒德音却放下笔,亲手给他泡了茶,请他坐下。
  “先生,我有一事请教。”
  许韧也认真喝了茶,回归到先生的身份:“请讲。”
  “若是许家在西北却有不可说之事,峪儿知晓了,来向先生请教,先生你会如何同他说?”
  “何谓不可说之事?私德不修,不可说;中饱私囊,不可说;公器私用,不可说;草菅人命,还是不可说。仔细说起来,定远侯府养私兵,训暗卫,这也是不可说。”
  舒德音噎了一下:确实,仔细论起来,定远侯府背着朝廷养私兵,这何尝不是违反律法的?可舒德音收下许厚璞拨给她的西北军小队时,并没有觉得有任何问题;
  可她想明白西北还有别的人能拿西北军当私人护卫,她第一时间想的却是蛀虫、败类,为何?
  用后世的一句话说,“和尚摸得,我摸不得?”换做大晋的话,就是“都两只眼睛一张嘴,你能伸手我就能伸腿”。
  “定远侯掌一方防务,也受朝廷忌惮。若不留些自保的手段,岂不是让忠臣良将不敢在卧榻上安睡?”
  许韧点点头:“帝王坐拥万里江山,为万民共主。若不将所有人都握在掌心,如臂使指,岂不是也要睁着眼睛难以安眠?”
  “为帝者,当然要胸怀天下。用臣子,而不是疑心臣子,畏惧臣子势力。”
  “为官者,还理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精忠报国,死而不悔。”
  舒德音瞪着许韧,这要不是师生模式中,简直要呲着牙再去咬他一口:“那岂不是说定远侯爷留后路是错的,而背地里将西北军出借做护卫的人,其性质同许家并无区别?”
  许韧笑,戳戳她不自觉间鼓起的腮帮子:“我是说,你想得太多,筹码却太少。”
  舒德音觉得心湖里被投了个小石子,咯噔了一下。
  “呦呦,你觉得是非对错很重要,是吗?”
  “自然。先生你不也是如此想吗?”
  “我从前最喜分辨是非对错,分辨人性贪嗔痴、野望和恐惧,所以我能做个看热闹的人,冷眼旁观,却不用沉溺其中。可你始终是热闹里面的人,你在无数的棋局和博弈中,最应该想的,其实是胜负,而不是对错。”
  舒德音觉得那个小石子在心湖里发热,咕噜咕噜地引燃了一片沸腾。许韧一路上都在教她,她有种预感,今天要迎来最重要的一课。
  许韧被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又一次逗笑了,帮她把一缕发丝别到脑后。
  “小姑娘,你除了对自己狠,对所有的一切都太温柔。这个话题我们在下塘镇已经说过了,暂且放下。你方才说有不可说之事的,其实是想问舒家,对吗?”
  “你想发动战争,却一直害怕误伤无辜;你想复仇,却怕仇恨其实是个误会;你想抓住权力和利益,可你总要它不掺一丝杂质,否则你觉得自己不配得。
  “可政治不是如此。你死我活,敌消我长,只看成败,不看对错。定远侯府养私兵不可说?可你看开国权贵,有几家像许家这般屹立不倒?当今罗织罪名,对太傅开刀?天地君亲师,哪怕舒家罪孽滔天,当今是你祖父的学生,更是你祖父的女婿,如何杀得?”
  舒德音浑身一震,几乎有些坐不住了,可许韧知道她受得住的,许韧握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
  “可当今还是杀了!挪开舒家,当今才是真正的人间帝王!”
  “在政治场上,真正的高下之分,从来不是落到人品上头。善和恶的界限,比纸还薄。善意酿成恶果,恶意引发善行,你到底是看动机呢,还是用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