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邀名
作者:牧野少年      更新:2022-03-04 03:08      字数:3288
  没想到会被拒绝,云阳长公主柔媚的眼睛眯了起来:“你竟不来?”
  舒德音只可怜巴巴地看着宋先生:“先生?”
  宋先生表示对她尊师重道的表现很是满意:“正要如此!师者⋯⋯”
  眼看就是一场长篇大论,云阳长公主不耐烦地挥挥手:“先生,我找舒德音有事。”
  “有什么事?传道授业是人生大事,断没有中断课堂的道理!”
  云阳长公主眼睛又眯了眯。舒德音见势不好,这个云阳长公主任性无比,说不得就要迁怒宋先生:“长公主,能否请您寻个地方稍坐片刻。臣妇听完讲课,便去寻您?”
  云阳长公主真真的气笑了,但她难道要当着满座学生的面同舒德音计较?和一个老酸儒计较?
  她袖子一甩,什么也没说,扬长而去。
  宋先生长叹着气摇头,说什么“本应是天下女子表率”,真心实意感叹这一届皇室贵女的礼仪有缺。声音都不带压一压的,那云阳长公主回头看了他一眼,看不出神色地远去了。
  舒德音简直是崇敬地看着宋先生:文人风骨,这便是了!
  宋先生收获了这么诚心诚意的欣赏和敬佩,倒没有飘飘然。反而又是感叹人心不古,世间唯有权势没有真理了⋯⋯
  等舒德音上完课,就有侍女又来请她:“长公主在山长书房里等你。”
  舒德音觉着自从接收了自己,牧弘都能老几十岁去:单是每日接待贵客,他就能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来的是女客,师母也在一边作陪。等舒德音来了,云阳长公主就道:“成了,你们出去吧!我同她说说话。”
  舒德音皱了眉头:即便是洪元帝在此,也是不会如此和牧弘夫妇说话的。他们是一方大儒,是学子们最尊敬的先生。
  牧弘夫妇却是面不改色,牧弘起身道:“你们女子间谈话,我便不打搅了,”他对师母笑道,“劳烦夫人替为夫招待好贵客。”
  师母也含笑应了,牧弘就往外头走。
  云阳长公主又拿出那似笑非笑的面具来:“两位先生是怕我为难了这丫头?”
  牧弘径自出去了,师母笑道:“长公主何等样人,怎会和她个小姑娘一般见识?不过是有幸借了地方给长公主用,要尽好地主之谊罢了!”
  云阳长公主就没有多说什么,只看着舒德音笑:“这便是我羡慕你的地方了。”
  舒德音不解:“长公主天之骄女,如何同臣妇玩笑呢?”
  “我从前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只觉得人世险恶。为了阿弟,须得收起一身的软弱和善良,只和世间拼杀、抢夺,”她削葱根样的手上养着尖尖长长的好指甲,那手指垂在椅侧,如一段能叫人殒命的美丽,“后来京城里多了一个你,多了一个舒灼华。我还想着,不知道你们又要如何活下去。不成想,你竟是比我好命的。”
  这段话引起了舒德音极端的不适,于是她把嘴闭得紧紧的,不搭腔,也不露出什么表情。
  “⋯⋯我记得从前的你,倒是个伶俐的,憨憨的没什么心机的样子。一看就是叫人娇宠着长大,长着一张没见过风雨和苦难的脸。但如今的你什么样,我真是好奇。定远侯家风雨飘摇,偏愿意为了你,和满京城的人对上;连在士林中饱有声望的许山长和牧山长,都要为你出头⋯⋯”
  舒德音看着她那张怅然的脸,突然发现她已经不年轻了。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眼白里添了些许昏黄。她依旧美丽得让人心折,可她不快活。
  “⋯⋯不过一桩小事罢了!偏小题大做到这般程度。小呦呦,”她俯过身来,“姑姑真是替你难过呢!又羡慕你,又替你难过,姑姑是不是老了?”
  舒德音这回控制不住地皱起眉头:云阳长公主是她姑父的姐姐,七拐八弯的,也勉强能得她一声“姑姑”。可她在舒德音面前自称姑姑的样子,实在令她一身的寒毛直竖。
  云阳长公主叹了一回自己的韶华渐逝。伸过手来,便抚上了舒德音连毛孔都不见的脸:“这张没见过人间疾苦的小脸蛋,怎么有人忍心叫你见风雨呢?听姑姑的,不要被他们吓倒了!走好你想走的路!要是撑不住了,”她轻轻捏住舒德音的脸颊,爱怜地捏了捏,“来同姑姑说,我替你挡着!”
  长公主走了许久许久,舒德音还在原地坐着没有动,师母都担忧地来看她:“你在想什么?”
  舒德音扬起脸:“我在告诉自己,云阳长公主的话,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云阳长公主到底在想什么?这是舒德音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
  她也真是无力去追根问底,实在是定了这个静观其变的章程之后,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人心真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舒德音每日都有全新的体会。她想象着曾经的祖父,在满朝的暗流中,究竟是如何分辨真假是非的。或许从来都分不清楚吧?所以要做个孤臣?
  第二天,书院的氛围越发诡异。舒德音走在书院中,都有人冲到她面前,来问她:“你觉得要不是嫁进了定远侯府,你能有资格来进学吗?”
  舒德音硬撑着寸步不退,冷静回问:“你觉得要不是投生到现在的家庭,还能有如今的日子吗?”
  那个女学生被她问住了,但还是拦着不让她走:“你觉得你一人便能撼动整个大晋的世俗观念么?你既是妇人,便当守妇人本分。你以为你走出一条惊世骇俗的路子来,天下妇人便要感激你?要拥戴你?邀名也不是这么做的!”
  这么一番质问,身边已默默围了一圈的人,徐掌珠和许瑷将舒德音拥了,本不想和她做无谓的争执。
  但舒德音看了看周围的人,站住了脚步:
  “这位小姐,不是我要撼动大晋的公序良俗,是有心人要以礼之名同我过不去!试想我不过普通一名女子,不过想做一件京城女子都在做的事情。
  “可这世间如何待我?你们先说我是国鼠孙女,不堪入学;又说我是已婚妇人,不配入学;而小姐你则说,我不曾引咎退学,便是邀名取宠,如此德行,怕也不当入学⋯⋯
  “左一个不配,又一个不当。小姐你却忘了,大晋无一条律法,规定了已婚女子不得入学;入学考试无一丝作伪的成绩,不曾说我不配入学!
  “小姐,你如今是正当年华的闺秀。你受家族供养,在书院受先生教导。你将一切视作理所应当。凡是你不允许的人,便要被这书院无情拒之门外。
  “你知道这书院真正拒之门外的是什么人吗?是寒门的女子。她们从来没有机会识字,没有机会修习六艺。难道她们人人德行不如小姐,才智天生不如小姐?
  “我看未必。不过是投生时少了小姐的运道罢了!若有一日,这些女子想要为自己挣一挣命,那时小姐才知,什么是真正的不公。我若想邀名,若想要天下人的感激。我便替这些女子说话去!而不是为了自己一个小小的资格,在这里叫你们横加指责!
  “小姐怕是不曾见过真正惊世骇俗的事情。从前寒门学子入仕,惊世骇俗;从前女子识字习文,惊世骇俗;如今怎样呢?小姐有今日,是那过去惊世骇俗之人造就的,小姐万莫忘了!
  “小姐且不急着替妇人们发言,替她们做主感不感激我。一来我不缺人感激,二来小姐总有一天要做妇人。到时你再来同我说,庭院深深和这书声琅琅,哪样更叫你舒心向往。
  “在那之前,”她上前一步,把那小姐逼得退了好几步,“你做你的天真小姐,我做我的桀骜妇人,谁都不要说谁,你看好不好呢?”
  那小姐喉咙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其实她才是那个邀名之人: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不满舒德音,她便想站出来,将舒德音斥退了,方显她的能为。
  可在舒德音这里,她连姓名都不需要有:我不给你邀名的机会。我照样将你怼得哑口无言。
  徐掌珠激动地捏了捏舒德音的手,许瑷也是呼吸急促起来。舒德音抬起头一看,周围已是站满了人,个个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徐掌珠将舒德音的手都捏痛了,大声道:“说得对!我们一日是大家小姐,难道一世是大家小姐么!成婚出阁后,做了妇人,难道就不能上进了?难道就要束了手脚做个木偶?这不是德音一个人的事,这也是我们的事!”
  人群一阵喧哗,有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来:“对,这也是我们的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陆陆续续就有了附和:
  “是了,为何男子成婚还能进学科举,我们却连书院都来不得?”
  “没错!那许三少爷就在男院啊!怎么没人说他呢?这是对女子不公!”
  “我听说民间有那女子做工挣钱供夫君赶考的,男子连家都不养,人人只说他上进⋯⋯”
  ⋯⋯
  在紧挨着庭院的三层小楼上,有个身影在窗边,看到这一幕,不由道:“包过,这回你知道我为何对她感兴趣了吧?”
  包过:“不知道。”更不想知道谢谢。
  许韧叹口气,很想换个随从,那样好像就没这么寂寞:“⋯⋯因为她站得高,看得远。我最喜欢从这样人的眼里,去看看世间有什么不同。”
  每个灵魂就像是一面镜子,有的人映照出来的世间,是黯淡无光的;可有的人,却能照出活色生香来,你细看那活色生香,原来是锦绣河山,有金戈铁马,有惊涛拍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