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愚蠢
作者:牧野少年      更新:2022-03-04 03:07      字数:3291
  牧弘的话也不知打了多少人的脸,反正赵三奶奶的脸是肿了的——就因为赵家四房那层出不穷的笑话,“老子英雄儿好汉”这句话就成了英国公府的集体梦魇。
  赵三奶奶朝几个贵妇人使使眼色,她们却不约而同把目光移开了:牧弘都提起定远侯了,这话就不好往下接。到时讨好了赵三奶奶,却得罪狠了定远侯,也是得不偿失。
  铩羽而归,赵三奶奶恨死了文人那张破嘴!
  她甩脱了几个没用的贵妇人,吩咐马车夫:“去定远侯府!”
  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舒德音就不明白了,这世界上竟还有记吃不记打的人么?赵家的奶奶们小姐们,都吃了许家人那么大一个亏,怎么就不收敛着呢?
  师母叹道:“人心莫过于此!凡人都当自己是最正确有理的那个。受了教训了,不觉得那是自己错了,只觉得旁人害她。既是受害了,便要报回来。如此冤冤相报,谁还记得初初结怨时,是为的什么?”
  舒德音就顺着师母的思路去想了,最初和赵家是怎么生怨的来着?
  是赵宽缠着舒灼华,传出去不好的名声,赵语嫣等人就把罪过都怪责到舒灼华身上,进而迁怒了舒德音。
  呵呵,舒德音可以说十分想笑了。如今赵家长房和赵家四房是什么情形?怕是赵家四房倒在路上,长房的人路过,不仅要说声“这个人我并不认识”,说不得还要补上几记窝心脚的。
  结梁子的理由早就不存在了,可是赵语嫣母女却誓要把这个梁子结到天长地久去。
  到底是闲的,还是吃饱了撑的?
  从山长书房里出来,舒德音竟然感受到一种依依不舍的情绪。
  从前许瑷的姨娘同她说,要她去找那能带着她往对的方向走的人,那是多么中肯的建议。
  她想成为什么样的女子呢?是祖母那样的;是娘那样的;是舒皇后那样的。但她们都只在她的心里,在她的思念里;
  如今,她还想成为许绍诤那样的、师母那样的,她有了标杆。
  她拐过回廊时,徐掌珠和许瑷都来迎她。
  “可是出了什么事?”她们的关切异口同声。
  舒德音就微笑起来,心中一股又一股的暖流:我们始终会遇到那些让我们感受到人世严寒的人,会遇到让我们灰心失望的事情。
  可是啊,这人世间还是有闪闪发光的人心,叫我们哪怕在黑夜里踽踽独行,也不致颓然止步。
  “没事,”话一出口,她又摇摇头,“是有事。赵语嫣的母亲和一干的夫人太太来同山长说,若是留了我在书院,她们的子女便不能继续在书院呆了。”
  那两人都是脸色一变,徐掌珠是气愤:“怎么如此霸道!”
  许瑷是担忧:“那怎么办?”
  舒德音赶忙道:“不要着急。牧先生同师母已经将她们挡回去了,只是,我想赵三奶奶怕不会就此作罢。”
  徐掌珠皱眉:“她还想怎样?”
  “我想,她一来会向许家的长辈施压;若是不成,便会联合更多的学生家庭,向书院施压。”
  许瑷咬了咬唇:“我们回去就找大伯娘说话。”
  “好。”
  舒德音坐在课室里许久才真正平静下来。其实既然说了要出来进学,会有多少阻碍,她多少想过的。
  她看了一眼赵语嫣空空如也的座位:会拿自己的前程来和别人斗气的人,其实多么愚蠢。
  今日并没有经史课,倒是有礼学课。
  讲礼的先生是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夫子,姓宋。
  宋老夫子怕是也听过了今日的争端,进了课室,昏花的老眼就在课室里寻找:“舒德音是哪一位呐?”
  舒德音有些无奈,她站起来,标准地向先生行了一礼:“学生舒德音,见过先生。”
  宋先生就从手里抖抖索索拿出一张考卷出来,眯着眼睛瞧了瞧:“这考卷一字一句,可是你之真言?”
  舒德音脑中飞速回忆着她在考卷上写过的东西,试图寻找里头会被宋先生挑刺的地方。
  “回先生,考卷所言,是学生所想。然而所学有限,未免肤浅。还望先生斧正。”
  宋先生手在讲桌上撑了,死也不肯在椅子上坐一坐的:“考卷上叫你说一说,你对女子三从四德是个什么认识。我瞧着满书院的学生,只有说如何更好施行那三从四德的。唯有你,却说要在‘从’中留一份克制;‘德’里保一分真我⋯⋯“
  全班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到舒德音脸上:原来她不光身份特殊,竟还爱发非常之言么?
  舒德音一瞬间冒出了冷汗。其实她看到考题时,也思索过要写些安全的回答。如此才能顺利考过的。
  但写着写着,她的笔就不听使唤,认真论证起来三从四德的现实意义。
  她在许厚璞面前说过见解,在赵宽的母亲面前更是有过深切的体会:女子的从属地位,实在不是个好玩意儿。
  此时,她面对那颤颤巍巍的宋先生,不是不敢说真话。实在是,怕她的真话太惊世骇俗,气倒了这老先生:“先生可是觉着学生的答案有些不妥?”
  宋先生“唔”了一声,又看她一眼:“你这考卷且寄在我这里,若是能在这书院学上一年,到时你再来找我,自己说说可有不妥罢!”
  舒德音简直是逃过一劫地坐下,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先生年纪大,也不是件好事情呐!
  徐掌珠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宋先生虽然古板了些,但他最不是个好(hao,四声)压人的。若是不同意你的观点,定要教导得你转过来为止⋯⋯”
  舒德音微微扭头,全神贯注也只听到“压人”、“不同意”几个关键词,然后,就被宋先生点名批评啦!
  “舒德音,先生授课,你交头接耳,可符合礼仪呢?”
  徐掌珠咬着唇,还想出来自首呢!
  舒德音冲她摆摆手,自己站起来施了一礼:“学生无状,已是知错了,请先生责罚。”
  宋先生又是慢悠悠一句:“唔,若你还能到书院里来进学,那到时再罚不迟。”
  舒德音:!!先生,您为何如此热衷制造心理阴影!
  真是漫长的一天,好容易散了学,舒德音在马车上靠了,叹道:“日子叠着日子,还有乱子叠着乱子。”
  许瑷“噗嗤”笑了:“你可想好了,若是大伯娘被赵三奶奶说动了,那我们怎么说?”
  “大伯娘倒是极可能被赵三奶奶说动。但是,她应该不会来干涉我入书院。”
  许瑷细想一下,也明白了:“这是祖父应允的,大伯娘肯定不来置椽。”二太太的前车之鉴还在那里呢!
  “是了。但我们还是要去同大伯娘说一说。她不能干涉是一回事,对此不满又是一回事。”
  许瑷就叹口气,捏了捏她的手: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其实两个人若真是活得自在,在自个儿的家中,如何会去想这么多、这么周全呢?
  舒德音在晃动的马车里跟着一晃,又是一晃,有些昏昏欲睡。再一晃之下,她只觉得脑子被劈开一道灵光,想起了一件事:山长书房外来提醒她的随从!她听过他的声音!
  那是在老燕王府,也是这个声音在训斥一个小丫头,说什么“世界不是围绕着你转的”!
  他为何在这里!
  舒德音想着想着,脸一点点红了,又一点点白了,再一点点凝重起来。
  书院里和老燕王府有关系的,就她知道的,便是一个史学先生许韧。
  而那日她在逗弄小鹿说的那一番发痴的话里,便提到了“世界到底是围绕什么转”的苦恼;许韧面对她的试探,毫无破绽地展露出“我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意思;但转瞬,就有人在舒德音出府的路上,用话来提点她,启发她回答出了定远侯的问题!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一次两次遇见,他对她似乎很有兴趣,哪怕她表露出不悦的意思,他也不以为怵;甚至出手帮她;甚至看了她的入学考试结果,特地告知了许厚璞;甚至来做了她的史学先生;甚至在满座热情的女学生面前,把她点出来回答问题⋯⋯
  当然后面这几个“甚至”,大概率是她的自作多情。
  要说舒德音是个对感情全无开窍的孩子,她倒不是觉得许韧喜欢她。
  她一个小屁孩,一点都没觉着自己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地方。就连让许厚璞不要纳妾,说的也不是你要喜欢我呀,而是你要“等我长大”;长大了还不算完,还是“那时你再看会不会喜欢上我”。
  完蛋孩子,就没有早恋的基因。
  她就是觉着,许韧对她有些不合时宜的感兴趣,或许是出于对她身世的好奇?或许是从哪里知道刘乘歆是叫她坑了一把?
  无论是为着什么,她不需要这种感兴趣。本能觉着这种关注十分危险。
  一路回到许府,许厚璞特地在门口等她:“我先回来了,听到赵三奶奶来找了大伯娘。我陪你去同大伯娘说话。”
  舒德音有些受宠若惊,甚至郑重谢过了,三个人便往绘春苑去。
  “我已同祖父说过了,等从祖籍回来,我便去西北⋯⋯”
  舒德音顿了顿,“嗯”了一声。
  “⋯⋯你安安心心进学,和大姐姐相互帮衬着。等我有能力了,我就⋯⋯”他似乎有一瞬间的走神,又把自己强行拉了回来,“我就把你接到西北去。”
  舒德音低头微笑了一下,并没有应声。
  你看,有时候哪怕不是“你喜爱我,而我喜爱她”,单是这每个人必定要去走的宿命之路,便足以让我们各自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