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力量
作者:牧野少年      更新:2022-03-04 03:06      字数:3191
  京城的动静如涟漪般,层层渗入定远侯府。而定远侯府的硝烟,却被死死捂在盖子里。
  这次,舒德音没有昏睡太久。
  睡眠就像一种防卫机制,再大的刺激,睡一觉,醒过来时,她就更坚硬了一层。所有的情绪都被深深埋进灵魂的最深处,压抑着,压抑着,如奔涌在地心的岩浆。
  或许有一日会火山喷发,或许就永不见天日。
  守夜的正是阿司和清河。两人都警醒着,一听到动静,清河赶紧从地铺上起来,到了床边:“少奶奶?”
  舒德音下意识朝床内缩了缩,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
  清河心里一跳,放大了声音:“少奶奶,先喝点水润润喉咙。”
  急急倒了温水来,目不转睛盯着舒德音喝了,眼珠子都能飞到舒德音嘴边去:“少奶奶?”
  说句话,说句话,可别真的发不出声音来。
  舒德音扯起嘴角,清清喉咙,发出一声沙哑的安慰:“好了,我没事。”
  清河收了杯子,又快手快脚去外间的炉子上盛粥。
  舒德音瞧见了一旁的阿司,不用多想,就知道底下人也是被惊着了。
  她摸摸脸,已是上了药,火辣辣的感觉早退了,只剩一丝丝的疼痛;可左耳里头还鸣叫着,刺痛着,提醒着⋯⋯
  她闭了闭眼,二太太的冷脸和张老三的脸重合,他们高高举起了巴掌⋯⋯
  她募地睁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容错认的狠厉。
  阿司习武之人,感觉最是敏锐,眼睛跟着一闪,一句话就脱口而出:“他们怕出乱子,不许我把她弄掉!”
  跃跃欲试地望着舒德音,一副“你偷偷言语一声,我保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神情。
  舒德音哑言失笑,清河送了粥汤进来,也没怎么把阿司的话当真:“少奶奶,先填填肚子。”
  舒德音一口一口认真吃了,问清河:“什么时辰了?”
  “差半刻到卯时。”
  舒德音看了看天色,黑蒙蒙的一片。她活动活动手脚,脚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不少,道:“我们去练功吧!”
  清河和阿司都瞪大眼睛,清河劝道:“您再歇一歇吧,大夫说了,脚是叫拧着了。虽没有大碍,但也练不得功夫啊。还有,奴婢且得给您的耳朵换药呢。”
  舒德音微微脸红,努力正视着两个丫头,道:“我就是挨了几巴掌,耳朵也碍不着什么,用不着养。”
  她说出口了!她是看着人说出口的!她的羞耻心还没有化作烈焰把她烧化!
  舒德音仰仰头,说好的脸皮要厚起来的,白天的时候怎么就傻了呢,必须要学会把伸过来的手打回去啊!
  清河和阿司刻意不去看她——少奶奶/姑奶奶受了如此奇耻大辱,在丫头面前心里一定膈应的,我们不要看她,别叫她难过。
  两个善良的丫头都低着头,谁都没注意到,她们心里正“难过”的少奶奶,正在脑海中模拟演练“打回耳光的一百种方式”。
  从娇滴滴的小白花到百毒不侵的老帮菜,舒德音,前路漫长呐。
  到底没有练成。阿司说了,脚和耳朵这个情形,剧烈运动难免有妨碍。怕最后养不好,舒德音只得作罢了。
  但也不想回床上歇着,她索性写了几张大字,慢慢把心绪调整好了,才搁了笔。
  清河送了水来给她沐浴,小心翼翼把头包得严严实实的,就怕沾了水。
  她泡在浴盆里,清河就在旁边一五一十地回报着:“⋯⋯世子夫人和孙妈妈都及时敲打了,也没有传出什么闲话来;大小姐夜深了才走的,好似有事情要同您说;三小姐还想留下来守着,叫奴婢劝回去了。”
  舒德音默不作声听着,半响,问:“三哥呢?”
  清河默了一息,道:“说是把自己关在二爷的书房里,也不见人,茶饭都没让送进去。”
  舒德音深吸一口气,慢慢把浊气吐尽了:“给望月阁递个信,我用了早饭就去寻大姐姐,叫她慢慢用饭,不必急着过来。”
  清河应了,还有桩事,也不知到底能不能跟少奶奶说。
  舒德音正扭头穿衣呢,瞧着她的神色,挑了挑眉:“别是还有什么事体,怕说出来我承受不住?”戏谑的口吻,也是对自己的轻嘲。
  清河赶紧摇头,道:“是⋯⋯是瑶柱姐姐的事。她昨日去替世子夫人传话,正遇上二太太闹着要往这边来,就上去劝了两句。二太太也打了她,听说骂得很难听,”清河仔细觑着舒德音的脸色,生怕说出来舒德音会效仿,“她⋯⋯悬了梁。”
  舒德音心猛地一跳:“可⋯⋯救活了?”
  “发现得早,有个粗使的婆子知道施救的法门。倒是救活了,只躺在房里,粥饭不进,一味垂泪的。”
  舒德音的心这才没继续往下坠,瑶柱这是受了池鱼之殃了:“你寻些药材首饰,等见过了大姐姐,我们去探探她。”
  一句出门,简单的两个字,舌头弹一弹的功夫。可化作行动,却能有千钧重量。
  她踏出房门时,丫头婆子们都出门来活动了。
  湘仪院的人,无人不知她被婆婆掌掴了,再如何掩饰,脸上总带出些复杂的表情来。
  舒德音就在她们欲盖弥彰的打量中,昂起头,一步一步,走出湘仪院的大门。
  身后一片寂静,无人议论她,无人敢称量出来,说从此可轻看她半分。
  清河跟在身后,又想哭了怎么办!一整晚了,她好怕少奶奶见人时,会受不住。
  可是,她的眼泪还是下来了,少奶奶受住了,她从来没有为一个人这么骄傲过。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从一个人身上得到这么多力量。
  许玥得了信,早饭都没用好,在房里坐立不安地等着。
  犹记得舒德音初入侯府时,自己对二房娶了这样的媳妇还有不满。这才过去多久,一桩事接着一桩事,二房只有欠舒德音的,没有舒德音欠二房的。
  舒德音来时,她也这么说:“⋯⋯我实在不知,二房日后会如何。”
  舒德音道:“大姐姐,我从前请你多为二房想想,实是出于私心,盼着大姐姐能帮帮我。如今想来,是太难为你了。你都忘了吧。”
  许玥心中并没有好过一些,还要再说,舒德音却不想在这上头绕了,问她:“听说,昨日大姐姐审了个小丫头。”
  许玥只得把话头转过来,将正事说了:“⋯⋯不知道钟家为何要盯着你,你还是防范一二。”
  舒德音凝神一想,对这事多少有数了:“我知道了,我想想要怎么处置。”
  毕竟是舒德音那头的亲戚,许玥不好多问,一时对坐无话,舒德音就起身道:“那,就不扰姐姐了。”
  许玥忙站起来,有心留她多坐一会儿,又怕尴尬,只能应了:“我送送你。”
  送到望月阁门口,舒德音停步,对许玥道:“大姐姐忙去吧,不必送了。”
  许玥只得停了步,舒德音不由也想起认亲礼上那个冷若冰霜的美人。突然觉得,她拧巴着,说不定反而快活些:“大姐姐,你是你,二太太是二太太。”
  真的分得开么?许玥想着。
  舒德音也在想这个问题。她实在不知道,二太太又是哪里想不开,平白无故地就找她麻烦,用的还是那么激烈的方式。
  她不想问许玥,她只想问一问许厚璞。
  许厚璞不想见她,她敲了许久的门,许厚璞都不开。
  她才不要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晾着晾着,许厚璞只会逃避得更远:“三哥,我反正就在这里等着,你不开门,我也不走。”
  她就在门口站着,风呼呼地吹。她一无所觉的样子,也不喊门了。
  清河都想跺一跺脚,谁说少奶奶就不拧巴的?
  拧巴的舒德音,到底等开了拧巴许厚璞的门。
  一夜过去,许厚璞似乎消减了些。不知昨夜有无休息,眼珠里泛着血丝。打开门时,见了舒德音,视线就仓皇地逃开了去。
  舒德音心颤了颤,有种古怪的直觉。似乎从这一眼开始,有什么彻底改变了。
  她一时抓紧了那直觉,也多了一丝惶惑,撞进门去:“三哥。”
  许厚璞退了几步,站到窗边,离她远些才安全的样子。
  可那包住她左耳的帕子深深刺痛着他:“还⋯⋯痛吗?”
  舒德音默了默,痛吗?怎么不痛呢。
  可那痛算什么呢,伤是刻在心里的,无人能见:“不痛了。三哥,二太太是为了什么?”
  许厚璞握了握拳:“是我害的,如果我谨慎些⋯⋯”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舒德音不想听他认错,只想知道原因:“二太太发作我,总要有个原因。我自问近来并没有做什么冒犯她的事。”
  再难以启齿,许厚璞也一字一句说了:“⋯⋯娘的心里,谁都越不过爹去。她认定了舒⋯⋯你祖父对爹的死有责任,对你也恨上了⋯⋯”
  舒德音真是觉得讽刺:“我祖父所为,尽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没有一丝私心⋯⋯”
  许厚璞的心也瞬间冷了:“那我爹就该死么?”
  他自己还在二太太面前替舒万里开脱呢,但一听舒德音也这么说,不知怎的,就要替他爹抱不平。
  都把自己的亲人看得比天还高、比自己的命还重,听了对方的话,都只想替自己的亲人诉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