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恶毒
作者:牧野少年      更新:2022-03-04 03:10      字数:4310
  世子夫人当日就给易老太太捎了信,请她过府来商议过礼的大事。
  认真说起来世子夫人是易老太太的晚辈,很多事情其实太好做姿态商量。奈何家里没有老太君坐镇,她想了又想,又把平宁候老夫人请来了。
  趁着易老太太还没来,母女俩又说了回徐掌珠的亲事。
  平宁候夫人真是多少唏嘘感叹:“竟是老燕王妃和许山长夫人都中意这门亲事,唯独那许先生自个儿,守着师生之防,只说掌珠是个孩子。”
  世子夫人皱了眉头:“京中的女子多在云鹿进学,如此说来,难道许先生便只能不娶了?”
  谁不是这么说呢?许韧偏要有这许多不合时宜的执拗,你做女方的还能说什么?难道竟要按着他的脖子应了这门亲事?
  “那如今又怎样呢?可还有旁的人选?”
  人选是有的,到底没有许韧和心意,平宁候夫人是个豁达人,也不由得心中难平。
  不一会儿下人回报说易老太太来了,母女二人就起身去迎,这回事只得放到一边了。
  倒是瑶柱听得了,想着舒德音和徐掌珠关系最亲近的,有心和她通个气:别回头在徐掌珠面前说错了话,触了人家的逆鳞不是。
  舒德音正烦心着呢,因着定远侯叫了她去:“你可答应了你大姐姐什么?”
  舒德音摇头:“孙媳只叫大姐姐多信祖父几分。”
  定远侯顿了顿,吩咐道:“她再来找你,你径自打发了就成。此事老夫有计较。”
  舒德音心里一跳,还要再问几句,定远侯已叫她下去了。
  阿停推了她要走,她想了想,突然又问:“祖父,我出去住一段时日可好呢?”
  定远侯锐利的目光盯紧了她:“为何?”
  舒德音咬了咬唇:“孙媳说不好。但盼着祖父允了,等孙媳想明白,再来同祖父回禀。”
  定远侯眉头皱得死紧,舒德音向来是个坦诚孩子,如今抬起头看了他,眼神尽是痛苦和纠结。
  “和离不成,你这般痛苦吗?”
  舒德音摇头:“并不是为了和离。”
  这孩子本就是个心有七窍的,她在想什么旁人哪有那么容易看穿呢?定远侯为着许家的利益,强硬压着不许孩子和离,本就担心她会反弹。
  “罢了,你去吧,别去得久了。再一个如今京里太乱,你除了学里,旁的地方不要乱走……”
  真真地叮嘱了好一番,舒德音才揣着一颗酸涩的心走了。
  去时也没和谁说,许瑷知道了,第二天就去学里找她。
  “怎的连我都不说?怕我会拦你么?”
  舒德音苦笑了,拉着她的手:“阿稳,我的心乱了。”
  许瑷细细想来,实在不知道她为了什么心乱,便是许厚璞去西北和离不成,她似乎也好好接受了、想开了。
  舒德音也觉得奇怪,她并不轻易爆发的。对宋老先生发过一通邪火之后,她以为自己可以再“正常”很久。但不行,昨天晚上许玥来找过她以后,她就乱了。
  “我此刻想骑马。”
  许瑷吓了一跳:“你还没好呢!”
  徐掌珠却拍板了:“那便去骑!”
  竟当真去了马场,柯先生吓得张开双手拦着不许胡来:“此马场是我的地盘,要想从此过,留下……”
  差点就说出一句“留下买路财”,到底刹住了车,转了话音:“除非,除非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不过就是骑骑马散心,整得跟两国交战、守卫家园一般。
  “所以,柯先生,您从前确实是山匪吧?”
  柯先生:……
  柯先生默默让开了一条道,默默指了指最温驯的那匹枣红马:“再不许给我闹什么幺蛾子!”
  舒德音来就是要闹幺蛾子的:“我要那匹黑马!”
  徐掌珠就去把黑马牵了出来,柯先生黑着脸看舒德音:“你要是活得腻了,其实可以另找个地方。”
  舒德音朝他弯了弯好看的小眼睛:“我知道先生担心我,有先生在,学生且出不了事呢!”
  柯先生莫名其妙被她架起来下不得台阶,眼睁睁看着阿停和徐掌珠扶着舒德音上了马,徐掌珠翻身坐在舒德音身后。
  “怕不怕?”
  舒德音不说话,只夹了夹马腹,黑马就鼻子喷着热气,射了出去。
  舒德音在夏日里带着热气的风里流了眼泪,谁都没有发觉,因为转瞬间,就被热气舔舐干净。
  她多期盼这速度能把她心里奔涌而来的躁意卷走,但不行,不行。
  其实世界的倾覆,有时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一根牛毛细的花针,在心的某个孔窍处轻轻一扎,明明不疼的,但就是顷刻间千里之堤溃毁,不及反应已是洪水滔天。
  她去问古先生:“您如何活得这般自在呢?”
  古先生还叫屈呢:“我哪里得了自在呢?不过是想要个称心的关门弟子,竟然也那么难。舒德音,你当真要……”
  舒德音头皮发麻,连学生的礼仪都不顾了,赶紧退了出来。
  阿停看了也是心急:“您在心忧何事呢?”
  四阿是一直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左看右看,舒德音这场情绪危机都是突兀得令人诧异的。
  舒德音沉默了一瞬,突然道:“我其实难过的,”她转过轮椅看着阿停,“许多事情明知道那是对的,所以要去做。但做了,其实意难平。”
  阿停突然也有些想哭:“少奶奶,您不必总做对的事情。”
  都知道这是在说半年节灯会了。那时阿停眼见着无羁受伤遭人追捕,舒德音说那头才是生死关天,因此主张着叫阿停撇下了她。
  “奴婢那时明知道丢下您不对,可还是……”
  话说开了,舒德音才发现苛责旁人也不是那么难的一件事:人的心胸其实只有那么宽阔的,她尽力做个完人,每次都同自己说好了要改,到底只是越陷越深罢了。
  那头世子夫人当真是雷厉风行的,很快议定了过礼之期,又迎来了一重难为的事情:许玥的嫁妆公中所出的毕竟有限,要真置办起来,就需要二房来操持。
  可如今的情形,二太太那头到底是什么情况,世子夫人丝毫不去过问的,唯恐沾染上了,现在这嫁妆要和谁去对接呢?
  定远侯压根不觉得这是个事情:“公中如何出,你按照章程来即可。二房那头,叫人去庄子上和老二媳妇要就是了。”
  世子夫人真是头都大了:“只怕她知道了这桩婚事的详情,会……”
  定远侯雷电样的目光便看了她:“便要如何?”
  世子夫人说不出话来了,她也是做媳妇的,难道要同公公说唯恐他另一个媳妇闹起来,事情不好收场?定远侯叱咤风云的人物,难道还能叫家里的小辈女眷拿捏住了?
  她实在硬着头皮都不想去应付二太太的疯闹,索性先叫了许玥来商议了。
  许玥早就为了这一桩心煎,此刻低着头半响,抬头竟是一句:“不若,便不要这份嫁妆了。二房只有小三独个儿,以后留了给他,我心里是甘愿的。”
  世子夫人当时就把胸口捂住了,闷得说不出话来:一向觉得这个侄女是个好的,但贤到这个份上,难道不是另外一种糊涂吗?
  二房的东西给了许玥还是许厚璞,都和世子夫人无干。因此她做了个冷眼旁观,却将这事看得透透的。
  “你是我侯府的嫡长孙女。你出门子带了什么陪送,京城里长眼睛的都会盯得分明。到时你只要了公中的那份,京里要如何议论我们许家?要如何看待我和你大伯父?说我们欺你没个父亲庇护,苛待了你?或是再说你祖父纵容我们克扣你二房私产?”
  再一个,以后许璐和许瑷如何陪送呢?有这样一个大姐在前头比照着,她们再如何都是难为。
  世子夫人实在气不过了,将这话就没个遮掩甩到许玥的面前:一向怜惜你叫二太太辖制着,可如今竟是被二太太把头脑都洗成浆糊了么?
  许玥只觉得没脸抬头了:她为了不去招惹二太太发疯,宁肯自己不要那份嫁妆。原来竟是个最坏的主意么?
  世子夫人看了她的神色,实在不想多说了:这是二房的孩子,精明也好糊涂也好,她也只能说这些了,再往下便是要撺掇人家母女离心。她何苦来哉?
  许玥踉踉跄跄回了望月阁,只觉得前进是苦,后退是苦;自私是苦,无私更是苦。
  她哭了一场,实实在在发现自己百无一用。从前当自己是个目下无尘的明白人,原来只是从不需要真正去做抉择罢了。
  她的反应也算是神来一笔,至少世子夫人已是气得狠了,连麻烦都不怕了,巴掌一拍:“备马车,出城!”
  二太太那头,还在做着许厚璞择一良机迎她回府的美梦呢!那一良机,说的只怕就是许玥入宫的时候了。
  她但凡想想,心里都是浸了蜜糖。那时被赶出定远侯府时多么狼狈呢,坚定不移地立誓一定要回来的,其实多少忐忑不安。
  到底苦心人天不负,我玥儿便是天命真凰,什么丧门星什么定远侯,都休想阻了她的青云路。
  做了不少时日的美梦,连乡下的空气都觉得畅快了几分:“便当出来散散心,以后怕是没这样的清静日子了。”
  可不是呢,设想着许玥成了贵妃,到时定远侯前车水马龙的,有大半怕是来巴结她的。做了皇帝的丈母娘,以后再做了皇子的外祖,说不得还要做做新君的外祖,可不是满京城的命妇都要在她面前矮了十分呢?
  从前那些瞧不起她的;在背地里嘲讽过她的;对许绍诚动过妄念的,以后要如何看她的眼色,如何承受她的反唇相讥,如何叫她羞辱得唾面自干,通通都在想象里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所以你看,有个这样的娘亲,许玥自己又是那个个外硬心软的性子,不入宫当真是老天保佑,说不得还是许绍诚在那头做了不少的工作才压下来的。
  这一切触手可及的荣耀,就在世子夫人平铺直续的通知里,瞬间崩裂。
  二太太跳起来,砸了手边的茶杯不算,还砸了世子夫人的,不解气,心里有岩浆在奔突着,不发作出来就要立时倒毙了。
  她连着将屋里的瓶瓶罐罐都砸碎了,并没有压住了快要爆裂的血管,只觉得她要死了,她要疯了,她要拉着世子夫人陪葬的。
  她扑了过来,瑶柱和白羽这当头如何会让她近身,齐齐拦在世子夫人面前。
  二太太扬手就要打,瑶柱眼睁睁看着那只手扬起来,仿佛半年前的那场闹剧的重演。
  那时她被二太太不由分说扇了一巴掌,只觉得再也没有脸面活着了,自缢被救回来后,她其实想要逃避的,是舒德音对她说“但你此生,都会记得那一巴掌,都会记得那些议论的声音。也许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你还是一样的,一退再退”。
  此时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起舒德音这句话,本能地就伸出手来,死死钳住了二太太的手腕:“二太太,请自重!”
  没有京城贵妇在她面前弯腰,却是这最下贱不过的奴婢要她自重!
  二太太又扑了扑,瑶柱和白羽齐力将她制住了。
  世子夫人也被她的举动气得发颤: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好心好意来给她女儿操持婚事,我不欠你什么,竟要受你的气呢?
  她轻飘飘地看了刘妈妈:“不拉着点你们主子,你们怕也是群死人了。”
  刘妈妈也是被这反转惊呆了。外头报说世子夫人来时,大家都以为是来接二太太回府的。
  二太太何其得意呢?从前她也是巴结着世子夫人过活的,在大嫂面前做小伏低,一拘谨就是十几年。如今她女儿出息了,世子夫人又怎样呢?还不是调转来请她回去呢?
  你看,许厚璞在二太太面前撒的,当真是善意的谎言了。娘有这个痴心妄念,已是说不清楚道理了,为了姐姐不再为难,他打定主意瞒一瞒,实在算不上大逆不道。况且连后路都想好了,以独苗苗的身份威胁了娘,将她远远带到西北去,慢慢地哄得她回转了心意,以后什么麻烦都只他一个人受着,这主意差到哪里去呢?
  偏生就出了这许多岔子,硬是连做梦都不给二太太做完满的。在世子夫人明说许玥的夫君只是个督察院经历前,她还骄矜地在大嫂面前摆架子呢!
  是要疯一回啊,要好好发作一回。这世道不会好了,孤儿寡母的竟叫人欺负到这个地步,连亲亲的儿子都同人狼狈为奸了,当真是恶毒的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