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假设
作者:牧野少年      更新:2022-03-04 03:07      字数:3148
  舒德音最先看到一双眼睛。那是一双狐狸眼,极深极深的瞳色,专注看人的时候,仿佛要将人吸进眼中的深渊里去。然而一点都不阴鸷,大概是眼角带了些桃花,托着眼眸平添了几分狡黠。
  将目光从男子的眼里拔了出来,再看,感受又是不同。他的唇是老一辈说的“凉薄嘴”,薄薄的两片,对万事万物没什么好品评的样子。偏嘴角有丝丝若有似无的玩世不恭,看上去就不是冷,而是十二分的慵懒了。
  再定睛一看,他竟是坐在一架厚重的轮椅上,右手闲闲搭在轮椅上,左手⋯⋯左手笼在披风里头,乍一看上去,竟似个独臂。但到底是不是,难不成还要问一问?
  两人的脸都不自觉红了。倒不是见了男子颜色太好。实在是两人都没怎么见过外男,冷不丁遇见了,两人却是正嘻嘻哈哈没个庄重,脸可不是就本能地红了么。
  许瑷低垂着头,不敢多看男子。
  舒德音也有些踟蹰,向前吧,男子的轮椅拦了道;转身向后吧,好似不太礼貌。
  她往旁边让了让,瞥见轮椅下卡着一块石子,便道:“公子可需要援手?”
  男子幽幽叹口气:“如此便辛苦了。”
  舒德音便上前替他把轮椅下的石子拨开了,想来轮椅前进无碍,和许瑷侧身站到路边等男子过去。
  男子眼巴巴看着她们,见她们并没有替他推轮椅的意思,又是一声轻叹。倒叫舒德音和许瑷徒生了些愧疚,仿佛自己极冷酷无情、极袖手旁观、极见死不救的。
  两人还没内疚完,那男子用右手抓住轮椅,用力得手掌边缘发白了,轮椅都没有移动分毫。这过程中,他的左手始终都没有伸出来过。
  舒德音和许瑷都当他确是独臂,舒德音便示意了阿停:“阿停送一送这位公子。”
  阿停犹疑了下,清河道:“她不便离了少奶奶,奴婢去吧。”
  男子听了这声“少奶奶”,目光在舒德音的妇人发式上停了停,笑道:“原来是舒二小姐。”
  舒德音朝他行了个礼,又听他道:“祸水东引到刘乘歆身上,真是妙着。二小姐颇有令祖父遗风。”
  舒德音脸色变了变,他怎么知道的?
  男子眼光跟着闪了闪,似乎确定了什么,笑容深了些:“二小姐莫慌。我有病之人,常日胡思乱想的,不过是诈一诈你罢了。”
  舒德音:“⋯⋯清河,看公子去哪里,你送一送。”
  清河赶紧应了,去给男子推轮椅,男子“哎”地一声,颇不愿意离开似的。
  清河哪管那么多,少奶奶原就处境艰难,叫人看了和男子多说几句话,岂不是要惹人闲话?
  清河推了轮椅就走,一推,不动;再推,还不动;三推⋯⋯
  舒德音、许瑷、阿停并清河几人,眼睁睁看着男子原本“不存在”的左臂从披风里凭空长出来似的,握住了轮子,这叫清河怎么推得动呢?
  他跟随着女孩子们的目光,垂头看看自己的左手,还抬起来握了握拳,证明它的真实性:“冻手,懒得拿出来了⋯⋯”
  几人:⋯⋯
  舒德音收起无语的心情,叫清河回来:“公子的手既然无恙,想必不用你送了。”
  又对男子道:“那我等便告辞了。”
  男子伸手,道:“二小姐不忙,请回答我一个假设性的问题!若是刘乘歆装死,不接你的招。你会如何走下一步?”
  舒德音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听了这个问题,下意识停住了。
  刘乘歆若是岿然不动的话,许家能怎么做呢?搜集更多刘党的罪证逼一逼他?那样就偏了,彻底变成了转移西北焦点;死咬着不放?任谁看都是许家被逼到绝地了⋯⋯
  她一想,就怔住了,男子的左手顺势在扶手上一搁,托着下巴,笑眯眯望着她沉思的背影。
  你道这人是谁呢?正是那许山长家的许韧。
  他最好(hao,四声)琢磨些有的没的,许家近来的很多事,再怎么想都不像是许家人的手笔。一来二去,可不就怀疑到舒德音身上了么,没成想,信口一试探,还真没猜错。
  他还等舒德音和他“假设性”地过两手呢,却见舒德音回过神来,轻笑一声:“他不会不动。”
  不是“他怎么会装死”,不是“他一定会接招”,而是“他不会不动”。
  许韧失笑,左手一滑,头点了点,下巴差点磕在扶手上。等他抬起头坐稳了,舒德音已经拐过转角,不见身影了。
  回了厅里,徐掌珠总算得闲了,拉了舒德音和许瑷坐下,问:“可去瞧了我栽的那几株罄口?”
  罄口梅颜色雅致,香气轻盈。平宁侯府里的那些,是徐掌珠五岁时手植的,浇水施肥事必躬亲。
  她自己极爱那十余株梅树,遇着喜爱的人,便想别人也体会一番她在梅树下的愉悦畅快。
  舒德音自然夸了她的梅树长得好,徐掌珠比自己被夸了还高兴。
  三个人正絮絮叨叨说着花花草草,旁边一个女孩子凑过来笑道:“不知道的,都当你们仨是亲姊妹呢!”
  说话的是清江候家的庶小姐,秦柳儿。
  舒德音估摸着这姑娘并不很受欢迎,因为她一开口,气氛就冷了冷。
  许瑷没有说话,徐掌珠身为主人家不得不搭理,顿了顿道:“我们是极投契的。”
  秦柳儿全没体察到氛围一般,又对舒德音道:“听说你才十二岁,没想到和年长你几岁的姐妹们都这么聊得来。其实你虽然成婚了,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应当和你同龄的人多顽顽,不必故作老成。”
  舒德音这就很疑惑了。英国公府的赵小姐们找她麻烦,说得通,毕竟赵宽也算英国公府的人;乔碧华冷嘲热讽,也不难理解,讨好成初秋、找优越感,总不脱了这两桩。
  这秦小姐上赶着来苦口婆心给她提建议,舒德音是真的想不明白了:“你是?”
  徐掌珠就给双方介绍了,秦柳儿道:“人人都说你有今日,实在是侯爷的善德。你要多惜福才是。可我还听说你得罪了英国公府的小姐,给侯府添了不少麻烦⋯⋯”
  这就真的不知所谓了,徐掌珠打断道:“德音妹妹是极好的,许家的长辈和姐妹们无一不喜爱她。并没有给侯府添麻烦的说法。即便是有,也不是你来教训的。”
  舒德音握握徐掌珠的手,给她一个笑,对秦柳儿道:“秦姐姐想是惜福之人,可不要给清江候府添麻烦才是。”
  秦柳儿睁大眼,她一片好心,没想到舒德音竟这般不识好:“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若不是诚心为你好,谁来惹人嫌呢?我还当你是个通透的,原来也听不得忠告么?”
  披着“为你好”的虎皮大旗,就对别人指手画脚,这是哪来的人生总设计师?
  许瑷要说话,被舒德音拉住了。
  舒德音回忆了一下丹娘的语气神情,学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对秦柳儿道:“秦姐姐对我有这许多忠告,想来自己的日子已过得极明白的了?功课都得优秀了么?琴棋书画总有专精的吧?手帕交结下了几个?如意郎君寻觅到了吗?”
  秦柳儿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尤其听到“如意郎君”那一句,难为情到险些爆血管有木有!时人谁会在闺中女子面前说什么“如意郎君”的话题?
  偏舒德音百无禁忌;偏舒德音成了婚的;偏舒德音是个不通人事的新妇!
  秦柳儿用帕子把脸一蒙,算是落荒而逃了。
  许瑷和徐掌珠简直叹服地看着舒德音:好样的!怼人小能手说的就是你了!
  舒德音回了她们一个无辜的眼神:“这秦姐姐,只许自己关心旁人;旁人多关切她一句,她却觉受之有愧的。果真惜福。”
  许瑷和徐掌珠再也忍不住,笑成一团,徐掌珠的小拳头还在舒德音肩上捶了捶:“你原是个促狭鬼!”
  笑过了,许瑷轻声对舒德音科普道:“她倒不是个有坏心眼的。只是不知从哪里学的,最是好为人师。在学里便是如此,有一个算一个,都能叫她拉着说出个一二三来⋯⋯”
  她坐在舒德音左手边,声音一放低,就听不清了。舒德音偏头看着她的嘴唇,模模糊糊倒领悟了个大概。
  徐掌珠补充了一句:“活似没了她指点,别人就过不好日子了。”
  舒德音满头黑线,原来不是针对自己啊!早知道,就收着点战斗力了。
  却说许璐远远坐着,只见舒德音说了些什么,秦柳儿蒙脸跑了。许璐心里就一咯噔,辞了小姐妹,往这边来了。
  “那秦柳儿怎么了?你不会又把人骂哭了吧?”
  舒德音张张嘴,莫名有点心虚:“二姐姐⋯⋯”
  “你⋯⋯你就不能老老实实的么!家里才好了些,你得罪了人,报复到祖父身上可怎么好!”
  语气还是凶巴巴的,但听着和从前的针对,还是有很多不同了。
  徐掌珠忙道:“二姐姐,德音妹妹可没有骂人,她就是⋯⋯关心了秦柳儿一番。”
  “那秦柳儿怎么蒙脸跑了?”
  徐掌珠抿着嘴,努力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她太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