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明志是个痛快人，觉着许韧对他脾胃了，便将自己的遭遇说了：虽然有些丢面子，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正视自己栽的跟头才是真的无脸见人。
  事情其实简单：大晋和西岐贸易互通以来，在西北的耀州设了个交易点，两国在此互通有无。
  达明志就在青州开了个小小的马场，因着他在青州有些人脉关系，也做出了名声。因此，每年都要去耀州十几回，便是从西岐人手里采买良种马驹和种马。
  这回他去，熟悉的西岐马场主没来，但叫人介绍了个年轻人给他。说这人是西岐什么部族头领的外甥什么的，家里有上好的马匹。
  达明志一个普通买卖人，即便对方是西岐部族头领，和他也没什么干系不是？他也没太在意，但也去看了人家领来的马匹，当真不错，雄赳赳气昂昂的，毛色发亮，看筋骨和马蹄，耐力和爆发力都极好。
  “……我也是见之心喜，一口气定了四十八匹，中间种马有八匹，母马二十六匹，马驹十四匹……”
  许韧的手指不由在桌上点了点：一口气定了四十八匹马？这应当算不得什么小马场主了吧？
  但他也没有多问，只听那达明志苦笑道：“哪里知道，真到了交付时，我选的那些马都不在其中，都换成了老弱病残的，我便是带回青州来，也浪费了草料。”
  达明志自然不干了，找上门去，竟叫人直接赶出来。他带去的随从伙计好几个都伤了，人家一口咬定他定的就是这些马匹。不想要了？成啊，定金就不要想拿回去了。
  达明志先是找了耀州有头有脸的人来说和，都劝他吃亏是福，只怪那时下定的时候，没有找了官家和中保在其中证明，如今空口白牙的怎么说得清楚？
  许韧皱眉，觉得这所谓有头有脸的人说的实在没有道理。
  “互市贸易每日成百上千，哪里能都找官家和中人作保？且你下定的时候，难道没有签契约？”
  达明志叹气：“许兄所言甚是。只是这其中有些缘故。互市开办起来不过几年，许多章程并不算清楚明白。几十匹马这样的大宗买卖，都是要找管互市的官差从中监督的，怕的就是出了纰漏。”
  然而历来百姓怕官家，都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等闲都不愿意同官家打交道。
  那吴大贵撇着嘴，袖在衣袖里的手一动一动的，也不知是抓痒还是摩擦发热。
  “官家哪里白给你干活的？这样的买卖凡是报到官家去，你知道要抽多少税吗？”
  许韧记得，两国在签订互市协议的时候，明确说过，前五年都是不从商户的经营中直接抽税的。那么他们所说的“税”，应当是掌管互市贸易的官差私自收取的“保护费”。
  吴大贵缓缓把手抽出来，指甲里头乌黑的。他就伸着腌臜的手指头，比划了个“三”字。
  许韧扬眉：“三成？”
  吴大贵也抖抖眉毛，手又收进袖子里去暖着了。
  许韧便明白了，这样大一笔钱，谁愿意没事往官差的荷包里塞？因此达明志定然是绕过了官方，直接同西岐人交易。
  契约未必没有签，只是马匹都是活物，自然不能规定得那么细，只说有多少匹、几公几母几驹。西岐人办出来偷梁换柱的事情，从契约上看，压根就揪不住他们的把柄。
  所以达明志其实是吃了个哑巴亏，虽然只是定金，那也有上千两了。
  等舒德音听说了这事，她气得就在床铺上砸了一拳：“岂有此理！便是绕过了官府，也是一码归一码，那西岐人偷奸耍滑蒙骗人，难道就不作数了吗？”
  若是人人都秉着“吃亏是福”的心态，那个西岐人光是靠这个招数，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许寻峪这几日正是民族自豪感最强烈的时候，也学着舒德音，小小的拳头在被子上砸了砸。
  “可恶的西岐人！竟如此欺我大晋好男儿！”
  这都什么跟什么！舒德音不由又笑了，问许韧：“最后那达明志便不了了之吗？”
  还能怎么办呢？平头百姓，已经习惯了打落牙齿和血吞。
  舒德音眯眯眼，表情变换不知道在想什么。许韧坐到桌边，慢条斯理倒了杯茶水，也没问她在思想什么，也没开口打破一室的寂静。
  还是可爱的许寻峪，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恨了一通西岐人的阴险狡诈，抬起头来发现，怎么姑姑都不和我同仇敌忾的？
  “姑姑，西岐人这么可恶，难道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吗？”
  舒德音已经思想好了，眨眨眼：“我们峪儿要不要去主持公道？”
  许寻峪再没有想到舒德音竟然会这么捧场啊！他激动得都要呼吸不过来了。
  “真的吗？姑姑，真的吗？”
  哇！帮着咱们受欺辱的大晋人去向可恶的西岐人讨回公道的事情，想想都热血沸腾呢！是时候证明我是许家的血脉了！
  舒德音却又眨眨眼，觉得许寻峪八成要迎来人生最迷茫的命题：究竟大晋人和西岐人有什么不一样？是不是真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不是所有的西岐人都是坏的，是不是……
  但此刻舒德音并没有把问题丢到许寻峪脸上来，她想去看看耀州的互市——那是徐掌珠牺牲了整个人生去促成的地方。
  许韧还坐在桌前喝茶，舒德音讨好地扬起笑脸。
  “先生！向来都是事情来找我们，把我们追得火烧屁股的。现在我们主动去找事吧！”
  许韧：！！火烧屁股什么鬼！坚决不承认火烧屁股的人里有我一个！
  他手都抖了，把茶杯往桌上放了，觉得自己怕要为了早已经失去的形象捂脸哭一场。
  许寻峪可怜巴巴看他，只盼着他能赞成：“先生？许先生？”
  许韧瞥他，凉飕飕地瞥他：求我，叫我声好听的求我！叫我姑父！
  结果舒德音比许寻峪还恳切，双手合十，葱白的手指就搁在蔷薇花瓣样的嘴边，唇瓣微嘟，明明是恳求的，看起来偏叫人觉得危险。
  “先生，咱们去吧？我一定乖乖的！我不惹事，我就是去瞧瞧互市上都有什么挣钱的买卖。等我找到好营生挣了钱，给你买衣穿！”
  神之给你买衣穿！你怎么不叫我给先生买花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