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阅江楼下来时，沈与求有些微醺，但心情还算不错。
  原本，他只准备露个面，给虞褀和刘子羽几分面子，便找个借口提前离开，没想到酒桌上的谈话氛围很不错，秦铭和几位应邀前来的官员不谈风月，不妄论朝政，只说实实在在的事情，这让沈与求有些意外。
  临安城内的那些瓦子里有许多的勾栏，更有好多家比阅江楼气派的酒楼，每到夜晚，总有官员悄然出入其间，他们或是饮酒狎妓，或是品论诗词书画，或是官商之间进行幕后的交易。
  然而，唯独没有像今日秦家宴请这样的形式。
  秦家迁来汉中的时间很短，但势力却非常强大，这从他们配合官府全歼金国派来的七十多个杀手便能看出。
  沈与求专门去关押杀手的地牢里面看过，这些家伙可不是菜鸟弱鸡，而是金国那边精挑细选派过来的一群狠人，如果不是错误估计了秦家的实力，不至于全部落网，一个都没走脱。
  以秦家的势力，想在汉中做点巧取豪夺甚至是欺男霸女的事情，貌似没有什么难度。
  然而，令沈与求看不透的地方就在这里。整个秦家，甚至包括跟秦家交好的李家和种家，三个家族近千人，自从迁来汉中以后，竟然从未发生一起需要官府出面进行弹压的事情！
  这三家人很守规矩，兴荣商行也很守规矩，可他们偏偏把钱给赚了，这就很不符合常理。
  在大宋，还有老实守规矩也能够赚钱的行当吗？
  作为老牌御史，专门负责监察天下民情和风宪，沈与求根本想不通。
  所谓无商不奸，这并非愤世嫉俗的说法，而是社会的真实写照。
  秦家现在官商结合，弟弟青云直上，哥哥稳重开拓，以这样的势头下去，沈与求估计，不出三、五年时间，兴荣商行便能雄霸西北和西南。
  仔细想想，还真是可怕啊！
  然而，沈与求不知道的是，在露出的冰山下面，藏在深海之中的，还有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事情。
  兴荣商行是复兴军悄然伸向大宋的触角，通过商行旗下各项产业的渗透，就能持续的吸收养分，然后生长壮大。
  当然，复兴军不是吸血虫，他们从一开始就是立足自身，从事生产，在从大宋吸收经济养分的时候，也给大宋提供了许多货物，他们还力所能及的为大宋提供了安全保障。
  所以，复兴军与大宋，不是寄生的关系，而是共生的关系。
  这就好像帮着大犀牛清理皮肤中寄生虫的黑色小鸟，它不仅帮犀牛捉虫，还帮着犀牛预警。
  复兴军已经拥有三万战士，还控制了一州地盘，有近二十万施行军管的民众！
  试问，整个大宋，哪个世家或者豪商能有这样的背景？
  秦颂已经帮着王世雄争取到了秦凤路镇抚使的职位，以后等到复兴军的实力足够拿下整个秦凤路时，那就是上百万的人口，好几个汉中府的地盘！
  沈与求回到官驿，却见侍从正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往里送，便拦住他们问道：“这些礼品，从何而来？”
  侍从们老实回答：“是汉中本地的商户赠送，他们听说了大人在酒席上提到的建议，觉得很受启发，因此特意送上一些本地特产，以表谢意。”
  沈与求本来想让侍从们把礼物退回去，可想到带着大家跑了这么远的路，临走时却让大家空着手，实在说不过去。
  既然不是特别值钱的礼品，加之人家又没提什么利益交换的要求，沈与求也不愿意做恶人，把这些礼品拒之门外。
  白天在惠民药房抓药的时候，就因为他对着人家的坐堂神医摆了个谱，态度不甚和蔼，结果付钱的时候，人家可是一点没跟他客气！
  不提沈与求这边，却说秦铭回到府中后，特意将秦月和温玉娘喊到面前，然后对两女说道：“颂哥在临安孤苦一人，也没个贴心可靠的服侍生活起居，这次沈中丞还朝，正好可以跟他同行。你俩现在情同姐妹，我本不想将你们拆散，但月儿还得留在汉中，过些时日便去蜀中替颂哥上门迎亲。”
  秦月听懂了兄长的意思，她看了看温玉娘，然后说道：“玉娘是颂哥从成都赎回来的，这辈子注定要跟着颂哥。这次正巧杨家祖母要去临安，让月儿照顾着杨家祖母一起东行，也让人放心。”
  温玉娘也乖巧的说道：“一切都听家主和大小姐的安排，反正我辈子生是秦家的人，死是秦家的鬼。”
  秦铭摆摆手，有些不悦的说：“怎么还跟生死扯上了？有我和颂哥在，谁敢动我们秦家人一根指头！你这次去了临安，要把秦家的家教和气度展示出来，让东南那些达官富贵们看一看，省得他们三天两头往颂哥的住处送女子。”
  “玉娘记住家主的教诲了。”温玉娘老老实实的说道。
  秦铭对温玉娘吩咐过后，又来到后院杨刘氏的住处，经得杨刘氏的许可，进屋与她说话。
  “杨老夫人，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您的亲孙子，人在临安，是皇帝身边的宿卫武将，高居神武卫中军都统制之职！”
  “嗯！我就知道乖孙不会辱没了杨家的门风！”杨刘氏骤闻喜讯，表现的很是淡定，一点都不急迫。
  “颂哥说，杨统制日夜思念您，希望您早点去临安。朝廷派过来的御史中丞沈大人，已经完成了公干，不日便将启程返朝，若是您同意，我安排玉娘在路上侍奉您，再派两百人护卫，送您前往临安。”
  “明旌啊，别的我也不多说了，秦家人厚道，必有福报。颂哥儿是个好样的，比我那乖孙还有本事，将来能成大器。我在秦家生活了近两年，把你们都当成亲人来看，等我到了临安，秦杨两家还要经常的走动，这份情分不能断！”
  秦铭字明旌，取自《礼记·檀弓》。
  “老夫人说的是，杨家跟秦家都是铮铮铁骨，为了大宋可以慷慨赴死！此去临安，山高路远，老夫人千万保重身体，他日若有机会，我会带着家人来临安看望您！”
  简单的对话，没有太多的矫情，更没有虚情假意的推辞和挽留，许多话都在不言中。
  施恩的，不求报恩，只求坦荡无悔。
  得助的，不觉卑微，且看来时报答。
  第二天，秦铭来到驿馆拜会沈与求，提出同行的请求。
  这种顺水人情，沈与求当然不会拒绝。
  姑且不论秦颂已经入朝为官，跟他成了正儿八经的同僚，单就秦家表现出来的实力，就让沈与求难以拒绝。更何况，杨沂中在皇帝身边的地位也不容小觑，这次若是因为路上照顾一下杨家祖母，回头还能在杨沂中那边落一份人情。
  能把金国杀手全部解决的秦家，定然豢养着众多的搏杀高手，有秦家派出的护卫同路，非但不是什么拖累，反而是难得的助力。
  返回临安的道路并不平坦，中间有一段需要挨着兵荒马乱的襄阳附近经过，万一遇到什么意外，人多总要比人少安全一些。
  马坝，种家的议事厅内，族长种柏正对几个年轻后生训话。
  “这次族里安排你们四人随秦家的队伍前往临安，是我和你们的父母特意商量过后，做出的重大决定。种家自云溪醉侯出仕陕西以来，到你们这里已经是第六代人了。”
  “种家最辉煌的时候，雄冠西北，良将辈出，就算尚书和宰相这样的高官，种家也常常是兄弟同朝而列！”
  “然而，到了今时今日，种家毕竟是没落了……以一家之力，无法与一国抗衡，种家在过去的百年间，跟西夏作战，流了太多的血。然后又是跟女真人作战，种家有望出将入相的子弟几乎死伤殆尽。”
  “幸而，苍天待我种家不薄，让我们得以来到汉中繁衍生息，积蓄力量，以图再起！你们这些年轻的后生，便是种家未来的希望！”
  “此去临安，山高水远，家族无法为你们再提供任何的助力和庇护，但你们只需以秦家二公子马首是瞻，他自会送你们一场锦绣前程！”
  “种家现在不需要你们为家族的兴盛出力，只要你们能在东南站稳脚跟，开枝散叶，对于家族而言，便是最大的助力。”
  云溪醉侯是宋初名士种放的号，他的祖籍在河南，后来到陕西秦岭终南山隐居，然后被朝廷三诏而出，成为帝师。
  北宋的将门世家不少，但真正的第一将门，便是种家军莫属，至于府州的折家军和麟州的杨家军，无论战斗力还是历代名将人数，都要稍逊于种家。
  如今，折家已经投靠了金国，而杨家也到了第六代，因为没有出色的人才出将入相，同样变得没落了。
  种家这次派出族内年轻的俊彦前往临安，主要是让他们去协助秦颂，而非让他们去替种家打天下。
  种柏心里很清楚，种家如今的希望，在种洌的身上。
  与此同时，在曹庄的李家议事堂内，现任家主李永奇也在对几个年轻的子侄辈交待事情。
  “秦家的二公子，你们以前没有机会跟他接触，但我却是与他交往甚密，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秦翰林此人，心胸宽厚而仁义，严于律己，善待属下，他是大宋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奇才，有鬼神难测的本事。”
  “李家人以前没出过什么读书种子，靠着在马背和刀口上讨生活，那不代表咱们李家人就不能读书！你们去了临安，不仅要认真完成秦翰林交待的事情，还要跟着他多读书，增长见识和学问，争取早日踏入科举仕途，成为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