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知己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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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音 更新:2022-02-16 07:05 字数:12171
·第36章·
知己翻脸
两个人坐在池塘边,对面是第一波荷花,旁人看着似乎也很惬意。
“距离皇上召见你,都过去三天了。”贺言梅朝他看了看,“我天天在这喂鱼,究竟什么情况,你倒是跟我说说啊?”
沈洵望着一池清水,淡淡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这话说得实在很不客气,贺言梅不由诧异地:“又帮忙?”
“这几日劳驾你帮了不少忙,”沈洵看向他,“我很感谢。不过这件事,的确还需要仰赖你。”
贺言梅眉毛都皱起来了苦笑:“楼南啊楼南,你看我自己现在都是满身的忧愁,还怎么替你再分忧啊?”
沈洵却静静道:“你的忧愁是什么我知道,这件事之后,我同样会尽我所能帮你的。”
贺言梅这下看出是真的震惊了:“你说什么?知道?”
沈洵深深看了他一眼,话音像点水荡开涟漪:“再多情的人也有收心的时候,你一时冲动做下的事情,只怕自己也在悔恨不已吧?”
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贺言梅原本闲适的两只手,骤然握紧,几乎掐进肉里面。
他有些面无表情地盯着沈洵:“难道你看了我的信?”以前没有问过,可以说他不相信眼前人会做出这种事来。
沈洵淡淡道:“我没有,但你既然叫我去送信,我自然就会想了解得多一点。”
旁边正好路过的丫鬟,就惊恐地看到了一幕场景:
那个自见面就似乎始终笑容满面、和二公子勾肩搭背的贺公子,此刻,就怒气冲天地站在池塘边,手里还揪着二公子的衣领,正作势要打。过得一会儿,似乎还想将人扔到池塘里。
有丫鬟便吓得发出了尖叫。
不久以后,素锦迈着步子一刻没耽搁地从西厢赶来,她打眼看见两个人好像已经结束了冲突,没拉没扯,贺言梅负手而立,极罕见地拉长脸:“算我白认识了你,你竟然能使出这样的手段逼我。”
素锦闻言便吃惊地转向沈洵,见他神情淡淡,对贺言梅的话也不理睬。
素锦忙张口意欲补救:“贺公子……”
谁知贺言梅自顾自整理好了衣领,看都没看她一眼,就扬长离去。
若说这景象绝对让人摸不着头脑,谁也不知这两人好好地在河边为何能闹成这般。素锦在心里不由转过几个弯,贺言梅实在不像是会跟沈洵起冲突的人啊,结合他平时作为即便没肝脑涂地也定然是两肋插刀。于是她目光就落在了自家公子身上。
但以沈洵之脾性,对下人都宽和得不得了,他又哪里会是能逼迫人的人呢?素锦还是难以去相信。
正午过后,在三个精致炉子内填满了药材,内部点火冒烟后,将沈洵的腿放在烟上面进行熏蒸。这是最新颖的疗法,药物直接蒸着腿部,比喝药都快。
素锦还是问了:“奴婢能不能问一句,公子因为什么不可忍的事,要对贺公子不快?”
沈洵居然也顿了半天,才慢慢道:“今天差点被丢下池塘的是我。”
“我想贺公子不会轻易就那般对待公子。”素锦叹道,“公子为何要跟贺公子生了嫌隙。”
沈洵见她叹,就道:“你倒时常为他说话。”
素锦不禁摇起了头:“奴婢说的是眼下的事。”
“公子只看这些熏蒸的药炉子罢,都是陈大夫从医馆送过来的。倘若没有贺公子,陈大夫怎么会改变主意,同意给公子看病?对待贺公子的时候,公子像是就没了平时对下人的宽柔。”
沈洵静静听着,自失一笑,恰这时荔儿进来了,把午饭端了过来。素锦随口就问:“贺公子走了没?”
荔儿说道:“没走,还在厢房里住着呢。”
素锦真诧异起来,她以为以早晨闹的那般,他定然已经走了呢。没想到竟没有。
沈洵便微微一笑:“既然没走,随便什么时候,我再向他赔不是吧。”
素锦无言。
没想到荔儿却睁大了眼,说道:“听说今晨少夫人娘家被颁旨了,现在所有人都聚在前厅里,安慰少夫人不要想不开呢,这些都是午饭送来时前头人说的,让公子爷也尽快地吃完了前去。”
素锦开始还没明白过来,后来略有震动:“有这种事?”
荔儿挥了一下袖子,越说越起劲:“圣旨都在当然假不了,皇上赐何尚书黄金百两,让他告老还乡。”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沈洵眸光微暗,没有说话。
这种事出来,对何钟灵的打击肯定很大,但她毕竟又是沈家的儿媳妇,清晨就在正厅内哭肿了眼睛,老太太、淑云夫人轮番安慰着她。东府几个到了前厅时,才发现只有他们没来了。
何钟灵虽然伤心过度,但既没有大吵,也没有大闹,坐在椅子上不时地掉泪。淑云夫人在旁柔声道:“晚晴,亲家公这正是急流勇退谓之知机,往后离了京城,还有大把好日子过呢!你自当为他开心。”
何钟灵软绵绵地就倒向了淑云夫人低泣出声:“娘……”
淑云夫人把她搂紧怀里:“我一样是你娘,你也莫伤心了,啊。”
何钟灵含糊答应了一声,但明显是悲伤无法自抑的声调不住传来。淑云夫人又道:“就让亲家公留在京城住几天,以后回了金陵老家,逢节日的时候你还能去看看他们,他们也能再来,其实离得也不甚远呢。”
四周丫鬟们捧着湿热的毛巾,一直在候着,淑云夫人不时地就要为何钟灵拭泪,老太太还吩咐人去煮了一壶的参汤,生怕她会伤心哭坏了身子。
沈洵只是远远地坐在大厅的一角看着,并不曾上前。荔儿伸长脖子张望着,遭遇不幸,放在谁身上都是值得悲伤的一件事。她心地纯良,虽然觉得那位少夫人平日对她们并不怎么样,但看着她伤透了心地流泪,荔儿也觉得有些可怜起来。
后来荔儿去院子里,看见素锦就忍不住叹气对她说:“要说这少夫人的娘家,其实也怪倒霉了。都是二品的大官儿了,还能有朝一日落马。”
素锦似想起什么,目光幽幽道:“哪怕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那在上的一人不高兴了,同样也是要倒霉的。”
荔儿伸着头有些神秘道:“可是不知道是谁说,这何尚书之所以会被贬下来,好像是被原来那位年尚书给牵累的。因为皇上看年尚书不顺眼,连带的也就看何尚书不顺眼了。”
素锦瞳孔收缩:“你从哪听来这些?谁说何家是被年家牵累的了?”
荔儿吐了吐舌头:“我哪还记得,不知是走哪墙根时听见的了。不过没想到何尚书真的下来了。”
要是荔儿仔细点就能发现素锦脸色不好,过了片刻,素锦才艰涩道:“荔儿,以后这种事别传了,那年尚书卸任都快十年了,怎么可能连累到何家呢?说这话的人定也是胡说的。”
荔儿嘻嘻笑:“我知道啦。”
安慰到了晚上,何钟灵也没能回转,奶娘把沈昭抱到她跟前,她也不闻不问。饭菜更是丝毫没动,参汤只勉强被劝着喝了几口。连淑云夫人都忍不住心疼叹了口气。
沈家人对何钟灵不可谓不好,大半夜灯火通明,仆从们彻夜不休守在房里,就为博少夫人一笑。
似乎圣旨很喜欢在这样暗夜未过清晨未来的时候下,也许万岁爷有特殊的癖好,刘喜这次不像上回排场大,只带了几个为他抬轿的轿夫,其余小太监一个没跟。
鉴于这次沈公子本人就在正厅内,刘喜笑得很暧昧:“陛下让奴才来询问公子,上次和公子说的事,公子考虑得怎么样?”
沈洵动了动嘴,还没说什么,刘喜就道:“陛下让公子进宫,无论公子考虑好了没有,陛下都要公子亲自给他回话。”
何钟灵也止住了低泣声,抬头望向这边。
满堂的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刘喜道:“这次陛下传的不是圣旨,是口谕,且只是给沈公子一个人的口谕,其他人可以不用跪迎了。”
仿佛还生怕错了,幸好这殿上暂时未有其他“沈公子”。何钟灵眼神幽幽地绞紧了帕子。
贺言梅抱着双臂倚在门外面,语气不经意地讥嘲道:“深夜蒙召圣宠厚重,我若像你这样受倚重,我根本不必求人。”
沈洵的目光像流水一样划过他脸,前边的刘喜点头哈腰笑道:“万岁爷怕惊动旁人,只让奴才坐了一顶轿子来;公子坐轿子去就行了,奴才自己走回宫。”
仿佛更印证贺言梅的话般,大厅其他人也都露出不同程度的表情。
见面还是在那个门槛很低的偏室中,又是早朝前这个万物幽静的时光,孝宗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到来。
这时候却有人拼命敲门:“陛下,臣有急报!”
孝宗两道浓眉立时皱到了一起,脸色有些阴沉,他选择这个时候召见沈洵,自是有理由的,就是不希望被打扰,他身边的人都该知道这点。
沈洵低低地开口:“会在这个时候来求见陛下,事情一定相当重要。”
孝宗急促地朝门口说了声:“进。”
进来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跪在地上道:“臣死罪,是汴州的加急书信,太守在函中说上菱渠水患,已经初步形成了灾民规模,太守怕事情闹大,特让信使连夜来报!”
他身上的像是夜行衣,虽是敲了门,但他进来时一点声音也没有,沈洵想到了皇宫中一种神秘人物——大内密探。
显然,孝宗就算在这种看似密闭偏僻的小房间内,周围好似无人的环境般,但暗地中,其实也不知潜伏着多少高手。
孝宗良久却哼出一声,夹着不善的冷笑:“上菱渠水患,前些日子才来说边关加急报,我大宋,几时变得这么国体不稳了?!”
跪在地上那人感到如芒在背,他将头垂得更低,显得姿态也更虔诚些。
孝宗一转手,却把文书递给了沈洵:“洵卿,这件事你怎么看?”
沈洵将信接过,匆匆浏览了一番,方道:“信中表述的细节很详尽,太守的话应该是真言。一般若是有灾民,聚众之下,都会想要到天下最繁华之土,亦是权贵云集的地方。”
几句话将重点都点出了,换言之,一个稳固的国家绝不能有的就是灾民聚众。那是会动摇国本的事。
孝宗再度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人,眼中不断积蓄的显然是怒火。“此事朕都不用拿到朝堂去议,那些谏官,定然毫不犹豫对朕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任何时候都要以救灾百姓、体恤百姓为第一。可是朕真的是想问问了……金国倘若此刻大兵来犯,守卫疆土的三十万雄师,还要不要粮草吃饭了?!”
“金国可汗与我们僵持已半年,最近更是不断派兵骚扰边境,倘若他们得知我国库空虚……”那人冷汗涔涔,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臣无用,无能……”
如是放到歌舞升平、百姓安乐的时候,有地方受灾,一定是头等大事,拨银赈灾。
可据方才那人所说,偏偏此刻的边境,也并不安宁。一朝国库,开支了那一笔庞大的军费,肯定就已经疲软了。赈灾,只能选一样。
连沈洵,都感到心有戚戚焉了。
孝宗脸色黑如锅底,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难怪这帝王为难。
其实,边境若有什么异动,普通百姓很难感觉到什么。照样柴米油盐安贫享乐。真正苦的,是那些将士们。除了大军真的打进来了,那才真是民不聊生。但若到了那一步,国,也就危矣。
正是因为百姓感觉不到,他们只关心自己那碗饭能不能吃饱,倘若朝廷袖手旁观,百姓心里,很难不有怨愤。
此时此刻,谁又能体会帝王的两难?
“洵卿,”孝宗鹰般锐利的眼眸再次扫向他,“你有没有两全之策?”
沈洵安坐在轮椅中,听到问话抬起了头:“汴州距离金陵更近,百姓一定会途经金陵,与其京城的救援鞭长莫及,不如直接让金陵知府,偕同地方官员,直接在城内做好灾民的安抚工作。金陵富饶天下,物产之多连苏杭也不能企及,且地域广,只要官员们齐心,此事要办好并不困难。这样的话,就不需要动国库分毫了。”
孝宗的目光一直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他的确没有看错,此人绝对可堪大用。
地上那名黑衣密探几乎刹那闪现狂喜之色,他在心里顿时就赞出了声:公子妙策!
居然想到用地方官来安抚灾民,不取用国库分毫,这样还给了那些官员做出政绩的机会,简直是神来之笔!
半晌,孝宗才缓缓道:“我拟一道旨,即刻传往金陵。赐金陵知府吴宗伦九龙金牌,协助汴州太守一同赈灾,事后将论功行赏。”
“是。”密探一躬身消失在门外。
两件本应该是在朝堂之上,引起群臣激辩朝野震动的大事件,在早朝开始之前,竟已经静悄悄地解决完毕。
孝宗回转身:“解决完国家要事,该说说我们之间的事了。”
只见他又换回了寻常的称呼:“沈洵,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此刻天已有些亮了,屋内的三盏烛火幽暗,沈洵面上也带着晦暗之色,帝王的话是比金子还贵重的东西,眼前的人许他入阁拜相,等同于比天上落的馅饼还要诱人。
“陛下对曾经的年将军,也是这般许诺的?”他却说了一句任何人也想不到的话,脸上更是含着模糊淡笑,“待到霸业得成,便将这大宋半壁的河山赠予。”
孝宗神色倏然变了,没有说话。
沈洵望着他:“陛下是否曾说过,大好河山,你我共度的这句话?”
所谓帝王的恩宠,其实也是很不牢靠的东西。就好似包裹在外无限美好的糖衣,你不知道它会什么时候融化。都说帝王一诺千金,但帝王也是个普通人,他一生说出了无数的话,怎么能每一句都千金?
孝宗的神色在转变了无数次后,最终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朕喜欢你,但不代表你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
沈洵垂下眸子,避开了孝宗充满威严的凝视。
孝宗背着手开始在房间内踱步,寒着声音道:“你知不知道,单凭你刚才那一句话,朕就足以定你的罪。”
沈洵牵扯嘴角:“陛下既然是万乘至尊,许多裁度当然可以轻易下。”
“但朕却许多时候也得考虑后果。”孝宗目光亮得逼人,停下冷冷道,“不计后果做决定,朕也还不想做那昏庸之人。”
沈洵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得道:“陛下是明君。”
孝宗声音陡然提高起来:“你既然知道朕是个明君,有些要求,你也不该再提了。朕登基十五载,自认已是尽力了。对这江山和万民,朕亏欠的不多。余生也只望良臣伴驾,让这社稷在朕手里,至少是安康宁乐的几十年。”
对于任何一个真正怀才的臣子来说,孝宗,实在也算梦寐以求的那类君主了,即便不是十全十美,但历史长河里,又到哪里去找真正十全十美的帝王呢?
沈洵,也不得不承认,他无话可说了。应该说,他同样叹服。
看他不说话,孝宗却没有放过,慢慢露出冷笑:“沈洵,你要知道,一个美人和一个贤臣在面前,朕是宁愿选择一个贤臣的。”
沈洵也苦笑道:“草民相信。”
孝宗眼神愈发锋利如刀:“可是你,沈洵,你能不能做到?还是说你打算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你的大好前途,放弃朕?”
沈洵有些震动地看向他,这些话本就具有很强的煽动性,又是出自一个帝王之口,其力量就更深不可测了。沈洵被他深邃的眸子相吸,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在内心挣扎了好久,才终于勉强回复精神,张口欲要说些什么。
可是这当口,孝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犹如叹息:“楼南,你一贯是个极聪明的人,我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怎么还会犯糊涂。我都有点对你失望了,你为何不多想想,现在你有千般的想法都可藏于腹中,假以时日,当你真的成了朕的左膀右臂,这朝堂之上的官员,都听你号令,那时候,你还想做什么不成?”
这番话震动又要更大,沈洵这么多年生涯中还从未被人两次堵口,无法说出话。这委实是极大的诱惑,孝宗确然也说得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显然,沈洵的一切想法,他想要说的话,以及想要做的事,孝宗都早有数了。所以才会占据先机,将他想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中。
孝宗看他的目光里也隐含了所有知机,透着许久以前就已了然于胸的洞悉,沈家儿郎天纵奇才,唯一要命的就是爱上了年家的女儿。他想拔除的这个年家,让他跟他成了对立面。
沈洵嘴角不由得再浮起,与其说是笑意,更不如说是苦涩,今时今地,至少在这个房间里,他根本无法拒绝孝宗,皆因为身份的悬殊,他是九五至尊,他可以许以重利。
同样,沈洵也会为他说错的一句话付出代价。
他不能不答应,也不能答应。他只有……“陛下,请容臣再想一想。”
像是知道是他的缓兵之计,孝宗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可以,但这一次,你只有一天的时间考虑。”
沈洵已经没有任何余地说话了,对所有他只能全盘接受。他今日的所求,甚至连出口的机会也没有,甚至以后,他也不用再开口。
因为一个重用贤臣的人,是明君,但听信臣子摆布的人,就是昏君了,孝宗已经说得很明白,他不愿意做昏君。
刘喜捏着嗓子道:“公子回来了!”
沈东岩并淑云夫人知道消息,不敢怠慢慌忙就亲自迎了出来,刘喜皮笑肉不笑地说:“沈大人大喜啊!”
沈东岩压制着情绪,维持脸上的场面笑:“公公说笑了,不知何喜之有?”
刘喜哎了一声,才细长细气道:“有公子这样的儿子傍身,可不就是最大的喜吗?”
二人更加不敢多言,沈东岩满脸堆笑地请刘公公进去吃一杯上好的春茶,刘公公却摇头晃脑地表示清廉。片刻,刘喜钻进轿子内晃悠悠地走了,沈东岩忙亲自带了沈洵进去。
此时天色也就刚刚浮起鱼肚白,沈洵却仍沉浸在刚出门时,孝宗说的几句话中。
她不是孤女吗?至多,朕可以给她一个身份,待治好你的腿后,将功折罪,让她再入你沈家的门户,堂堂正正地富贵一生。
只要你答应,朕可以随时拟旨。记住。
这是朕最后的退让。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是只隔着一层窗户纸的窗户,薄得能看见里面模糊的轮廓,却苦于看不清。似乎很清晰,却谁也不敢捅破它。
但沈洵却知道,皇上的意思,绝不会是他想的那意思。他于是一脸阴霾,偏偏在院子中遇见一脸嘲色的贺言梅,“面君回来了。”
沈洵略微看了他一眼,默默道:“你跟我来一下池塘。”
贺言梅也是满目的晦气,这两日那翩翩佳公子似乎不见了,他收起了一切神色跟着沈洵走。
本来始终都很安静,但刚到水塘边上,就隔空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他衣领,贺言梅愤怒的脸放大到极致:“你究竟把她藏哪了?”
沈洵被他揪得回过神,握着他手腕咳出了声:“你这样拉着我又有什么用,况且她也未必想见你。”
贺言梅脸上极少出现这样的表情,就好像一簇压制到边缘只等倾泻的火,可又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憋屈住了:“这是我俩之间的事,你有必要插手吗?”
沈洵却不理他,沉沉问道:“我上次同你说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贺言梅毫不留情冲口道:“若是以往我还可能帮忙,你觉得你做了这样的事我还可能帮你任何事吗?”
“贺胜,不是帮忙,是合作。我这么做,也是在帮你。”沈洵的眼睛干脆盯着他脸看,缓慢而坚定道,“难道说,比起现在的结果,你更愿意看见那封信如约断送了她?”
贺言梅神情出现剧变,但那也只存在于一瞬间,他再次冷漠道:“总之你别指望用她来威胁我,我想你也清楚了,我能让你送信,就证明我不会让她做什么,从前没有,现在也不会。”
“你毕竟是娶了她。”沈洵慢吞吞,语不惊人死不休。
沈洵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仍然在自己衣领上的手:“你若一点也不在意,也不用一上来就用这种方式逼问我。”
贺言梅几乎咬牙切齿地冷笑道:“那你呢?皇上叫你进宫都说什么了?那晚你骗过霍文基的眼睛招数妙啊,这世上,皇上知道的事情,我家老爷子就不可能不知道。他知道了,我就知道了。”
这话等于是在说,皇上知道了什么,他贺言梅也就差不多知道了。
沈洵皱了皱眉:“你是打算一直这么跟我说下去吗?像这样说?”
两人距离近得把对方表情都收入眼底,纤毫毕现,由此带来的就是越来越剑拔弩张的感觉。贺言梅也变凶狠了,“沈洵,算了吧,咱俩之间,你以为就你捏着我吗?你既然敢这么做,就不怕我也拿她来挟制你?”
双方拉锯中,贺言梅占据着优势,他只要手一松,真就会把沈洵送入池塘。
“你就不好奇吗?”这时候,沈洵淡淡地开口了,他盯着贺言梅串着火苗的双眼,“究竟我要找你办什么事,需要将你唯一的夫人都给请来。”
贺言梅眸光动了动,随后道:“我不想知道。”
沈洵就盯着他说下去:“素锦曾告诉我,有一晚上她去找过陈大夫,后来在路上,你故意让仆从驱马车撞向她。”
贺言梅只来得及吸口气,哂笑道:“真想不到她居然也会告诉你。”这件事,他的确曾以为素锦会守口如瓶。
沈洵的声音沉下去:“你借着抱住她的时候,曾经一瞬间拉开她的衣领查看,之后你却不肯承认。”
说完他就盯着贺言梅,贺言梅却松开他衣领,抱着双臂侧身站立冷冷不说话。沈洵就冷然道:“你所谓知道的事情,是不是就是指这件?”
他从来不怀疑贺公子手眼通天,霍文基今天才知道的事情,恐怕这位公子一回京那会儿,就打听出来了。甚至说不定更早些年,他贺家就留过一手。不然也不至于在大街上,就敢拉开素锦的衣裳求证。
素锦也不是糊涂人,贺言梅的种种行为她还是留下了心眼。
素锦或许不想让沈洵知道她曾夜半出门求医,但霍文基上门来过之后,她就没有理由再隐瞒了。
贺言梅笔直地站着,这时候他才像个孤傲公子,对沈洵不加眼色。
池上风荷吹尽,他才寒着脸说道:“皇上对你青眼有加,单看他召见你两次,却未传出别的话。这事就算知道了,连万岁都不点头,旁人还敢对你指手画脚什么?”
沈洵似有些不敢信地看着他:“贺胜,你真的想要我为此事做出牺牲?”
贺言梅瞳孔一缩,年少时的同窗结盟,诗画共话,还都在两人脑海中没有散去。有必要鱼死网破吗?沈洵只在传达这一个意思。
沈洵垂下眉眼,其实现在他不想同他论什么同窗之谊,只是贺言梅情绪突然间变得他也不认识,只能跟他扯了这么多不相干的。
贺言梅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他决不会出现的复杂神色:“我倒是,听说……皇上准你入阁拜相?”
沈洵默不作声,等于默认。
贺言梅脸上那种神情就有些爆发般:“沈洵,你才多大?以你这种资历,二十来岁能让你入内阁议事就不错了,陛下居然还有意想让你拜相?”
这时候他还破天荒想到另一件事,想他贺家梅郎,那是如假包换无人能怀疑的天之骄子,也是个风流人物。他都没受到皇帝陛下这种待遇,说破天也就给了他一个礼部侍郎,凭什么?
沈洵避过他话锋,低声开口道:“本来在陛下面前,我是想请他重审年家一案的。但他不动声色否决了我。”
“你……”贺言梅似乎艰难地都找不到话说了,“他怎么可能同意?你见过哪一个帝王,愿意推翻他曾经的决定?这也就是你,换了别人又是一个抄家砍头的命。你不就写过一篇京华策论吗?朝堂上这么多能人,惊才绝艳的臣子不计其数,沈洵,有时连我都怀疑,你给陛下灌了什么迷汤,万岁爷何至于偏偏就对你念念不忘了?”
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不仅没让沈洵发怒,反而让他露出一派真诚的目光来:“有些事,现在不做,就后悔了。”
良久,贺言梅只冷冰冰来了一句:“我不陪你一起疯。”就甩袖而去。
看他再次怒气冲冲走了,沈洵在池塘边待到了天明,朝池子里投喂鱼食。
在当天的早朝之上,以枢密使霍文基为首,联名十几位大臣奏本,要求严格搜索沈府上下,因为他们有理由怀疑上次要查的人是被以某种方式藏起来了。
孝宗在早朝上并未决策,将此事发回再议。
看出沈洵有心事,素锦就待在他身边陪他,“公子您现在尽量多练习走走,不要穿鞋子,地上奴婢都叫人整理过了,还铺了垫子。”
素锦瘦削的身躯就架着他,在地上一圈一圈地绕行。光脚走路的感觉有点类似于刚接触外界的婴孩的感受,这种刺激远远大于穿鞋子时候。长年的身残,沈洵的两条腿还很细,即使刻意将养了,也没那么快养回来,跟身体其他部分显得有些不太协调。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顽强地练习,因为艰难,所以他几乎从不在淑云夫人等面前做过。
只有素锦,练习完一身汗,也都是素锦端来水替他擦洗。
眼看素锦拿了毛巾往他身上擦洗,沈洵下意识,手上的动作快过思考,立刻就握住了她手腕。
半晌,看见素锦吃惊的眸光,他才放缓了声音:“你不用做这些。”
“公子你怎么了?”素锦低声道。
沈洵目光停在她柔婉浓艳的面庞上,略微恍然,那一瞬间他又想起孝宗的话,孝宗赢就赢在,他抓得住人的心,他抓住了沈洵的心,他那么爱素锦,相依为命多年,眼前有一个机会救她出苦海,他会眼睁睁放过吗?
“以后,你都不必做这些。”
素锦的眸内剧烈地抖了抖:“公子?”
如果孝宗真的同意,让素锦再入沈家门户,并且还是“堂堂正正”,那只有一种解释,她的身份,一定不会再是年家后人了。
贺言梅那一番话或许隐约也包括了,漂白一个人的身份,对皇帝来说,其实也如翻翻手那般容易。
素锦没有想到沈洵对她说一句话后就离开房间。
“今晚你就歇在我这里,我出去一下。”
她从床边立起身:“已经入夜了,公子还要去哪儿?”
沈洵微微侧脸,带着微笑:“我还有些事情,就是入夜了才不安全,我会让人在门外守着,你记住哪儿也别去。”
这就更莫名了,沈洵从未强令她留在他的房里过。而他本人又要出去。
目送他出门,门外真的有两个人在,并迅速关上了门。素锦却不认识那二人,至少不会是沈府里的。她在这里生活了近十年,就算最不起眼的下人她也认得。
这一觉素锦睡得特别沉,那杯茶因为是沈洵倒的,所以她不假思索就饮尽了。他的面容始终都是温柔的,目光如廊前的溪水软化人心。
连她都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潜意识里好像不止一夜。
极大的喧哗尖利声灌入素锦耳朵里,迫使她不得不醒转。她睁开眼,却看到好几个堆满了笑的脸,浮在上方看着她。
这些人都头戴珠花,看脸皆是中年的妇人,见她睁了眼,在瞬间一齐七嘴八舌佯装呼道:“哎哟,醒了醒了!醒过来了!”
说着几双手伸过来,似乎拼命要把她从床上扯起来,素锦被眼前的场景震在那儿,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还在梦里。
却发现根本没人给她思考的余地,周围的笑声夹杂着,那些女人的胳膊拿住了她身体各处,让她不能动弹。
混乱中,素锦按住被子,尽量冷静地注视着她们:“你们要做什么?”
这是沈洵的房间,不该会有人这么大胆地闯进来,加上这些妇人,她根本一个都不认识。
带头的妇人语出惊人,尖锐笑起来高声叫道:“表姑娘!”
素锦猛烈一惊,慌张抬起头,那些人手上抖开了耀人眼的紫霞霓裳,七手八脚就往她身上套衣服,挤满了笑往她身上贴,力气极大,待素锦直如砧板上的肉:“我说姑娘诶!您就快些穿戴起来罢!别磨蹭了!”
她挣扯了一番,张嘴便要叫唤:“放开我!你们是谁?”
那些人充耳不闻,还在拼命将衣裳往她身上套。突如其来受此待遇,素锦差点咬破了嘴唇。
直到一个人进来了。
素锦看着那个人,半天没有张开口,自然地安静下来。淑云夫人哀怜地看着她,目光透着疲惫,似乎也是一夜没睡。
“惜玉,你不要担心,这些人都没有恶意。”
沉湎于她悲伤的目光,和她出口叫的名字,素锦顿时没有反抗。
那些妇人仿佛心有灵犀般,互相看了一眼,俱都在那时收了手,一并退出了房门。
两目相对,素锦却忽然失声,忘记了话语。因为淑云夫人身上,穿的是诰命品级的流花裙。
“惜玉,你什么也别说,我先给你看一样东西。”
沉重的沙哑声音,一卷明黄的圣旨从淑云夫人袖中取出,她上前几步,缓缓地展开在素锦眼前。
这圣旨来得蹊跷,内容更是让人从身到心被抽干了力道。素锦的目光仿佛胶着其上全然无法挪开分寸,安静如她刹那间都如魔怔一般不受控制。
淑云夫人从头至尾观察她神色改变,脸上怜惜之情更甚。
其实,连她也不敢去断定,这所谓的“恩旨”,到底能不能算是一件好事情。
素锦失了魂,仿佛有泪,又仿佛无泪。开口时,她的声音仿佛都不属于自己的,“陛下十年来都未特赦我父,为何现在肯了?”
“这道圣旨是今早上才下达的,也是刚刚到我的手中。”淑云夫人几乎不敢与她相视,安慰的话也无从出口。
“洵儿,似乎也打算出仕了……陛下已经破例,恩准洵儿他参加今年的恩科。”
这两句话看似没什么联系,淑云夫人说完也是有些后悔嘴快了。看素锦,虽然平日都不声不响,但她一贯是个灵慧的姑娘。见她幽幽转头问:“公子回来了吗?”
“他还在宫里……”淑云夫人只能更加紧说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沈家的姑娘,你属我娘家外亲,排行第九,你还叫柳惜玉。千万记得!”
素锦微微启口,眼中几乎模糊失明。
鬼使神差地淑云夫人也差点滴下泪来:“今天下午会从宫里面秘送几个女孩出来,以后就留下伺候你的。”
诰命夫人的表侄女进京投奔,自此后就在沈家落户,一个货真价实的尊贵小姐。
一切都解释得无比圆满,无比通顺。
突然间,比麻雀变凤凰还要奇妙的恩宠,并且牢不可破。素锦的嘴角连她都没知觉地浮了起来,好似是冷笑。
淑云夫人再也受不住地紧握住她的手:“待会儿那些命妇会来给你换衣裳,你一定要在中午前换好,乖乖的!”
接下来,大出她预料的,素锦竟努力弯腰,额头抵到了被上,声音轻如飘絮:“奴婢,谢过夫人……”
这声音竟是苍凉无比,就似没了生气般。她本什么也没说,可素锦的眼里却有着她不敢深究的东西。
淑云夫人一把抱住她,抬头轻哭道:“玉儿!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你再也不用受苦,我们所有人都会好好待你的,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素锦幽幽道:“我想见见他。”
淑云夫人定住,片刻松了手,更加低头:“恐怕不行。”
素锦垂下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余声音渺渺:“再见一面……也不行吗?”
孝宗心情颇好地站在御花园边上,拍拍手,转身对沈洵说道:“这满京城的男子,只要不是你,玉树临风的王孙公子,朕可以随便她挑选。她喜欢哪个,朕都会下旨赐婚。”
沈洵身影单薄,独自在梨花树下,闻言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意:“臣感谢陛下圣恩。”
注意到他不再自称是草民,孝宗更是笑了出来:“只要爱卿能够体会朕心就好,若洵卿,自此后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专心为国效力,这些事,都算不得什么。”
沈洵顿了良久,方轻轻道:“臣绵薄之力,难为陛下看得上,臣自当鞠躬尽瘁,效犬马之劳。”
声音隔着溪流传到孝宗耳中,只觉分外舒心,他再次笑起来,对一个帝王而言,能得一仰慕已久的美人和得一治国的良臣,当是最令他开怀的事了。
虽然两者都不易得,但过程艰苦,才更显得难能可贵。
孝宗虚眼端详着他,片刻悠悠一笑:“其实,她若是自己不愿意选择,朕的心中,也有一个相当不错的人选,保管京城之上,再难以找到与他匹敌的俊郎了。”
沈洵轻不可闻地道:“谁?”
孝宗站在溪流对岸,负手缓慢道:“贺府梅郎。”
沈洵傍晚才回来,望着门庭,他没要任何人跟随,自己摇着轮椅无声地返回东府。
余晖撒在他身上,今日的沈府也是格外安静,走在道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打扰他。最后他似乎没有力气推轮椅了,抬头看到头顶高大的杨梅树,他扶着树干无力地靠在上面。
最后是文进找到了他,将他推着回了东府。正是梨花盛开的时候,如雪美景,正像去年今日此门中,失却了那张桃花面。
文进在他耳边说了几声才听见:“公子,表小姐想见你一面。”
沈洵的手一下失控般地攥紧,他看了文进一眼,那一眼像是有些茫然,可把文进骇得不轻。
“告诉她……回去吧……”
文进头皮发麻说道:“表小姐说,她只要跟您说一句话就行了。”
沈洵指尖掐进了手心,抬头盯着文进,眼里发红:“不行!”
却已经有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近了,穿着月华裙、碎花绣鞋,踩着旁人不敢惊动的步子,来到沈洵的身边。
“为什么不行呢?”轻如浮云,惜玉痴痴地盯着他问。
沈洵转过脸,看着面前这个面若桃花的美貌少女。不比他院里百花盛放逊色的繁华,她这样的装扮,他已经太久没在记忆里看见了。
惜玉拖曳裙角,无声地走过他面前:“哥哥是真不愿见了,还是假的?”
沈洵缓缓扶着额头,他数度启口,才能说出:“你有什么话?”
昨晚他走时,分明还是另外一个样子。此刻咫尺天涯,却仿似陌路两分。惜玉微微模糊了眼,垂头抚了抚眼角,道:“我是想问,哥哥以前说,我们在一块,再也不分开的话,还算不算了?”
沈洵不去看她。
别看这里四周静悄悄的,院子里,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两个。
惜玉看了他许久,太阳都彻底落山了,也没得到他回答。她才挪动脚步,嘴角带着一丝薄笑,挺身无声离开了东府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