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取士
作者:牧野少年      更新:2022-03-04 03:08      字数:3143
  舒德音对着那一匣子的“意外收获”,觉得舒灼华真是比自己聪明十倍百倍:正如舒灼华说的,她向前走最好的法子,便是斩断了那一团迷雾般的过去。
  如今她还只是定远侯家毫不起眼的三少奶奶,就已经有人闻风而来,试图打着父亲的旗号来牵制她,利用她。
  等她以后走得更高了,那会怎样呢?
  人越在意什么,就越容易为之所困。舒德音摊开了纸,用左手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无回君子。
  胡言先生已逝,世间唯留前行无回的德音了。
  她也和许瑷说了这事:“⋯⋯这还是只能寻上我了。我其实一路都在想,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会不会也找上我姑姑呢?”
  舒家人孤立无援,都知道她们需要朋友。尤其是舒皇后,她那个位置有多接近权力中心,就有多引人算计。
  这些弯弯绕绕,你没有想到这一步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一旦想到了,那真是不寒而栗,时时刻刻要为身在其中的人担忧的。
  许瑷默默,只帮她捏着虎口,帮她释放出一点焦虑来:“娘娘吉人天相,自能明辨忠奸,保全自己的。”
  舒德音觉得自己一辈子的叹气次数都快要透支完了:“我原先以为,把姑姑拎出来,不多久就该叫姑姑提出来选秀入宫了。结果西岐的事件还没完,学子的讨论又愈演愈烈,真不知道会如何呢。”
  “怎么听着,你竟是盼着选秀?”
  其实,舒德音最是盼着舒皇后幸福。可是舒皇后是再不会幸福的了。 舒德音就只盼着她平安了。
  “阿稳,你同我说过,安家就指望着送女儿进宫呢。其实盯着的肯定不止一家。皇上很快就是二十三的万寿节了,可膝下竟无一个皇子皇女。选秀是必然的。这就像一个悬在半空的石头,你知道他迟早会砸下来,但一日没有落地,心里总是悬着。”
  舒灼华曾说了一句话,舒德音用了许久去思量,越想越觉得,这句话真是,冷静得叫人有些悲凉了。
  舒灼华说:“后宫冷清时,她是天下女子的仇敌;等到女子们如愿以偿时,她们就要做彼此的仇敌了。”
  牧弘山长发起了治学之本的争论,是真正在苦思治学的前路。自然的,就不会因为舒德音已经淡入了背景而偃旗息鼓。
  学生们自发的争论不过是预热,这几日,云鹿和云集正式开始了文争:男院和女院里,都专门辟开了一间大厅出来,厅里一东一西,树立着两块巨大的屏风——这是两院有名的文论墙——凡是对治学之本有见解的皆可将言论贴到屏风上来,供所有学生讨论。
  一时间许多学生点灯熬油,都有志于写出一鸣惊人的文章,端正如今的治学气象。
  但究竟是往哪个方向端正,到底是且行且看还是大刀阔斧,自然是各有各的独到见解。
  那“无类社”——取有教无类之意,只是舒德音不知道是太盼着自己没血没泪还是怎么着,总是下意识以为它叫“无泪社”——对此次文论十分重视。觉得这便是她们传播观点、为女子争取权利的最好时机。
  于是黄远英又带着人找上了舒德音:“⋯⋯每个人必须要写一篇交给我,我们一同遴选出优秀的贴到文论墙上。此外社里也需开茶话会,统一了见解,把社里的意见也贴到文论墙上去。这正是我们无类社大放异彩的机会。”
  舒德音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应她的这番话才算礼貌。
  说起来,牧弘山长和许山长,也是发起言论来明晰观念,似乎黄远英做的是同样的事情。但舒德音就是觉得,这两者是有极大不同的。
  那天黄远英找她加入时,她还无法把这个“不同”解释清楚。可见了乱语先生后,再对上黄远英一行人,舒德音就能说出个一二了:
  这不同,便是自大。
  两院山长在士子间何等声望,他们尚且是弯下腰,要倾听士子所言;而黄远英们,已然确信自己掌握了真理,要人听她们的发言,看她们的“光彩”。
  妄自菲薄自然不妥,但妄自尊大,似乎也是毛病。
  舒德音一阵后怕:她身上这个毛病也越来越明显了。因为不允许自己出错,便下意识要去绕个弯子,当自己都是对的。要引以为戒啊舒德音!
  她有许多话要问黄远英,最后只选了最无害的一句:“黄姐姐,山长叫我们以文论道,本是要我们畅所欲言。为何无类社却要思想一致呢?”
  黄远英一愣:“自然是⋯⋯若我们自己都彼此矛盾,如何去说服别人呢?”
  这可真是个好理由啊。然而世界上最浪费时间的,不就是这种为了“统一”而“同意”的行为吗?这不是“同好会”,这是“邪教”。
  舒德音摆摆手:“姐姐们高兴就好。”
  黄远英们很不高兴,觉着舒德音似乎过于自大了。无类社吸收她进去,其实为的便是她还有些见解,又曾是风口浪尖的人物,哪里知道她小小年纪竟如此不知好歹呢?
  且说许厚璋,他在舒德音的认亲礼上,曾得了一个小册子。里头写的,便是舒恭之帮扶寒门学子上进的章程。
  许厚璋时常品读揣摩,深以为然。
  这次治学之争中,他正好能拿出来和天下士子共争论。
  于是深思熟虑写了一篇论证,先给舒德音看了:“本是令尊的见解,如今却做了我的思想⋯⋯”
  舒德音仔仔细细看了,掩卷笑了:“大哥不必如此。我父亲做许多事,从未有邀名之想。若能对寒门士子有好处,他岂会在意上头写的是谁之名?且如今大哥在士子们极有声望,说起来也是我父亲沾了大哥的光,这些想法才有可能再现人前。”
  于是,许厚璋便将他的文章拿去给国子监的博士们看了。
  有个叫龚霖深的先生,看着看着,就笑了,叫了许厚璋来:“誊抄一份,贴到云集去,令学子们共议论吧!”
  云集里贴了,许山长又叫人誊抄了,送到云鹿来贴了。
  这下子,再无人盯着舒德音了,都去议论许厚璋了:这位,才是真正的惊世骇俗呢!
  舒德音也和许瑷、徐掌珠两个人挤进去看了。
  许厚璋的文论里说了什么呢?说的是分科取士的可行性。
  大晋的科考,主要是考经义策论,出一个儒家经义题目,学子们具题作文。考官主要看字、看思想、看条理、看文采等。
  然而舒恭之就发现了,如此取士,最易取出华彩有余而实务不足的人。
  他接触过许多寒门学子,发现了一个特点:他们缺乏名师教导,因此书法、文采上或有不足。但无论是明律、稼樯、实务乃至工事、经济上头,他们极有见地。
  这便是出身和历练上的区别了。
  且他还发现了,文章写得好,却未必能当好官的。因此千百年来状元千千万,真正名留史册的有几个呢?
  倒是许多在科举中名次中等的人,最后官至九卿或成一朝宰执,为何呢?约是状元们文采斐然,难免不够落地。
  总伸手追逐月光的人,不一定能注意到他脚下的嫩绿青苗,是百姓一年的指望。
  诗圣李白千古唯此一人,然而他适合当官么?当得好官么?却是不好说的。
  因此舒恭之总在想,有多少有识之士因为狭隘的取士制度而断送了上升之路呢?他想到了分科取士的法子:叫擅长经义的人考经义,擅长稼樯的考稼樯,擅长水利河工的考水利河工,擅长律法的考明律,那岂不是术业有专攻,人尽其用了么?
  如此士子有上升渠道,朝廷有用人方向,岂不是一好百好?
  其实他同舒万里说过无数次,但舒万里都给压住了,一句话:时机不到。
  那时洪元帝尚幼,舒万里监朝,许多事情在微妙的平衡中其实危机重重。分科取士对天下寒门是个利好消息,但那也意味着,这会触及到当权者的利益。
  谁是当权者?高门著姓。他们已显赫了许多代了,宗族势力遍布天下。他们掌握了充足的物力和智力资源:最好的夫子、最全的书本、最多的政治经验。
  在这样家族里浸润出来的子弟,如何不在科举中占据优势?分科取士后,寒门学子势必要挤压他们的空间;且朝廷按才能定向用人了,他们那些官位交易、占坑、镀金各种操作,哪里还能那么恣意?
  如今却是不同了,不同在哪里呢?洪元帝干掉了舒万里,走出了他把持朝政的第一大步。
  他和大家族之间的关系还在彼此试探之中,高门著姓自然希望能成为洪元帝的依靠,可洪元帝也担心会成为这些大家族手中的傀儡。
  这个时候许厚璋提出分科取士,对洪元帝来说,简直是破局利刃:分散的权力回收,天下寒门归心,取士用才有迹可循⋯⋯
  许厚璋算是在治学之争的火堆里,倒上了一桶烈油,顿时搅起了一个高潮。
  他的意见已说得极清楚了,也不留下来和人论争:要迁祖坟回祖籍啊!实在没法留下来啊!
  得,风口浪尖的人,他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