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嘉言
作者:牧野少年      更新:2022-03-04 03:08      字数:3153
  舒皇后说了好半天的话,口都干了。秀梅递来了蜜水,她接过来,抿了一小口,正对上一双蕴满了轻愁的眼睛。
  她扬了扬眉,来这里的小姐,无论心里是什么想头,总是带着笑的。
  因为谁也不敢在宫里头拉着脸,扫了贵人的兴头;看在其她夫人眼里,也是不美——有很大的概率,即便不进宫,她们的姻缘也在这个圈子里打转。
  可这位小姐,眸子里是掩不去的怅惘,既不符合这个场合,也不符合她的年纪。
  舒皇后倒有了兴趣,索性招手叫她也来了:“你是哪家的小姐?”
  “回娘娘,是礼部尚书赵家的,臣女叫赵雁。”
  舒皇后是给赵铭的家里发了帖子。不过她想着,以那位老大人的脾气品性,定是要推拒的。却不知为何,竟让他的孙女来了。
  赵雁也知道祖父的性子,原来想求着外祖家带她来。但外祖家不是也有个大想头么!如何愿意捎上她呢。
  她只得又回去求了祖父,横竖想进宫来一趟。
  赵铭实在是疼爱她得紧,私心里想着,若是不应,这个孩子怕是就要魔怔得没命了,只得允了。
  赵雁浑不似礼部尚书的孙女。因为她很不合礼仪地,仰头看着眼前母仪天下的女子。和她对视一息,没有低下头去,却是微微笑了。
  那是一个心满意足、别无所求的微笑:“他曾说,他不像父母,却是最像姑姑。”
  舒皇后眼神一闪,叫眼前的姑娘起身:“好孩子,叫我仔细看看你。”
  赵雁听话地近到舒皇后眼前,还是微笑:“娘娘,祖父对宫里的位置没有念想。是臣女想来看看娘娘,苦苦求了他。”
  “好,我知道了。”
  “娘娘,臣女可不可以斗胆求您一件事?”
  “凡我能做到的。”
  “您可以告诉我,”她笑着,眼泪扑地滚落,“他葬在哪里吗?”
  舒皇后已经全然明白了,她轻轻帮赵雁拭了泪:“傻子,都忘了罢。”
  “臣女在佛爷面前起过誓。便是全世界都忘了他,我也不忘。所以我要长长久久地活着,长长久久地念着他。”
  舒皇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属于她自己而非舒皇后的表情。
  她疼惜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他若知道,只盼你无忧无虑活着。不是如今这样,困在往事里进退不得。”
  赵雁只是摇头,她已在心里和他结了誓言,便再不能更改的。
  “娘娘若可怜臣女,便将他的长眠之所告知臣女吧。臣女想着,若世上有一人知道,那也只有您了。”
  舒皇后长长呼出一口郁气,属于舒皇后的笑容又回来了。
  她看一眼秀梅,微微点头,无声的说了个“呦”字。
  秀梅上前笑着将赵雁扶起来,看着她不那么狼狈了,才在她耳边轻声道:“定远侯府的三少奶奶知道地方,小姐去寻她吧。”
  赵雁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她又生生咽了回去,只绽放了一个叫人窒息的笑容:“多谢娘娘!”
  舒皇后都不忍再去看她,移开了视线,去看那群暗暗关注着这头,却要装作说话、嬉闹、看风景的贵女们。
  赵雁真是想当晚便去寻舒德音说话,但她也想这样岂不是徒惹嫌疑?
  辗转反侧了一夜。
  第二日起来,她就吩咐丫头找了素白的衣衫,素面轻钗,早早就定了马车,在云鹿学院门口等着。
  等到定远侯府的马车过来,她已是牙齿都打颤了:“扶我下去。”
  她的马车停在院墙一侧,她下了马车,脚其实站不太稳。只能叫丫头扶着,倚在车边。
  丫头过去同舒德音见礼,说了几句话。舒德音朝这边看过来,认出了那位对她抱有善意的姐姐。
  舒德音和许瑷耳语几声,叫许瑷先进了书院。她自己就笑眯眯走过来。
  “姐姐!”
  她到了眼前,笑着伸手握了赵雁,却是吓了一跳:“姐姐的手抖得厉害。”
  赵雁也将她紧紧回握了,手确实颤抖着。但不同于上回。那时她的手是冰凉的,血气不足的样子。
  如今她的手是潮热,掌心里都是汗。将舒德音的一只手,也染得湿润、惆怅,又激动。
  “德音,你随我到马车上坐坐好么?我有事求你。”
  舒德音忙应了,顺手扶了她一把。
  上了马车,帘子刚放下来,赵雁就急急道:“你竟是知道你父祖亲人的埋骨之地么!”
  舒德音愣住了,再没有想到她竟会问这个。
  赵雁赶紧道:“妹妹莫怕,昨日我去参加春日宴⋯⋯”
  又是一桩意外。舒德音虽然对赵雁全无了解,可是惊鸿一瞥,也觉得赵雁不是那会进宫攀附之人。那难道竟是家族逼迫她去的么?赵尚书⋯⋯
  可不是人牵扯到在意事情就容易出错么!
  赵雁只得压住内心的焦急,道:“妹妹不要多想,我去只是想见见娘娘,问问她,是否知道舒⋯⋯你父祖的埋骨之地。娘娘当时不便多说,只叫我来问你。”
  “姐姐为何打听这个?”
  赵雁的手都僵住了,舒德音只静静等着她,想听她的回答。
  似是想起了什么,纠缠着赵雁一整夜的焦虑退却了。
  她微微笑着看舒德音:“会否影响你课业?”
  舒德音忙摇头:“无妨的。我看姐姐来寻我,就是备着你有事要说,已经让府里的三小姐帮着告假的。”
  这些往事,赵雁从未和人说过。她也从来没有做好准备要和任何人说。只放在心里,一遍遍拿出来咀嚼。
  “我从前也在云鹿进学。原本家人不许我出来的,因着我身体太弱了。见风也病,见雨也病,有时太阳烈一些,我也要病一病的。
  “但我还是想来。在家里关得久了,所见就只有那么大。我其实一直怕自己不小心就没了。临死前回顾一生,还剩什么呢!祖父便发话了,说我既然要来,那便来吧!放开了怀抱,说不得还能好一些。
  “后来,我还当真好了一些。在书院里,结识几个朋友,听先生们指点学问。我每一天都好快活,但你知道我最快活的是哪一天么?”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的两颊因为回忆和发光。她看着舒德音,可她的目光透过她,在看一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那日我心中憋闷,想到湖边走走。可丫头生怕我吹了风,哭求我保重身体。我哪日都不少听这样的话,但那个时候,心里一阵一阵的不快。非要甩脱了丫头不可,一个人去那湖边看水波。这还不够,似是故意要和丫头过不去的,还攀上了那座假山,在上头迎面吹了半天的风。”
  舒德音跟着她一齐微笑起来,仿佛也感受到了那能吹散胸中积郁,却也能吹得人牙齿打颤的风。
  “等我冻得身子都僵了的时候,却发现,我爬的那般高,已是下不去了⋯⋯”
  她站在假山上傻了眼,再往下看时,竟觉得所站之处高得可怕。畏高的反应来得迟钝,却来得激烈。
  她腿都软了,当下站不住,只得不顾仪态,在假山顶上的平台坐了。时不时探出头,望着好似万丈深渊的下方,总觉得自个儿的蠢态,怕是方圆百里都看了去。
  丫头赶来时,她已经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鼻子塞住了,脑子冻得昏昏沉沉。
  丫头急得一边哭,一边问她怎么办呐!丫头也爬不上来啊!
  赵雁那时真是急得心砰砰砰直跳,真不知这事要如何了局。她后来常想,见到他时,那一阵控制不住的心跳声,究竟是因为心动,还是焦虑呢?
  她想那是幻觉吧?有一瞬间,似乎时间停滞了,她能看到粘稠的空气在周身缓缓地涌动,有擂鼓般的心跳声就响在耳边。她竟然能有余力去分辨出来,哪一道心跳声是自己的,哪一道,是他的。
  他,穿了一身天青色长衫,发如滴墨,用一根古朴的玉簪束缚了。
  于是那文采风流、品位清雅、人格高贵,都好好儿地收束起来了,竟无一丝少年得志的骄矜轻浮之气。
  他恰如暮春之风,将粘稠的空气抚开了,于是她锁紧的心脏突然得以自由,吹进了活气;于是心跳不再只是活着捱日子。
  于是她发现了从前的不完整,从此要完整起来了。可因为心和命再不是单属于自己一个人,若没了那人,不光会有缺口,还会死去。
  于是她这一生,都不会真正完整的。
  那个人,便是舒家的嘉言公子。无数人爱慕过他,可只有一个人,得过他的笑容,曾和他交换过羞涩的眼神。
  “⋯⋯我以为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在听到舒家被查抄,全家下狱的时候。我晕了过去,等醒来时,祖父坐在我床头。我从前那丫头心里害怕,已经将我的心思,向祖父密报过了⋯⋯”
  她说着,掌心的汗干了又出,出了又干:“德音妹妹,天下人便是再为你们忧心悲痛,都不会及上你们心中承受之万一。可我,确实全心全意,只盼着我就在你们当中,一齐受了罪,一齐死,”她匆匆擦了一把眼泪,又朝舒德音歉意地笑,“我在你面前说这些,真是自私。妹妹,你莫怪我。我实在⋯⋯”无人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