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迎敌
作者:牧野少年      更新:2022-03-04 03:06      字数:3721
  戌时正,西岐骑兵在营帐里穿好了兵甲,吃了烤肉,喝了烈酒;
  戌时三刻,整齐划一地钻出营帐,翻身上马——七千骑兵一个不剩,马不停蹄奇袭开物关!
  开物关上只得兵士四千人,其时云起正亲身站在开物关上,隐隐赶到一阵震颤。
  有感觉灵敏的兵士趴在地上,将耳朵紧紧贴地。听了半响,越听神情越凝重,爬起来时已是面无人色:“云参将,有大批骑兵往开物关的方向而来,至少⋯⋯有五千以上!”
  “据此地还有多远?”
  “不足⋯⋯五里。”
  云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坚定。
  他登上开物关最高的眺望台,肆虐的狂风卷起他的披风。火光映照下,他的身形挺拔如一杆折不断的旗帜。
  西岐骑兵的马无一凡品,五里的距离不过几盏茶功夫。云起跳下眺望台,缓缓拔出长刀:“备战!”
  守城将士齐齐拉紧了弓弦,投石机旁堆满了大石头。火箭手箭头的油脂滴答声,重重砸在将士们的神经上。
  西岐骑兵领军的是正是阿谷穷。
  他在马背上出生长大,自认一员悍将。稳坐在疾驰的马背上,抬手拉开弓,瞄准了开物关城楼上飘荡的西北军旗帜,伴着尖锐的唿哨声,雷霆万钧的一箭直插进旗帜中。
  云起扬起大刀,重重一斩:“开门迎战!”
  他旁边的副将身形一晃,疑心听错了:“将军?”
  云起看向他:“开门迎战!”
  死寂,开物关的夜空中只听得到阵阵的风声和西岐的马蹄声。
  副将大喊道:“将军!敌众我寡。我们只有把城门守紧了,等援军来了,再殊死一战!”
  云起的声音很沉:“西岐人杀我百姓,奸我妇女,抢我食粮。如今他们就在脚下,我们闭门不出,岂不是叫他以为西北军都是孬种!”
  副将要再说什么,云起已对着守城门的兵士喊道:“我西北军没有孬种!开门迎战,不死不休!”
  守门士兵山呼而应,副将刷的拔刀,脖子一凉,已叫云起的刀抵住了:“军令如山,违军令者如何!”
  副将双目圆瞪,嘶吼出声:“开不得!”
  回应他的,是开物关的大门一寸寸打开的吱呀声。
  云起嘴角一抹轻笑,刀锋一转,一颗头颅滴溜溜在城楼上滚过。天气着实太冷了,连滚烫的血都溅不出来。
  亮如白昼的城楼上,干干净净,唯留那副将笔直的身躯轰然倒地的钝响。
  云起刀尖指向西岐骑兵来的方向:“敢后退者,这就是下场!出城!迎战!”
  将士们都被这个变故惊傻了,全没有余力去思考别的,只能依着云起的军令,流水般往城外涌动。
  火箭手和投石手都被缚住了手脚。他们的箭矢,他们的巨石,本可以在敌人的阵营里造出炼狱。可城门外头,再不分敌我!
  地府门轰然洞开,试问步兵如何和骑兵一战?还未近前,骑兵的长刀已如收割冬麦一般,西北军的头颅滚了一地。
  狂风卷麦浪,前头的倒伏了一片,可后头的还得踩着同袍的尸体往前闯,徒劳地往前闯。
  有人嘶吼着“放箭!放火箭!”同归于尽也就是了,和这帮子宿敌死在一块也算死得其所了。
  有火箭手的箭颤抖着,燃烧的箭头在映亮了血红的眼珠。他眼中一片血色,喊道:“将军!放箭吧!”
  云起不发一言,火箭手们死死盯着城楼下的空地,那里已变成了他们同袍的屠戮场:“将军!放箭吧!”
  云起神色不动,大刀再次扬起,再向下一斩:“拿下!”
  十余个精兵从阴影处悄无声息地闪出来,动作一致地提刀搭上火箭手的脖子,干脆地一转。十几位火箭手都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眨眼间魂归地府。
  投石队的兵士们眼睛都要绽出火来:“云起!”
  云起一笑:“是我。”
  吴老九握着长矛在队伍的中间。
  他没有多的感觉,只觉得冷。牙关战战,肠子黏成一摊,在肚子里坠坠的很是碍事。
  他听到西岐骑兵的兴奋的喊叫声。每杀一个西北军,他们都要大喊一声,是庆祝也是震慑。
  那野兽般的声音隔着数千个人,传到吴老九耳朵里时,总有种不真实感,仿佛那是很远的、和他无关的东西。
  等到声音渐渐近了,他抬起头能望见西岐兵的刀锋了,才恍然醒来:原来和他有关啊!他们若是杀了他,也是这么一声吼叫,而他的声音,不会有任何人听到。
  他是个孤儿,从小没了爹娘。老定远侯来西北建营时拣了他,那时他叫吴小九,后来他们叫他吴九,再后来几十年弹指一挥间,他变成了吴老九。
  他上过不止一次战场。从老定远侯到定远侯,他跟在他们的号令后面,奔着死也奔着生。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不知道是奔着什么。
  他被席卷在同袍中间,被蜂拥着向前。他有点想停一停,也不是怕了,就是觉得不对,不对,要再想想。
  然而容不得他想,转眼间他已到了修罗场中,举目皆是西岐骑兵们的胸腹。
  他拧着身子,专瞄着马腿而去。绊倒一匹是一匹,西岐大刀落到他背上,他就地一滚,长矛又是一伸,直直戳中一匹马腹,马嘶鸣一声,向前扑倒。
  那骑兵也是悍勇,顺势往前一纵,避过了踩踏,刀尖在地上点了点就腾跃起来,一双泛着精光的眼睛盯牢了吴老九,大嘴一张就是一串怒吼。
  吴老九隐约也听懂了,无非是骂人和威胁的话。
  他手握紧了长矛。他也上了年纪,方才弯腰绊马腿,才一会子已是腰酸背痛的,脊背都直不起来了。他想杀了这一个吧,拉着这一个做垫背的,他一辈子也不亏。
  那骑兵举着刀扑了过来,吴老九才举起长矛,一阵狂风闪过,一人一骑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留下放肆的嘲笑声,而他的长矛,应声而断。
  吴老九将剩余的一截矛杆死死握了,迎着那悍勇骑兵而去,就这样吧!就这样罢!总不能调头跑了吧!
  他从来都知自己不是什么大英雄,没有什么英勇就义的慷慨激昂。这一刻能不扭头逃了,他已敬自己是条汉子。
  近了,那刀光近了。他的矛杆是够不着了,也抵不住的。他不退反进,向前一扑的同时,把全身气力灌注在右手上,被削断的矛杆脱手而去,直直插向那骑兵。
  与此同时,一声尖啸贴着他的耳朵而过,他连残影都没看清,就见那骑兵的身影一顿,继而发出痛极的嘶吼声——骑兵的右眼里插了一支箭,箭羽还在微微颤动着。
  吴老九咻地回头,漫天的火光中,漫天的鲜血中,漫天的刀兵光影中,定远侯高高坐在马背上,弓箭再次拉满了弦。
  顺着定远侯箭尖的方向,吴老九望向开物关城楼上。
  那高高在上的一个人,甲胄亮得发光的一个人,披风在风中飒飒、威风凛凛的一个人。
  云起!
  而定远侯身后,潮水般涌来的,是西北的骑兵。打头领队的那个人,正是所有人都以为正在镇守莫开关的许绍谨。
  吴老九从地上捡起一把刀,两步上前扑向那眼睛中箭的骑兵,手起刀落:“杀啊!”
  杀啊!
  许绍谨早在下午就到了朱大勇的长阴关,带了六千的骑兵,入夜便从长阴关而出。马蹄都包了布条,悄无声息地绕道到了西岐兵后头。只等西岐兵到开物关时,借地形和关隘的双合之势,给西岐来个真正的出其不备、背后包抄。
  云起不是变数,云起是瓮中捉鳖的其中一只鳖。
  定远侯曾评价西北的一众将领,说朱大勇“粗中有细,但囿于情义。西北是他的天地,也是他的桎梏”;
  说云起,则是“有大局观,能在激流之中,扼百变之势”。
  许家危局,许绍谨最怕朱大勇为首的人替许家“讨公道”,这群人快意恩仇惯了,连天都敢捅破的。但有云起在,多少能放下心来:云起作为除许家人以外的最高将领,这段时日来,一直弹压着众人,不叫酝酿出变局来。
  如何到了最要紧的时候,他就弹压不住了?所有人的行为都合情合理,可云起突然变弱的掌控力,引起了许绍谨的注意。
  既认定了云起最有奸细嫌疑,继而确定了西岐兵最有可能叩关的地点,便是开物关。
  他说服了姚羡农,由姚羡农和许绍谦、许绍诤留守莫开关,他领兵奇袭开物关。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唯二没有算到的,一是云起当真如此丧心病狂,一点弯都不拐地直接赶着西北军出城送死;二是途中竟遇到了风霜满面的定远侯一行人!
  也幸得如此,方能当机立断。一见城楼门开了,立刻布阵杀将过去,不让开物关上满是西北军的冤魂。
  定远侯一箭叫云起躲过了,绝不恋战,一拍马屁股,抽刀断水般朝阿谷穷的方向径直而去。
  铁七和铁三护卫在侧,铁六放箭开路,一路过去,如阎罗降世,杀气烈烈。就有西岐的马嘶鸣着,鼻子喷出一股股热气,前蹄腾空,无论如何都不向前。
  阿谷穷也是杀气升腾,好好的算计,竟全都折戟沉沙!这一仗输了,他输的是一个王座!
  他举起大刀,压低身形,双腿一夹,朝定远侯直冲过来,杀掉定远侯!这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定远侯却是直起腰,上半身不动如山,双臂绷直,开弓,拉弦,放箭。箭矢直取阿谷穷左眼,阿谷穷身体向右一晃躲过去了,可他的马躲不过铁六的箭。铁六瞄准的正是马的右眼,马头跟着阿谷穷右晃,竟是把左眼送上去。
  马眼中箭,嘶鸣之后,来不及燥郁地滕跳,已被阿谷穷生生压制住了,只能本能地奋蹄向前。
  一切不过瞬息间,定远侯已搭上了新的箭矢,连瞄准都省了,抬手又是一箭!对准的是阿谷穷的胸膛!
  阿谷穷身子一歪,顺势翻下马,就地滚了几圈,刀脱了手,反手就去摸背上的箭。
  又是一阵追命的鸣镝声,一支箭矢不偏不倚,钉入了阿谷穷的右手掌心。
  阿谷穷怒吼一声,左手一抬,后心就抵上了一点冰冷的刀尖:“别动!”
  他缓缓回头,身后立着一个满身鲜血的汉子,汉子的周遭,倒了一片,尽是阿谷穷的亲卫。
  这位汉子,是定远侯的暗卫铁五。
  阿谷穷无视后心的刀刃,站起身,望着纵马闯到他身前的定远侯,眼睛要喷出火来:“定远侯若是英雄,就和我一对一打一场!”近身战斗却用箭,护卫开道,算什么英雄!
  定远侯纵声长笑,病还没好全,惹出了一长串咳嗽来。
  他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笑道:“当个老头子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不需要向人证明自己是个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