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辜负
作者:牧野少年      更新:2022-03-04 03:09      字数:3121
  这宋老先生背着手在书房里转来转去,义愤填膺地,委屈不甘地,许韧有点想缩着头跑路了:他疑心自己不能活着出这扇门啊!
  “老先生,做人呢,最重要是知足。您不是说了,人孩子还关怀您睡眠不好,劝您睡前泡脚?还托了师母给您带了安眠的药枕?得了便宜还卖乖可不是礼学先生应为的啊!”
  宋老先生瞪他一眼:“你也说她连个药枕都托人给我的!怎不到我面前好好认个错呢!我缺个枕头么!”
  许韧这就不好说了,宋老先生之前还觉着孩子不错,能回转过来向先生低头示好了。谁知道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见着许韧有望得一句赔罪,心理竟然不平衡了!
  许韧只得灰溜溜回了自己书房,吩咐了包过:“一下课,就叫舒德音过来寻我。”
  包过反而劝他:“少爷,适可而止吧!”
  他淫者见淫,总觉得少爷对舒德音过分关注,实在有些辣眼睛。到女院来执教,分明就是个错误。
  许韧脸色一僵,认真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行为,左想右想,自己总没有宋老先生夸张吧?宋老先生又是失魂落魄、茶饭不思的;又是受宠若惊、患得患失的;又是拈酸吃醋、吹毛求疵的,难道宋老先生也为老不尊?
  包过:⋯⋯人山长夫妇和宋老先生是年高德劭,爱生如子,惜才如命。少爷您哪里有这么高尚呢?
  许韧若知道他那过分真实的心声,怕是真的觉得这随从不能要了。
  许·自忖高尚·韧,便在舒德音来时,板着脸道:“我方才见了宋老先生⋯⋯”
  舒德音下意识“咦”了一声:“您方才没去上课么?”怎么脱离了剧本表演呢?
  许韧噎了一下:“⋯⋯下课后在路上遇到的⋯⋯这不重要!”
  包过:呵呵,嘴里没一句实话的,倒好意思和人家大儒比高尚呢!
  许韧:“⋯⋯宋老先生垂头丧气同我说,他遇到一个学生,性子过于桀骜。他从前见了总要教导几句的,如今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理无理,居然不敢出言纠正了。”
  他看着舒德音逐渐凝固的神情,叹气,“可怜宋老先生喷遍天下学生,如今却失了底气,实在是⋯⋯”他又是摇头晃脑又是叹气连连的,实在是同情宋老先生,实在是兔死狐悲,“晚景凄凉,太凄凉!”
  “喷遍天下学生”什么的,“晚景凄凉”什么的,是这么用的吗?是吗!
  舒德音也不敢指出来这点,她也不敢问,只低了头道:“是学生的不是,学生这就想法子,去解了宋先生的心结。”
  自己做的孽,跪着也要收拾残局啊!
  “真心?不是又像上回,恭恭敬敬认错,倒比指着人鼻子骂还气人?”
  舒德音泪流满面:“不会了先生!”
  “你真的觉着错了?不把旁人的好心当成日后勉强你的定金?”
  舒德音犹豫了一下,作死问了一句:“可是⋯⋯先生们总还要看不惯我的,到时候我⋯⋯”声音不自觉小了下来,“我若是不听,那不是辜负了么?”
  许韧又想指着门口说出一句“你走”了!这倒是什么熊孩子啊!
  “我看你就是没想明白!休来糊弄我!回去反省明白了再说!”
  舒德音苦着脸往外走,快要走出去了,又扭头冲许韧讨好一笑:“那宋先生那里⋯⋯”我还要去道歉么?
  许韧觉得自己简直咆哮出声:“连我都糊弄不了,你还想糊弄宋先生?”
  你是欺负人家上了年纪、心肠软么!
  舒德音忙缩了头跑了,唯留一个包过满意地看着失态的许韧。
  “少爷,做得对!正要如此!”
  “你少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包过觉得少爷是装糊涂:面对舒德音不给好脸色就对了!那样的没良心不感恩的破孩子,就不用惯着!少爷你吼这么一声,我算是信了,您确实没对人家有非分之想!很好很好!继续保持!
  下午和赵雁汇合了,苦恼地说起来这一番对答,赵雁原本因舒嘉言冥诞而悲戚的心肠,也不由轻快了几分。
  “赵姐姐,你说说,我所思虑的,难道没有道理么?”她还觉着自己说得没什么错处呢!
  本来就是啊,有人对我好了,我便要好回去。那人家为了我好,劝我不要这样又不要那样时,我又不想听,岂不是要伤人的心?
  再说了,他又对我好,又不理解我,我也会伤心难过!索性不要待我好,那时我不听规劝时,多没有负担啊!
  赵雁再忍不住,捂着嘴笑道:“你真是个孩子肚肠。”
  要不是孩子,能说出这些话来?可见从前大人模样,确实是压着本性强扮出来的,渐渐和他人的牵绊深了,本性露出来,便显出天真的孩子气来。
  舒德音真个苦恼:做人真的好难哦!
  两人带了一堆的东西,赵雁是选了许多新出的书本,而舒德音则准备了几食盒的酒菜。拿出来一说,不由相对笑了。
  赵雁说舒嘉言爱看的书:“曾借给我瞧一本《独坐空山集》,我不过多看了几日,郑重地求我还他。我再三问了缘由,才知道是从你们祖父房里偷拿的,祖父时时要看的,他恐怕露馅,这才做了回吝啬鬼。”
  舒德音便说舒嘉言爱吃的菜:“都道我大堂哥是翩翩君子,谁敢信他最爱的,是一道东坡肘子。但凡年节,定缠了祖母身边的金妈妈给他做,一人能吃去一盘子!”
  一路说啊说啊,都是笑着。若是一个人能在自己的葬礼上,叫人回想起来便笑着,那此人的一生,也可以说不曾枉费了。
  这虽不是舒嘉言的葬礼,但舒德音想着也是一样的:或许有许多少女曾爱慕过大堂哥吧,但有赵雁这么一人,舒德音真是感激。
  两人将酒菜在舒家祖孙三代的坟前供了,不曾立了碑,只能揣摩在最小的那座坟前,焚了赵雁带来的书本。
  赵雁在坟前静立了半响,舒德音同舒万里及舒友之兄弟都说了会儿话,也跟着站到了赵雁身边。
  赵雁微微笑道:“你知道么,我的祖母正在给我相看。”
  舒德音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赵雁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舒嘉言说的。或许她只是自言自语,舒德音陪着就是了。
  “我同祖父也说了,我这一生,是不嫁的了。祖父说我是个傻子,我知道祖父母也好,爹娘也好,都是为我好的。他们看来,我寻个门当户对的男子,生一堆冰雪聪明的孩子,做一个贤良淑德的贵夫人,这一生才算圆满。”
  舒德音模模糊糊想着,是啊,长辈怕是都这么想的吧?其实她也想着,若是赵雁将大堂哥忘了,会不会更好呢?
  “⋯⋯但我不要这种圆满。他们对我的好是真的,我有自己想走的路也是真的,”她扭过头来,笑着看舒德音,“若是我不按着祖父母的意愿去过活,便是辜负了么?”
  舒德音没想到她竟会把话题绕过来,默默想了会儿:“不。”
  “那便是了啊,小傻子。我也不能为了注定辜负他们,先和他们赌了气,好叫他们再不为我好,是不是?”
  舒德音突然流泪了:“姐姐⋯⋯”
  她这一刻突然理解了先生们的心情:哪怕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哪怕知道你或许并没有错。但为了叫你少受些苦楚,我便想做一回坏人,拉着你回一回头。
  因为她此刻,也很想借着“为你好”的名义,劝一劝赵雁,放下舒嘉言,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她到底没有开口,只在分别的时候,拉着赵雁道:“姐姐,大堂哥若在天有灵。只希望你快活的。若记着他,你才能真正快活,那便记着罢;若忘了,你才能好好过日子,便是忘了,他也只有高兴的。”
  赵雁眼里有泪,偏又有光:“傻子,我知道的。”
  舒德音觉得如今也找人道歉原来这么难的!
  她怕自己因为“认识不够深刻”,再一次有“糊弄宋老先生”之嫌。于是,她便想着先和许韧剖析一下自个儿的心路历程,获得他的准许了,再去和宋老先生破冰。
  到了许韧的书房,一个晶莹剔透的小仙童晃出来:“你是谁呀?”
  舒德音的心都化了,望着她流口水:“我叫舒德音,你又是谁呀?”
  “我是小秃子!”
  舒德音瞬间叫口水呛住了,她扭过头咳嗽不已,好半天才能晃过来:“哈?”
  小仙童伸着肉嘟嘟、带梅花坑的小手,食指对着自个儿:“小秃子呀,我是小秃子!”
  舒德音望着她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给如此可爱的孩子,取这么⋯⋯这么⋯⋯这么难以理解的昵称。
  再想不通,她也不能表现出来伤害孩子纯洁脆弱的心灵啊!
  她便笑着,伸出手来,握着小秃子的手轻轻一晃:“小秃子,幸会呀!”
  小秃子好似有些疑惑,可爱地歪歪头,又把舒德音萌得站不稳了。
  可是,她再一想,这不是许韧的书房么?这小仙童却是哪位呢?怎么也没个人在这里照顾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