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我要杀了他
作者:牧野少年      更新:2022-03-04 03:05      字数:4430
  马车到了红袖招,舒德音的心简直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从前听祖父说“近乡情怯”,她今日有些明白其中的情感。
  何其讽刺,她的领悟,是来自一家妓――院。
  两个姑娘在严实的马车里已经换上了男子衣物,这会儿跳下来,铁七惊了一瞬,不太赞同。
  他想了一路了,努力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我去把令母和令姐带出来。”
  他两次见舒灼华都是来去匆匆,根本不知余氏的死讯;
  红袖招把余氏的死报给官府后,世子夫妇也得了消息,怕舒德音听了,伤更养不好了,打定主意先瞒着;
  铁七那段时日都困在内宅,守着舒德音,耳目不灵,要知道的话,再蠢也要拦着舒德音走这一趟。
  舒德音拒绝了他的提议:“这样反而惹眼。咱们进去找管事的,就说是余家派来的小厮。”
  铁七默:要说你是小厮还勉强,你旁边的丫头,穿起龙袍也不像太子呀!再说人家都认得我了⋯⋯
  臭着脸带两人进门,红袖招才开始一天的营业,人不太多,阿绿一眼就看到了他:“爷,您是来替⋯⋯贵人办差?”
  舒德音和清河都不由望着他,他含糊应了,摆出气势:“给安排个地方,我⋯⋯我有话带给舒夫人母女。”
  阿绿下意识想问“什么母女,不就一个小—姐么”,脑子回过弯来,想起进来第一天就死的余氏,当下也不提,谁愿做报告坏消息的那个人?
  只说舒灼华:“舒小—姐现下不太方便,爷能否等一等?”
  舒德音急了,她一刻也等不得要见母亲和姐姐啊!
  再则,在府外耽搁久了,只怕真会害了一帮子丫头们。
  “那我母⋯⋯那舒夫人呢?我们能见她么?”
  阿绿眼光一闪:“这位是?”
  铁七略挡了挡阿绿的视线:“跟你无关。你请舒夫人出来就是。”
  阿绿不动声色再打量舒德音和清河两眼,道:“这样吧,我去瞧瞧舒小—姐是否能偷闲出来,几位且等一等。”
  绝口不接舒夫人这一茬,就连铁七都听出不对了,清河更是脸色煞白,连连看舒德音的脸色。
  舒德音呢,她向前一步死死捏住了阿绿的手腕子:“带我去见我姐姐!”心太慌了,掩饰都忘了,担忧都忘了,什么都顾不上了。
  阿绿吓了一大跳,叫苦不迭,任舒德音捏着,往雅间走,边走边压低了声音劝:“贵人,您别急,先喝口茶等着,奴⋯⋯我这就去请令姐。”
  舒德音全身都在抖,声音也在抖:“她在哪里!带我去!”母亲!姐姐!
  阿绿向铁七求助地使眼色:这可怎么办啊,去不得啊!
  清河也悟出来,其中只怕有龌龊:“三⋯⋯小主子,咱⋯⋯咱在这儿等着,先等等。”
  舒德音快疯了,她的懂事本就不是真的,在定远侯府也压得够了,这会儿真的压不住了:“她在哪里!在哪里!”
  铁七生平第一次不知道能用手脚干嘛,要拦她,又怕伤了她,旁边还有一群女人!妈—的!原来脑子不行,身手更不行,自己活着,有个卵用!
  舒德音把阿绿用力一推,推到铁七怀里,转身抓住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毛毛:“舒灼华在哪里!带我去!”
  毛毛迷迷糊糊指了指,舒德音就往楼上冲去。
  铁七推开阿绿,又和慌乱的清河撞到一起,低声骂着娘撵了上去。
  舒德音的双腿已经不是她的了,她在被一种完全陌生的力量带领着往前冲,路过的一个房间恰好开了门,一个男子迈出来,被舒德音撞得一歪,手下意识抓住了舒德音的肩膀,舒德音脚步不停,他的手也被带着一滑,无意中将舒德音一条臂膀摸了个遍。
  还没站稳,“啪”地一声,挨了重重的一耳光:“放开我!”
  男子被火烫了般放手,舒德音一阵风卷过去了,铁七一阵风卷过来,把男子往房间一推:“别出来!”
  舒德音冲到舒灼华的房门前,抬手一推,没推开,本能地上脚踹,里面慌乱的动静她听不见,脚上钻心的疼痛她不去感受,就是踹,你们把我姐姐怎么了!不许!不许欺负我姐姐!不许!
  “姐姐⋯⋯姐姐⋯⋯”
  铁七更管不了那么多,直接上前环住她,把她抱离门口,清河这时也跟上来了,捂着嘴不住地哭。
  楼下阿绿胡乱念着“阿弥陀佛”,把满屋里的丫头、龟奴都撵到后院去,又喊人去把大门关了,不让放人进来,这舒家人不会是自己的克星吧?总有一天小命要送到这一家人手上。
  这番动静太大了,左右的房间都小心地拉开缝隙,好奇地窥视着。
  丹娘脾气大,摔着门出来,指着舒德音骂:“你是个什么东西!到我们红袖招来闹!什么舒姐姐、灼华姐姐,你毛长齐了吗,就敢来找情姐姐,”又指着铁七,“你是这小子什么人?带回去管好了!红袖招是个下贱地方,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哪个小爷就能来的!”
  舒德音充耳未闻,喘着粗气,死死盯着舒灼华的门,仿佛要用目光把门烧穿。
  “吱呀”一声,门开了,舒灼华衣裳不整站在门口,她身后,一个裸着上身的男子歪在桌边,就着壶嘴喝茶,似笑非笑。
  铁七不由自主松了手,舒德音“嗷”地一声低吼,就要往里冲:“我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舒灼华眼中一痛,转瞬间扬起手,一巴掌印到舒德音脸上:“闹够了没!”
  舒德音没有闹够,身子晃了晃,又往房间里闯,她的姐姐,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冰清玉洁的姐姐,要做大家宗妇的姐姐⋯⋯你欺负她,你怎么敢,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铁七一双铁臂再次将舒德音箍住,看向舒灼华:“在下可能要把令妹敲晕。”
  舒灼华摇摇头,走到丹娘门前:“借你房间一用。”
  丹娘盯着舒灼华,又看看舒德音,一脸嫌弃地耸耸肩,让舒灼华进了自己房间,她笑着朝舒灼华房间去了:“爷,奴陪您喝一杯。”
  舒德音厌恶得又是一阵挣扎,被铁七直接凌空搂进了丹娘房间,清河把门关上,守在了门口,眼泪就没断流过。
  舒灼华慢慢走到舒德音身边,把她的头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好了,呦呦,好了。”
  铁七悄悄退到暗处,莫名有些心酸。
  舒德音放声大哭,死死抱着舒灼华的腰,舒灼华支撑不住,两姐妹滑倒在地上,还死死搂抱着。
  “姐姐,姐姐⋯⋯”
  舒灼华的眼泪也下来了,一串串滴落到舒德音的头发里。
  舒德音突然抬起头,眼睛发亮:“姐姐,你跟铁七和清河走!我替你留下来!”
  舒灼华哑然,不知说什么好。
  舒德音急急说下去:
  “你和许厚璞年纪更相近,做夫妻更合适;你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比我好多了,她们都会喜欢你的!咱们换了,我来替你!我还小,没人会欺负我,我可以扫地做饭,什么都可以做!”
  她说着渴—望地看向铁七:“铁师傅,您给侯爷说,让姐姐去侯府,好不好?
  姐姐真的很好的,比我能干,比我听话,您替我求求侯爷,好不好?好不好?
  我又馋又懒又不好学,脾气还坏,会害了侯府的,让姐姐去吧,啊,求你了⋯⋯”
  舒灼华微笑起来,摸摸舒德音的脸:“傻子,尽说孩子话。”
  “姐姐,你走吧!不能在这里,娘会心碎的,你走吧,走吧,好不好?”
  舒灼华的手一僵,轻轻落在舒德音的头发上:“呦呦,娘走了。”
  舒德音其实心里有了预感的,听到这一句,还是被挖了心,她把头死死埋在姐姐的怀里,闷出一声炸雷:“我恨他!”这个他,是高高在上的那个人,是夺走她亲人的那个人。
  舒灼华手一紧,目光带着凌厉的警告,射向铁七,铁七深深低头,我没有脑子的,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记不住。
  怀里的舒德音,声音淬了火,裹着仇恨和血泪:“我恨他!我恨他!总有一天我要杀⋯⋯”
  舒灼华推开她,死死捂住她的嘴:“住口!”
  舒德音咬着牙,腮帮子硬得硌手。
  “呦呦,你要这么说,姐姐不如带你一起死了,也不至连累他人。”
  舒德音嘴被捂着,说不出话来,手指甲戳进肉里,拳头往地上砸,凭什么,生死不由人,清白不由人,连一句恨,都没有资格说!
  舒灼华叹气,温柔将妹妹抱了,在她耳边轻声道:“放在心里,别让人知道。说是没用的,呦呦。”
  说是没用的!做,才有用!舒德音的拳头舒展,抱紧了舒灼华,做,才有用!
  来前的焦虑,突然就没有了。
  再势单力薄,她还有姐姐。她们知道彼此的心。她们知道彼此的恨。
  她为几个时辰前那个软弱的自己感到羞愧。她再孤立无援,也背靠侯府,可姐姐,她什么都没有,她甚至⋯⋯
  舒德音想起来,急急地掏出镯子和银票:“姐姐,你拿着这个,不让他们⋯⋯要多少钱,我去找,我给你送钱来,我⋯⋯我买你!”
  她觉得说了“买”字,是对姐姐的轻贱和侮辱:“我⋯⋯我去赚钱,我⋯⋯”
  舒灼华摸摸她的头:“好了,你来,就同姐姐说这些么?”
  舒德音摇摇头,要说的太多了,可是,还有什么值得说呢。
  她靠在舒灼华肩上:“姐姐,我要走了。”
  舒灼华“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不会再胡闹了。”
  “嗯。”
  “不会再贪吃偷懒了。”
  “嗯。”
  “我会争气的。”
  舒灼华轻笑:“你好好的,就好了。”肮脏的事情,让我来吧。
  舒德音认真点了头,摸摸舒灼华的脸:“疼吗?”不敢问,是谁划的,为什么划的,还有没有别的伤。
  舒灼华摇头:“不疼了。”还以为变丑了,就没人对自己有兴致了,她从前哪里知道,男人,是如此龌龊的呢。
  舒德音帮舒灼华小心地擦干泪痕:“娘⋯⋯葬了吗?”也不敢去问,娘是怎么走的,她走的时候,痛不痛。
  舒灼华点头:“我请阿绿姐告诉你地方,你若能够,就去给娘磕个头。”
  舒德音答应了,想了想,说:“我去晚了,没能⋯⋯我猜,”她凑到舒灼华耳边,用气声道,“我猜是姑姑让人收殓安葬了祖父和爹爹。”
  舒灼华也是这么想的:“不许提她,不许打她的旗号,就当⋯⋯就当她是别人,听到没有!”
  “嗯。”脑中闪过三夫人要替她请姑母的情形,这是不是一种试探?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小心些。你婆婆,你也小心些。”
  “嗯。”
  再说下去,就真的不行了。
  舒灼华转身再拜铁七:“铁师傅,我妹妹,劳您费心了。”
  铁七心里怪不得劲的,舒灼华原是权臣千金,现在却为了他职责所在的事,对他拜来拜去,人活着,真是操—蛋,真是没劲。
  拉开门,清河眼肿肿地守在外头,阿绿被拦在几步之外,丹娘已经把舒灼华屋里的男子哄走了,这会儿歪在门口,嗤笑道:
  “京城明珠,就是不同凡响,什么国公少爷,伯爷也就罢了,连不懂人事的小哥儿,都爱你爱得要死要活,闹得红袖招鸡飞狗跳,佩服,佩服。”说着,一脸讽刺地鼓起掌来。
  阿绿瞪丹娘一眼,过来陪着笑,还没说什么,舒德音深深一拜:“方才得罪了,还请不要见怪。我姐姐,就劳您费心了。”
  阿绿不敢受礼,闪到一旁,铁七脑子突然开窍,上前塞了个荷包:“我家少爷不懂事,这个,请各位喝碗茶。”不能白受舒灼华几拜不是。
  清河赶紧把手里办事剩的碎银子、铜钱儿都掏出来,一股脑往阿绿手里塞:“得罪了,莫怪⋯⋯”
  阿绿适应不了这节奏,还是舒灼华给解了围:“好了,回去吧。”
  舒德音忍住冲到鼻腔里的酸意,再看了她姐一眼,转身大步往外走。
  阿绿按了按胸口,总算送走了,又能平平静静经营欢场了。
  想得倒美呢!只听旁边小百合的房里一声尖叫:“许爷!您跑什么呀!”
  咚地一声巨响,整栋楼都颤了颤,后院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阿绿火烧屁股冲进去,就见小百合拢着衣襟趴在窗台上,一脸懵~逼:“阿绿姐,我有这么丑么?能把人吓得跳楼?”
  阿绿扑上去一看,那位许爷这一跳,压塌了后院的葡萄架,砸到了地上,大概拼命想爬起来,蠕动着,全身在地面上,摩擦,摩擦。
  她仿佛看见上头的人指着丹娘,或者小百合,或者别的什么姑娘,说:“朝廷已经决定了,就由你来当这个老鸨。”
  要死!阿绿哀嚎,要死要死要死!
  许小爷呀,您可别出事啊,这个妈妈桑,老娘还想再干五十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