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自尽
作者:牧野少年      更新:2022-03-04 03:09      字数:3129
  赶到庄子上时,里头灯火通明地,早有婆子等在门口,见了三个主子就忙赶上来行礼。
  “大小姐,三少爷,三少奶奶。”
  许玥和许厚璞都无心理会,只行走如风往里去。
  舒德音慢慢地叫人从马车上扶下来,慢慢坐到轮椅上。时值初夏,可这郊外地方,凌晨的风里竟是清冷的寒意。
  舒德音觉着伤处有些隐隐发痛。她也不张扬,只问那被许家姐弟抛在身后的婆子:“二太太得了什么病?”
  那婆子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丫头们,颇有些踟蹰的样子。
  舒德音眼睛闪了闪:“妈妈放心,我的丫头们嘴都极紧的。”
  那婆子就低声说了,若不是此处再无旁人,凌晨又是极静的,舒德音真要疑心自个儿听错了:“你说什么?”
  竟是说二太太悬了梁!若不是刘妈妈发现得早,只怕此刻已是没了!
  舒德音闭了闭眼,轮椅疾行向前,风拂在她脸上是一阵阵的刮骨冷意。她潜意识里将自己缩成一团,再用了极大的气力,把自己点点展开。
  到了二太太住的院子,连舒德音的听力,都能听见刘妈妈的句句哭诉,许玥和二太太的低泣声夹杂其中。
  舒德音在电光火石间伸手,一把握住了椅轮,不叫它移动分毫。
  阿停和阿英便将轮椅停了,陪着舒德音在院子里等着,从漆黑一片等到东方现出丝丝青白,再等到第一缕阳光撒到舒德音冻得麻木的脸上。
  若是阿司在这里,怕是要说一句舒德音自虐,何苦要找这些罪受?又无人得见,并没有意义。
  舒德音觉得这几个时辰里,她实在并没有想什么。脑海中一片混沌,只是任着思绪如蜉蝣般在凝卷成一团的空气里挣扎,死活都挣扎不出那些黏腻的桎梏。
  许玥姐弟一直呆在房里,也并无人意识到舒德音的缺席。
  二太太的脖子上一片紫胀,一道环状的痕迹触目惊心。
  她竟是一直裸露着,等到许玥姐弟来了,苦苦求了,她才闭了眼睛,任人施为的样子,由许玥亲手给上了药包起来。
  许玥的眼泪就没有停过,只想知道“为何,为何”。
  二太太的泪珠儿也不要钱般滚落,无论许玥如何追问,她只生无可恋地不答一个字。
  如何叫一双儿女不煎熬?
  刘妈妈在旁边跪着说了,从二太太来庄子起的夜夜梦魇;到忧心儿女的茶饭不思;再到自我厌弃的心灰意冷⋯⋯
  “⋯⋯二太太一意想着,等大小姐和三少爷回来,总能亲人团圆,叫她知道些二爷迁坟的情形。等你们回来了,二太太只觉得放下了一桩心事,再没有什么可担忧的。横竖⋯⋯”
  刘妈妈也拭着泪,替二太太好生心酸了一把。
  “三少爷的婚事不由她,已是定了。婆媳闹到这个地步,无论是侯爷还是一双儿女,只以为是二太太的不是,并不知她心中的苦楚⋯⋯”
  刘妈妈也不要命了一般,索性在许玥姐弟面前说个痛快。
  “大小姐的婚事近在眼前,可大小姐竟一意要逆天而行,全不管二房的前程。自然二太太连得了姑爷孝敬怕都做不到。二太太想着人生一世,如今半点不由人。谁都只将她当做累赘,她便⋯⋯”
  刘妈妈说着,伏地大哭起来。二太太也是帕子掩了面,瘦弱得纸片般的肩膀抖动着。那肩骨薄薄的一片,仿佛能刺进谁的心脏里搅动一番。
  许玥真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什么是天命呢?您不过是叫人蒙蔽了,如何竟魔障成这般⋯⋯”
  其实清心师太这几个月一直努力将二太太洗脑回来,想叫她就此忘记了“成凰”一事。只是人一旦有了执念,哪里还情愿回转?
  许厚璞脑中一片乱麻,只看着二太太脖子上刺眼的布巾。
  二太太咬着唇,只哀哀哭着:“你爹便是在西北没的,我⋯⋯我还不如死了!我便是死了,就再不用日夜悬心,怕传了一个要命的消息回来⋯⋯”
  许厚璞蓦地打断了她的话头:“您要我怎么样呢?一辈子缩在京城,躲在祖父和您的羽翼之下么?叫人嘲笑老子英雄儿狗熊,一世不能继承爹的遗志?”
  二太太却是恼了:“京城那许多有出息的儿郎,有几个是从西北淌着血水过来的?你是许绍诚唯一的儿子,侯爷便该当为你安排好锦绣前程!”
  许厚璞有心要反驳几句,到底看着那布巾簌簌颤动,只将满腔的不解和哀恳咽了。
  二太太自从打听到京城如今的动向,知道得了如意、青云直上的有哪几家小姐,她也是真的不想活了:且不说什么赵语嫣、姚若涵;只说那忠勤伯府的安馥儿,那正是她所熟悉的女孩儿。
  她再如何想都觉着,安馥儿人品不如许玥,样貌不如许玥,才情不如许玥,连家世都及不上许玥分毫。
  怎的就不能是许玥呢?该当是她啊!只要侯爷肯推她一把,明明就触手可及的。
  母子几个,谁都不明白谁,都以为对方难以理喻;但谁都不舍得谁,单单能用自己,就逼得对方生不得、死不得。
  直到许厚璞觉着那房里的空气,能把他生生扼死在里头,他硬着心肠退出去,看到的就是舒德音的侧颜。
  她安静地望着太阳一点点从东方升起,丝丝缕缕的柔光从她扬起的手指间穿过,又将她的手掌照得透明。
  她只抬着手与阳光嬉戏,好似房里那些掌控与逼迫,与她并无半分相干。
  也确实没有半分相干了。她将自己同二太太做了切割,从此便真的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生半丝烦忧。
  许厚璞在舒德音身边站了,将她的阳光挡住了:“我要怎么办?”
  与其是问她,不如说是在问自己。
  舒德音正觉得自己的手掌粉红粉红的,暖玉一般,煞是好看。被他一拦,那好看就弱了几分,她只得放下了这点自娱自乐的趣味,专心看了他。
  “三哥你自己知道怎么做,但你做不出来。”
  知道那许多道理,分辨得清一切是是非非,但不一定就将这一世活得通透。
  只因为你是人啊,你要受你的情感和道德牵绊,永远做不到无情无爱。
  许厚璞没有做声了,半响,赌气似的:“若是你,你也做不出来。”
  舒德音微微笑了:是啊,对着你娘,我做得出来;可这要是我娘,我怕也做不到。
  她从前一意拒绝了先生们的好不就是如此么?没有牵绊,便没有束缚。
  一时默默,许厚璞只在她身边儿站着发呆。
  舒德音歪着头看他,又是觉得他可怜:世间怎会有这样的父母呢?分明自己贪嗔痴,却要架着儿女也用一生去填她的妄念。
  等到许玥也走出来时,阳光已经有了些热意。
  她踉踉跄跄地,从冰窖里挣脱了般,走到暖阳下,打了个哆嗦,一时也半闭了眼睛,去感受那温度。
  舒德音其实全白跑了这一趟,非但没有帮到半点忙,反隔在了中间儿,叫人家姐弟不方便好生商议二太太的事件。
  因此一回了府,舒德音便告退了——她今日还需去进学呢。
  许玥和许厚璞在望月阁坐了一天,到底说了些什么,也无人知晓。
  舒德音从那个凌晨里挣扎出来,便对二太太的幺蛾子有点无动于衷。但她知道,二太太的每一步,都是在牵动着许玥姐弟的进退喜怒。
  她设身处地去想,实在替他们为难。
  她遇到宋老先生时,便去向他请教:“先生,儿女孝顺父母,便是天经地义,是否?”
  “自然。”
  “明知父母有错,然而不顺,恐有违孝心,则如何?”
  “小顺大走。须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说的乃是父母的爱子心肠。然而善心未必有善行,弄巧成拙之事古来有之。”
  舒德音一时有些惊奇,她以为宋老先生最是古板不过,只会叫人无论如何听父母教导的。
  宋老先生对她的偏见嗤之以鼻:“礼义从不叫人拘泥的。为何要守礼?盖因它合乎道德与规律。无道德和道理,便是礼仪翩翩,不过衣冠禽兽罢了!”
  舒德音不由笑意深深,转念一想,又问:“道德和道理上或许能理性看待,然而感情呢?若明知是非对错,可感情上却不忍违逆父母,一直进退两难,便又如何呢?”
  宋老先生默了默:“所以人生一世,不过在七情六欲中沉浮。看本心,也看智慧。”
  舒德音一时觉得宋老先生身上有些佛性,她叹了口气:“先生。”
  “什么?”
  “做人真的好难。”
  好嘛,你个小熊孩子,老气横秋地,不合适啊!
  等到回家的时候听到一个消息,她不由苦笑:这是二太太的天时地利人和么!
  她径直就去寻定远侯,铁七来见了她:“侯爷拜访老友去了。”
  舒德音咬了咬唇,铁七几乎没有犹豫地,又道:“大小姐也来找过侯爷。”
  “她可见到侯爷了?”
  铁七没有做声,舒德音便明白了:“所以侯爷去见了老友?这位老友,是不是⋯⋯老燕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