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脑子不好使,辛苦一辈子
作者:牧野少年      更新:2022-03-04 03:05      字数:4869
  等新进的丫头们结束府里规矩的调—教,湘仪院开始步入正轨。
  舒德音日—日跟着世子夫人学理事,倒不用做什么,一旁听着就成。
  世子夫人也摆出真心培养舒德音接班的架势,事无巨细,一边吩咐差事,一边给舒德音解释,导致婆子们回事的时间被拉得老长。
  舒德音一一认真记下了,世子夫人对她的听话表示很满意,回事厅外冻得嘴唇发紫的婆子们,表示三少奶奶你坑死老奴们啦!
  这天上午,舒德音回了院子,清宴赶紧给上了热乎乎的姜茶,舒德音摆摆手,叫了清河进来,先换了屋子里穿的棉服,有点回暖了,才接了姜茶,一口下去,整个身子都热了。
  她昨夜不知为何,胸中隐痛,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如今在温暖的室内,睡意浓浓。
  她半眯着眼睛绕着炭盆一圈圈走,脑子里梳理了一遍今日议事的信息,用自己稀薄的管家知识储备,分析世子夫人的应对,想清楚了,睡意也消了些,就准备去练会儿字。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默契,舒德音笔墨伺候的事,清宴是不沾手的,她一看舒德音往书桌走,就自动出去了,留下清河来帮着铺纸磨墨,舒德音还没开始写呢,清宴进来了:“三少奶奶,三夫人来了。”
  这倒是小院头一个正经的访客。
  舒德音放下笔,正要去内室换衣,三夫人已经掀了门帘进来,她只好迎上去:“侄媳衣冠不整,三婶见谅。”
  三夫人拉了她,一起去暖炕上坐了,嗔道:“三婶面前,整那些讲究做什么!这一向天冷,又领了差事,一直没寻出空来瞧你。”
  “该是侄媳先去给三婶请安的。”
  这里头也有一桩事。
  舒德音想着,在侯府里,二太太是自己的正经婆婆,虽然对方不喜自己,但自己不能不去尽孝,便日日去二太太院里问安。
  二太太光想想她就心烦,更别提见了。于是,每次都是贴身的丫头或婆子出来,找个借口把舒德音打发走。
  如此一来,到底算是问过安了还是没问过呢?二太太又明显地和三夫人不对付,舒德音谨慎起见,索性也不贸然往三夫人那里去。
  三夫人对这桩官司也是门清,拍拍舒德音的手,叹道:“好孩子,三婶知道你的心。”
  舒德音微笑,把炕桌上的茶杯朝三夫人面前推了推,三夫人喝了茶,环视了一番屋子,问了炭够不够、丫头听不听话、针线房送了冬衣没有,舒德音一一答了。
  三夫人笑道:“你大伯娘是最周到不过的人,她当家,是没有一个人说不好的。你刚进府,院里要慢慢立起来,缺什么就报给你大伯娘。看几个姐妹你就知道了,大嫂她最疼的就是女孩儿们。”
  “劳三婶挂心着,大伯娘都安排妥当了,侄媳没有什么缺的。”衣食住行上,她并没有什么大的欲—望,奢侈担得,简薄受得,她也没精力在意这些。
  三夫人叹了一回她的懂事,又从清宴送上来的点心,聊到了府里秘制的几样点心菜色,发散开来,讲起了京城的点心果品铺子,京外供应冬菜的温泉庄子。
  舒德音听着,偶尔附和两声,渐渐地,有些焦灼。
  她在舒家的时候,就以贪玩跳脱著称,祖母和母亲总想熬熬她的性子,从未成功过。这些家长里短、毫无营养的对话,她实在需要用很多的力气来忍耐。
  三夫人说了老长一通,才注意到舒德音的游离,当下便有些歉意:“瞧我,不知所谓的老毛病又犯了。”
  “没有的,侄媳听了很长见识。”
  三夫人的笑容更深了,摸摸舒德音的小脸,道:“还说不是呢,正事都忘了说了。”
  舒德音不知道三夫人能有什么事找自己。
  “我这不是和你婆婆一起筹备围炉嘛,正商议宴客的名单呢。就想着,你这边要不要列个名单出来。”
  舒德音很是茫然,嗖嗖的冷风在心里呼啸而过。
  舒家虽然一度势大,但根基太浅,远不似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如今生变,无根的浮萍在塘中四散,一片空茫。
  她艰难地回复道:“侄媳这里,暂时没有要请的人。”她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谁愿意和她往来,敢和她往来。
  三夫人有些惊讶:“你姑母也不请么?”
  舒德音蹙眉,姑母幽居深宫,命运未卜,这话怎么说的?
  三夫人看这孩子是误会了,赶紧道:“说的是你堂姑母,嫁给大理寺右寺正的那位。”
  舒德音总算反应了过来。
  堂姑母舒易倩,是舒万里弟弟的遗腹女,由舒万里抚养长大后,嫁到一个小官家庭,生了一子三女。堂姑父一直还算上进,熬了近二十年资历,如今官居五品,任职大理寺正。
  本朝律法,向来是罪不及出嫁女的,三夫人这么问,那堂姑父钟选文应是没被牵连问罪。
  舒德音踟蹰片刻,道:“那劳三婶费心,给钟家下个帖子。”
  “成,”三夫人应了,又想了想,问,“你大伯娘不是说了么,让你姐姐妹妹把手帕交、同窗请来。你虽然成家了,年纪到底还小,不便常在媳妇圈里顽。不若把你闺中的小姐妹也请来,以后照常走动。”
  舒德音最好的朋友,是她两个堂兄弟并姐姐舒灼华。
  祖父位置敏感,家里本就刻意地不和京中各方势力来往过甚,兄姐的好友大都是从书院里识来的。她不去书院,因此,并没有特别交好的手帕交。
  况且,就算认识那么两个玩得到一起的姑娘,她也不能厚着脸皮去请。
  小姑娘本人如今对她什么态度,她不知道;对方家里对舒家是个什么态度,她不知道;
  不怕小姑娘和家里都要同她保持距离;就怕小姑娘念着旧情,家里却反对,这不是让人为难么。
  舒德音最怕让人为难的,道:“侄媳常年关在家里的,这方面实在为难。以后跟着姐姐妹妹,多长些见识吧。”
  三夫人抿嘴应了,再三压着舒德音不让送,嘱完她防寒防冻,笑眯眯走了。
  舒德音慢慢放松肩背,歪倒在暖炕上,出神了半响,从舒服得粘人的炕上拔起来,走到书桌前。
  写了几个字,心总不静,闭目调整了几次呼吸,手悬在纸上,墨凝在笔尖,滴落了,洇湿了一大片。
  还是沉不住气。
  太弱小了,太孤立无援了,所求的太多、太远,这么困在内宅,她会不会因无力而发疯?
  “丧门星”,二太太的骂声又在耳边响起。
  家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比她好,比她有能力有办法,比她认真得多地活着,却一个个⋯⋯
  只有她,一无是处地,好好地活在锦衣玉食里。
  她确实有些疯了,把笔一撂,一叠声喊清河和清宴。
  两个大丫头进来,舒德音正自个儿解棉衣,清河赶紧跑过来接手。
  “清宴,你去找世子夫人,就说我出府去探望救过我的莫家,要个对牌来;让波心换上外出的衣裳,随我出府。”
  清河的手一顿,清宴也忍不住呆看了舒德音几眼。
  舒德音皱眉:“你要先请示谁么?”
  她还是第一次在丫头们面前展露锋芒,清宴的心如遭重锤:“奴婢这就去。”
  清河稳住手,利索地给舒德音换上外出的衣物。
  舒德音到妆台上,打开最下层的抽屉,拿出世子给的那两张银票,当着清河的面用荷包装了,放到身上。
  想了想,翻出世子夫人给的白玉镯子,戴到手腕上,又想了想,把三太太给的那对也戴上,用宽大的袖子遮了,手一垂,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不放心,又披上了披风,遮个严严实实,这才带着清河和波心往外走。
  出了院门,就见除了清宴,世子夫人身边的瑶柱也朝这边赶,老远就朝着舒德音行礼。
  “三少奶奶,这大冷的天,出门多受罪呀。有事,您吩咐奴婢们去办,指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瑶柱站到风口,替舒德音挡着风,脸上尽是讨好的笑。
  舒德音对世子夫人身边得用的人,自然不敢轻慢,软声道:“我放心不下,去看看便回。”
  瑶柱就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哄她:“我的三少奶奶,您要不放心奴婢们,奴婢们派辆车,把人接进府里来说话?”
  舒德音有些压不住内心的不耐:“让救命恩人上门来接受道谢,这道理我没听过。”
  瑶柱噎了噎,舒德音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在心里跟自己重复了几次“这是许家这是许家这是许家”,道:“孙妈妈跟我讲的府中规矩里,并没有禁止我出府;再则,侯爷派了暗卫跟着我的,最安全不过。
  烦请姐姐同大伯娘说说情,德音去去就回,只这一遭,下次定会提早禀了伯娘的。”
  瑶柱连连告罪,拿出一个对牌来,清河接了。
  瑶柱让开路来,舒德音径直往府门走。
  出了门,早有马车等着了,清河面色不改,波心一脸惊讶,车行了许久,还疑惑不解的样子,甚至忍不住悄悄扯清河的袖子,被清河不动声色瞪了一眼。
  舒德音看在眼里,问波心:“你是不是在想,世子夫人为何一边派人劝我不出门,一边又给了对牌和马车?”
  波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瞥一眼清河,动作幅度小了不少。
  舒德音正好胸中鼓噪,不如教教丫头:“我头一遭打发人要对牌出府,世子夫人总不会按着手,给我个没脸。但随随便便给了,我以后还守不守规矩?世子夫人怎么管其他人?所以,对牌虽然给了,敲打也不能省。”
  波心似懂非懂地听着,清河的眼里带着深思。
  舒德音也不多说,低声吩咐波心:“等到地方了,你避了人,让莫家哥哥带路,去租辆轻轴马车来,就停在胡同外头;
  再照我和清河的身量,买两件男子的衣物,放在马车里。快着些。”
  波心懵懂应了,清河猛然看向舒德音,舒德音直视她:“你怕了?”
  清河咬咬牙,没有偏开目光,道:“奴婢是三少奶奶的奴婢。”
  舒德音的脸就带了笑意,拍拍没搞清状况的波心:“多跟清河学着。”
  波心当然喜欢和气稳重的清河,喜滋滋答应了。
  再回到这个胡同,舒德音发现,自己一刻也没有忘掉那天发生的一切事。张老三带着欲—望的眼神;扭曲的脸;落在胸腹的脚;扇在脸上的耳光。
  她的心一阵阵紧缩,肠子也打着结,想吐,想吐⋯⋯
  清河递过来一杯茶水,她仰头灌进嘴里,压下所有不适,跳下马车。
  张老三已经被定远侯命人“清理”了,他的那间房,也给了莫家,但莫家没有去住,还是挤在原来的房子里。
  舒德音跟莫家人郑重道了谢,问了二哑巴的详细情况。二哑巴叫莫秋来,在原来的东家当差时,跟着认了一些字,平时就领些苦力活计做,补贴家用。
  莫家对救了舒德音之事,一点不敢居功,只说是恩公在天有灵庇佑孙女。
  舒德音之前叫人送来银子,他们也很是惶恐,一直存着,不敢花用。
  舒德音努力劝了,又拿了一百两出来,唬得老莫头两口子连连摆手,说不出话来。
  “二老听我说,我不只是为了报恩。更是为了自己。
  我如今在侯府,脚跟都没站稳,以后是个什么情形,陛下和朝廷对我有没有别的处置,我还不知道。
  我是希望,您二老和莫叔,可以为我留条后路。
  这钱不多,但去城郊买个小庄子;或者在城中做点小买卖,勉强够用。
  这样一来,我以后有难处了,还能再向您伸手。”
  老莫头却知道,舒德音这么说,就是宽自己的心。她以后哪里会有需要自家伸手的难处?要真在陛下和朝廷那里有难处,自家就是搬了梯子垫脚,也够不着,帮不了。
  舒德音实在没有时间再劝,波心进来暗示租好马车了,舒德音就退到了狭窄的厨房,令波心和自己换衣裳,镯子全撸了,塞到衣襟里,清河心砰砰跳着,帮她解了头发,快手梳了和波心一样的发辫。
  从厨房出来,对惊呆了的莫家老两口安抚一笑,对波心吩咐道:“波心,你和清河去买点酒菜,我陪莫爷爷喝一杯。”
  波心脆着声音应了,捂着嘴兴奋地笑。清河瞪她一眼,指指她,示意她老实坐着,舒德音已经低头往外走了,她急忙赶到舒德音前头,遮掩着她。
  避过了马车夫和押车婆子的视线,两个人脚底生风往胡同口跑,一阵风过,铁七闪现在眼前,把去路拦了。
  “三少奶奶,您这是去哪里?”
  舒德音本就没打算瞒他,也知道瞒不了:“找我母亲和姐姐。”
  清河下意识捂住了嘴,觉得自己活不长了。脑子里猜了千百遍,谁想得到这小祖宗是要去妓—院啊!她脚一软,这会儿跪下还来得及吗!
  铁七皱眉,瞥了一眼如丧考妣的清河:“被府里发现了,你身边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府里不会发现,就算发现了,也怪不了她们,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劝不住你,就是她们没用!”
  “侯爷叫你护着我,这一趟我必去,你不能护住我悄无声息地来去,就是你没用。”舒德音索性胡搅蛮缠,我只想见见我的亲人啊!我只想和她们说说话啊!为什么这么难!
  铁七:“您⋯⋯我⋯⋯”妈—蛋,脑子不好使,辛苦一辈子!明知道哪里不对,就是不会反驳,怎么破!怎么破!
  舒德音绕过铁七,往马车走去,莫秋来坐在车辕上,亲自赶车。
  清河手脚绵软跟着上了车,在内心跪求满天神佛,信女愿在座前供奉长明灯,只求逃过这一劫。
  舒德音听不到清河内心的祝祷,她握住清河冰凉的手,把自己的颤抖传给她。
  清河慢慢平静下来,三少奶奶,她也就是个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孩子,她也在恐惧,也在担忧。
  她也只是想见见亲人啊!有什么错呢!
  都是可怜人,没处说理去。
  “别怕,我会护着你们,我护得住。”
  她听到她说。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