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除夕夜,见微知著
作者:牧野少年      更新:2022-03-04 03:06      字数:4420
  除夕这日,半夜里飘起了雪花。下得不大,夹在风里,直往人脸上扑。
  世子夫人和三夫人都是诰命,早早起来,按品大妆,预备着进宫磕头。世子也要去正殿,细数起来,府里就剩了二太太带着几个小辈张罗。
  好歹世子夫人已把一应事分派清楚了,下人仆妇们按部就班。主子们坐镇,也就是起个主心骨作用。
  舒德音心里念着舒皇后,但知道老燕王妃已放出风声来,今年怕是谁都见不着姑姑。只盼姑姑是真的身子大好,开春能见人就好了。
  舒德音不知道,二太太可比她更关心舒皇后的身体。
  她带着儿媳妇和几位小姐坐着,心早飞到了深宫中:“天儿这么冷,大嫂她们还得去跪着,又见不着人。真是受罪。”
  舒德音觑了她一眼,许玥已皱眉道:“娘!大伯娘和三婶受朝廷诰封,能入宫中谢恩,是天家恩典!”
  二太太也知道自己说错了。她是对舒皇后不满,又不是真心疼妯娌,嘟囔几声就过了。
  瞧着一边的女儿,又生了无边无际的臆想:坐在中宫等着觐见的要是玥儿,自己也能跟着入宫。都用不着和大嫂似的,苦哈哈在风里等着。
  到时定是陪坐在一侧,御造的手炉揣着,精致的宫廷御点用着。什么侯夫人国公夫人超品诰命,都得在下头仰着望自个儿,小心翼翼奉承着,也能称得上血了前耻。
  待玥儿地位再稳一些,想法子拉拔了外家的兄弟侄儿,枝繁叶茂的谁人敢欺?
  这么算计着,身上可比晒了大太阳还熨帖。
  她春风和煦地冲舒德音摆摆手:“可不敢喝那凉茶,叫丫头换一杯去。你还小着,不懂得里头的厉害。身边的妈妈得多注意些了,别叫少奶奶养坏了身子。”
  舒德音摸着茶杯,还温着呢,哪里凉了?可这好意,拒绝了做什么?从善如流把杯子放下,让清河去换了杯新的。
  二太太全程带笑盯着,别说许璐一副见鬼的表情,连许玥都不相信二太太有这么关爱舒德音的身体——都疑心她又要作妖呢。
  二太太接触到一屋子小辈诡异的眼神,还不明白她们在惊诧什么:“怎么都这么瞧着我?”
  舒德音和许瑷都把头低了不说话,许璐一直都走“心直口快”人设,直言道:“二婶,您和⋯⋯”往舒德音的方向一扫,“好啦?”
  听听,这问的是什么话!
  二太太的笑容维持不住了:“德音是二婶的儿媳妇,我们从来都很亲热。璐儿不常去我们二房,怕是有什么误会。”
  并没有误会好吗?并没有!许璐都想咆哮出声,幸得还有几分理智的,不好同长辈争执。
  只是她想到舒德音莫名其妙把二太太收服了,心中很是不平,瞪了舒德音好几眼。可惜舒德音低着头,没有接受到她释放的敌意。
  舒德音在想什么呢?她在想二太太要么是演技变好了;要么是彻底打定主意要用怀柔的手段拉拢自己了。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二太太对她所图甚大。
  有所图才好啊,欲望,是多么大的弱点。
  她抬起头,对二太太笑道:“母亲,说起来这是媳妇在侯府过的第一个年,还不知咱们祭祖是个什么章程呢。母亲教教我吧!”
  二太太别的未必精通,只祭祖这事,看得多了,岂有不明的?舒万里家教出来的小姐,要同自己请教祭祖的规矩,她怎么不得意?
  当下用了十二分耐心,把祭祖的方方面面都细细讲明了。接触到舒德音恭敬又受教的神态,心又飘了几分。
  一口气不停歇讲下去,颇有“原来我懂得如此多”、“原来我口才这般好”的惊喜发现。
  面对二太太,舒德音的斗争方针已经正式调整为“你硬我也硬,你软我便软,你要演戏我就搭台”。战术十分灵活,方式丰富多样,反正都不走心,互飙演技多么快活!
  许璐不快活!要说她和舒德音没什么利益冲突,年纪也相差好几岁,怎么也兜不到一块去。偏偏她出身侯府大房,侯府的面子比她自己的脸面还看得重。将侯府卷进各种流言蜚语中的舒德音,可不是和她天然犯冲么!
  许璐就拉着许玥道:“大姐姐,你可要小心了,我听说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有些人突然削尖了脑门子讨好人,指不定肚里憋什么坏水呢!”
  说着,还扯着眼角往舒德音那头斜。
  许玥那个尴尬呀,看一眼舒德音,舒德音可不是在拼命忍着笑呢嘛!
  二太太都忍不住嘴角抽搐,许璐这说的,明明就是二太太吧?是吧?她其实是舒德音派来的卧底吧?
  舒德音长这么大,第一次发现宅斗原来如此乐趣无穷。
  她和许瑷交换一个眼神,原来你这么些年扮小透明看了这么多好戏,怪不得把握话本节奏的功力如此高深!
  许瑷绷着脸,为了不笑出来,脸都痛了。忍功退步了!肿么破!
  有了这些走向诡异的小插曲,世子夫人等人回来时,府中大部分人心情还不坏。于是太太平平地齐聚一堂,肃穆地给祖宗祭祀。
  也就是这会儿,侯府才显出些大家气象。
  不说别的,一溜小辈男丁排排站好,就足以秒杀许多家族了。这年头的观念里,男丁就是希望,就是未来。
  当然三个小姐样貌品格也都不差,年纪又正好。这两年纷纷相看了,往外放飞,落到好人家的枝头上,可不就是得力的姻亲?
  世子领头站在祠堂,想着这些,不由豪情万丈,祝祷得分外诚恳:只盼父亲和弟弟平安康健,子弟个个上进成才。
  舒德音站在女眷里头,跟着跪下起身。她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像一个遥远的梦境,她是抽离的。
  偏头看看三夫人,这位听许绍谦提起守边的三爷,并不见太多无法团聚的伤感。
  倒是二太太,许是瞧见了二爷的灵位,眼眶子都红了。
  祭祀罢了,世子抓起祭台上的肥肉,执了匕首,一块块割了,叫小儿郎们来吃。
  一般祭祀的祭肉,都由家主亲手喂给最看重的子弟。奈何侯爷不在,世子总不能大着脸只喂自家的儿子,索性一碗水端平,见者有份。
  偏还有不领情的呢。许厚璞含着肥肉满脸的生无可恋,蹭到舒德音跟前,呲牙咧嘴的:“可腻⋯⋯”
  一个“死”字就要脱口而出,旁边的二太太严阵以待,瞪眼看他,生生叫他把话裹在肥肉里咽了下去。
  舒德音眼里都是笑意,许厚璞跟着傻笑,在她旁边道:“你跟娘和好啦?”
  舒德音疑心他和许璐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别胡说。母亲说了,她同我一直都很亲热的。”
  许厚璞笑不出来了:“我的背有点凉。”
  虽然一直盼着她们相处和谐,可现在的状态,不科学啊!
  舒德音忍住不给他的直觉点赞:“放心,凉不了。”
  许厚璞:我信了你的邪!
  无论如何,表面上的和平,它总是和平嘛!媳妇儿和老娘同处一室且没有开撕迹象,许厚璞已经十分感恩了。
  是的,如今的他,就是这么没追求。
  没追求的许厚璞就在吃年夜饭时欢脱开了。只见他花蝴蝶般满场敬酒,拉着许绍谦都哥俩好的,又硬是逼着这位大伯父连喝三杯。
  许厚璋要替,被他撅回去了:“谁都别拦着我孝敬我大伯!祖父不在这儿,三叔不在这儿。大伯想痛快喝杯酒,都没个人陪,我瞧不过去!我得陪着我大伯!大伯,今儿咱不醉不归!”
  孩子虽然傻了点,到底是自家侄子。捧着一片孝心来的,许绍谦如何会扫兴呢?
  笑呵呵端着杯子,和许厚璞碰了,勉励几句:“你也是成家的人了,努力进学,做出点成就来,把二房撑起来。以后咱们府里,就看你们兄弟几个了。”
  许厚璞仰脖干了:“成!”
  真真的掷地有声,许玥和二太太都唏嘘不已。
  这场面瞧着,三夫人有些眼热。她丈夫不在身边,儿子都还小,庶女又是个没话说的性子。不聚在一起还罢了,一聚,就显得三房冷清了。
  她羡慕地看着二太太,道:“还是二嫂好,儿女双全,凑了个好字。娶了个儿媳妇也是聪敏可爱的,亲母女也不过如此了。”
  舒德音没有说话。二太太在许璐那里躺枪了一回,早想通了。自个儿既然放下身段去哄舒德音,也算付出了十足的努力和⋯⋯真心(?),实在不用心虚。
  “你也不用急,侄儿们虽还小,瑷儿却到了相女婿的年纪。到时给你找个女婿,一样孝敬你。”
  当着一桌子未出阁的小姐,大咧咧说相女婿的话题。许玥从她手上把酒杯收走了:“娘,您有酒了。”
  二太太经许玥提醒,也咂摸出方才的轻狂。
  她如今简直有点迷信许玥的权威,因此并不争辩,笑道:“我儿说的是,我再不能喝了。”
  舒德音近来在二太太身上,真是发现了不少耐人寻味的哲学命题。如今她就在思索着:恶念会叫人说好话、做好事,那这些话这些事,还能算好的吗?
  别问她为什么就认定了二太太心里有恶念,她对这个婆婆有偏见==
  用了团年饭,长辈们就开始派压岁钱了。许寻峪照旧不出来见人的,因此拢共就两代人,也不兴磕头那一套。
  许厚璞起着哄,张嘴说几串吉利话,就把红包哄到手了。一房长辈给一个,许厚璞尤嫌不足,逮着许绍谦敞开来忽悠。
  许绍谦本就多喝了几杯,子侄们合起伙来糊弄他,也是个亲近的意思,他笑呵呵地,愣是被忽悠瘸了,扔出个荷包来:“拿去分了吧。”
  兄弟几个欢呼一声,打开一看,整整齐齐一叠的银票子,一时乐得快要把屋顶掀翻了。
  许家的男儿们有一点是极好的,都很把姐妹放在心上。当下招呼了姐姐妹妹同乐,连舒德音都算在里头,被许厚璞拉去分赃。
  却说舒德音见了那一叠银票子,笑便僵在脸上,竟发起呆来,许厚璞往她手里塞银票都没把她拉回神来。
  “媳妇儿?媳妇儿?”
  许厚璞一手一把银票,在舒德音面前挥舞着,舒德音定睛看他一眼:“三哥,我想给大伯父敬杯酒。”
  她做侄媳的,自然不好贸然给伯父敬酒。
  许厚璞没多想,拉着她绕到许绍谦身边。把满手的银票往怀里一塞,一边倒酒,一边道:“大伯,我媳妇儿来给您敬酒啦!”
  许绍谦和舒德音一人被他塞了一杯酒,他笑眯眯在一旁看着,舒德音无法,仰脖干了。
  妥妥的白酒入喉,烧得她呛咳起来:“水⋯⋯辣⋯⋯”
  许厚璞忘了媳妇儿还只懂喝果酒呢,吐吐舌头,赶紧又是倒水又是顺背,伺候起来十分顺手。
  许绍谦还没见侄儿这么体贴过人呢,一时想远了,觉得男人还是要成了家才懂事啊。璋儿的续弦得让夫人抓紧了,一代一代传承有序,上阵父子兵。可惜自己对沙场一途没甚天分,不然也跟着爹去立功。不过边疆那般辛苦,风沙熬人的,哪有京城舒服,在京城还能积累自己的人脉⋯⋯⋯
  “大伯父?大伯父?”
  这回轮到舒德音来打断许绍谦漫无边际的发散思维,他有些艰难地凝聚目光:“啊?”
  舒德音叹口气,吩咐旁边一个侍女:“给世子上碗醒酒汤来。”
  醒酒汤是早备好的,端了上来。许厚璞亲自伺候着喝了,又给擦了把脸,许绍谦总算眼神清明些了:“小三,累了你啦。”
  许厚璞难得见伯父这般纯良本真的样子,噗噗地低笑起来。
  舒德音在许绍谦旁边坐下,问:“那个荷包装的银票,是您预备着入宫打点的么?”
  许绍谦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点头:“是啊,你可是没分到?”
  舒德音摇摇头:“大伯父,您今日预备了多少银票?递出去多少?”
  许绍谦虽然不善武,也不是文官那一挂的,对这些细节没有太在意:“问这个做什么?”
  舒德音长吸一口气,理了下思路:“您还记得您预备了多少银票吗?”
  这个倒是记得的:“八百两。”
  不多不少,堪堪够用的数字。
  舒德音看向许厚璞,不用问,许厚璞已经抢答了:“到我手里时,还剩五百四十两,”回答十分踊跃,可媳妇儿关注这个为了什么,他一头雾水,“可有什么不对?”
  舒德音直直看着世子:“我祖父从前做孤臣,从不打点宫人。后来我姑姑入宫了,我家的人进宫,都想着要准备打点银子。您知道我祖父说什么吗?有两种人的银子,宫人是不接的。”
  世子眼里的醉色褪去了几分,专注看着舒德音。
  舒德音一字一句道:“最炙手可热的人,以及,即将倒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