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开窍
作者:牧野少年      更新:2022-03-04 03:09      字数:3208
  且说继上回的“世界是围着什么转”的命题,舒德音又一次陷入冥思苦想中。
  那天牧弘在书院里遇了她,叫住她道:“前几日国子监和云集的学子在望江楼论争。我这里有录的本子,你拿去看看吧。”
  舒德音便跟着去看了,想了想,主动道:“不若学生将之精要凝炼出来,贴到文论墙上?”
  牧弘正有此意,看她先来提议,便喜了几分。
  “再好不过。你师母也说如今云鹿虽然冷了争论,但外头到底是个什么声音,咱们都要好生听一听。”
  其实冷下来是必然的。便是黄远英的无类社,贴出来几篇要叫女子联合在一块儿发声的呼吁。但都过于“高屋建瓴”,并没有实际的诉求,反而落脚到“无类社的组织和领导”之上。可想而知,也是应和者寥寥无几。
  但师母也道:“无妨的,今日她们见了一个已婚女子进学,逐渐习以为常了。下次再有已婚女子来,便不以为骇事。岂不也是进步呢?”
  舒德音深以为然:许多事物的改变确实是潜移默化的。
  其实人是奇怪的动物,口嫌体正直的情况比比皆是。无非是既想跟着时代的洪流往前走,又拒绝承认了自己从前的狭隘和浅薄。
  她便向师母请教着凝练文争言论的要旨,师母耐心同她说了,笑着问她:“我却是听说你关切了宋先生,倒将他喜得多吃了两碗饭。”
  好嘛,先生们确定不是在套路她么?老是和她说这些,叫她怎么无动于衷嘛!
  舒德音只好叫清河来,解开了今日带的一个包袱。
  “听说宋先生近日睡眠不佳,家里的妈妈做了个安神的药枕,或许能有些用处。便请师母帮德音转交给宋先生吧,只不说出来历便是了。”
  “你费心给先生做的,怎的不自己给他呢?”
  “是家里妈妈做的,不巧做得多了,便给宋先生一个,”好么,为了不叫别人承她的情,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师母便帮帮我罢?”
  师母只得应了,等牧弘回来,她又对着牧弘笑:“我看着大可不必过于忧心。孩子别扭着,一时恨不得和整个世间划清关系的。可心里到底良善,终究不忍心伤了人心。”
  牧弘摇头叹气:“还是多瞧着吧。这个年纪的孩子,性子多变,容易钻牛角尖。”
  裴先生也这么说,还问那许韧:“你同学生年纪相近,按理说最好沟通的。怎么倒像是你也闹起了别扭,远远见着那孩子就要躲开了?”
  许韧瞥了眼裴先生,一副伤春悲秋的样子:“孩子太熊,伤起人来太狠。我受的内伤实在太重,一时缓不过来。”
  裴先生却不肯信:“你再受伤,能有宋先生伤得重?”
  人家都已经对自己的教育理念和方法产生了根本性的怀疑了好么!都已经在认真反思当礼和情冲突时,究竟如何才算不违心也不违礼。
  许韧捂了捂额头:你见过这样的孩子么?自己任性发作一通,倒能振振有词地,把个先生说得自我反省了!
  他倒是等舒德音上门来交小顺王爷布置的“作业”呢!一等就是几天,人家愣是什么动静也无!
  他又坐不住了,这孩子该不会是又想不开,索性不同小顺王爷合作了吧?
  他想了想,决心要给舒德音一点提示:孩子脑子不开窍,可不是先生的责任么!
  正好史学课的进度,讲到了卧龙先生这一节,他就在课堂上问了:“卧龙先生和刘皇叔之间,是谁成就了谁呢?”
  其实这样的问题很有诱导性,学生很容易就顺着他的话音去说了,有说卧龙先生成就了刘皇叔的,若不是卧龙先生智计百出,刘皇叔如何打开局面?
  有说刘皇叔成就了卧龙先生的,因着若不是明君识人,卧龙先生便是千般本事,也只在茅庐困守,明珠蒙尘。
  那舒德音听了这个问题原没有多想,只听同窗们议论着议论着,她似有所动。再一看许韧的神情,颇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她竟走神了,不去思考这个议题,只一意去想在何处见过这一幕。想着想着,又瞅着许韧的脸发呆了。
  许韧感知到这道视线,满意地轻扬了嘴角:先生我的套路,从不走空!
  须知舒德音此时想起的,便是那包过借训斥小丫头给她提示的一幕,思路发散回来,虽然没有证据,但可知许韧是在给她提示了。
  所以有能引路的先生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舒德音听同窗们说着说着,便想其实只说刘皇叔对卧龙先生有知遇之恩,其实不算准确。须知这知遇之恩,并不是白来的:若卧龙先生不曾多智近妖,刘皇叔理他作甚么?
  因为卧龙先生“怀才”,所以刘皇叔才“知遇”。之后便是彼此成就:你要做明君,我要做谋臣。其实谁欠了谁的?怎么说得清呢?
  舒德音想,许韧就是这个意思吧?她想要庄园,小顺王爷想要分一杯羹,不过是各取所需的生意,不一定就是小顺王爷吃亏俯就,也不是她踮着脚求人。
  她只看到了自己得了好处,以为那便是旁人的损失,其实不对。
  她竟没有第一时间去同许韧说话,反是在下课时,先对赵语嫣:“方才赵姐姐说的观点,我深以为是。”
  赵语嫣说的便是,那对君臣之间不是施受,不过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赵语嫣也没想到她会朝自己伸出手来,愣了一瞬,已是笑道:“我不过胡说罢了!其实也是拾了徐小姐的牙慧。”
  徐掌珠还在一旁迷糊着呢:这一幕,有点玄幻啊!
  舒德音又把自己的领悟同许瑷还有徐掌珠说了,道:“便是赵小姐,她也明白各取所需的道理:从前同我有龃龉,如今她觉着自己有望入宫,交好了我或许有用。而我为何又要执着了旧怨呢?她若是真的入宫,做我姑姑的盟友,总比做她的敌人要好啊!”虽然那样的情况,当真微乎其微。
  她说着,颇有些赧然:“我是否太过功利了?连先生说卧龙先生的故事,我都能想到这上头。”
  许瑷捂着嘴笑:“我倒觉着,你颇有大人模样了。”
  徐掌珠倒是有些皱眉:“我还是不喜欢赵语嫣。”
  舒德音握了她的手:“那你会不许我同她来往吗?”
  “那是你的事。我也只能管自己同你的交情了。”
  话说许韧东等西等地,偏等不来舒德音找他。
  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个破孩子,分明是有些了悟的,怎的要拿捏着不来和先生服软呢?你年纪小着,便是说自己一句想岔了,那又能如何呢!
  好嘛,他也任性起来了,远远在书院见了舒德音,指挥着包过:“绕过去!”
  包过表示无语:咱们就在廊下,也只有一条路,我怎么绕?调头就走?飞檐走壁?
  对包过的机智表示了失望的许韧,只能将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神放得傲傲的,全身心向舒德音释放信息:先生我不过是人好、爱护学生,你既然如此不领情不开窍,先生我只好放弃掉你了!再不要来哭着求我的!
  舒德音奇异地读懂了这个信号,恭恭敬敬地将许韧拦了:“先生。”
  许韧下巴抬得更高了,鼻子里哼了一声:“何事?”
  舒德音和包过一言难尽的眼神对了对,忍不住就抿了嘴:“见到先生了,来同您问候一声,”她避到路边,让开了道路,“先生慢走。”
  许韧:!这是谁家的破学生,我不要了,不要了!
  包过还不想看他这幅死样子呢,既然路已经让出来了,那便通行吧。
  他推着轮椅便要走,凝滞感传来。
  包过低头一看,许韧的双手又一次灵活地移动到轮子上,把轮椅握住了,不叫包过有机会将他推离师生斗法现场。
  包过哎哟一声,笑道:“少爷,您且将手移开。奴才给您推就行了。”
  许韧悲愤地看他一眼:少爷我真是将你惯坏了。你自己好好深刻反省,你做的事情,到底哪点是把自己当个“奴才”的?
  舒德音看了一出好戏,真心觉着这个先生是个妙人儿:“是呀先生,您的手是写锦绣文章的,可不要累着了。”
  许韧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舒德音:“不知你清不清楚一件事情。”
  舒德音做聆听教诲状束手躬身,听到许韧往下说时,身体都僵住了。
  “你的学习表现,可都凭先生一支笔一张嘴啊!”
  包过:无耻!无耻之极!
  无耻的许韧好整以暇看着舒德音,成功看到了舒德音脸上的恭敬加深了几分,她的腰也弯了弯:“学生错了。”
  “错在哪里了?”
  舒德音正待要说呢,许韧一扬手:“啊,我还有要事,回头再听吧!”
  看你还敢不敢以下犯上抻着先生!如今先生也要拿乔且抻一抻你!
  他的姿态是十分潇洒帅气的,他已经能想象出来:这时包过将他推走,他的身影,在舒德音求恳和悔恨的眼神中缓缓划过,留下一道令人窒息的阴影。从此舒德音就能明白,你先生还是你先生,即便他年轻又善良,但也是你必须要敬着尊着的先生!
  好嘛,这想象中的一幕确实骚断腿,奈何包过他⋯⋯懒得配合啊!
  所以许韧挥了一挥手,轮椅在原处一动不动;再挥一挥手,还是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