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脸上，身上，全都是西瓜汁。
  黄志国本能地将身体完全缩进工事，额头上青筋暴跳，抓着枪的手麻木地向外放。
  他身上的血液，就像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一点一点的缠在他的身上，吞噬着他的勇气和妄想。
  升官发财？
  想什么呢！
  想想怎么不死才是最紧要的。
  你家里还有孩子需要照顾，还有老婆在等着你回来，你就这么死了，他们怎么办？
  孩子是不是也要成为野孩子，遭人白眼？
  越想，心中的底气就越差。
  大口地呼吸着充满血腥味的空气，黄志国颤抖着双手，将自己的手拿下来。
  在堑壕里，士兵分布并不是很密集，一个人死了，后面就会马上补过来。
  老熟人马林德又出现在黄志国的身边。
  不紧不慢地开着枪，用旁边的尸体堆到自己的前面，挡住面孔，只留下一个枪口。
  “他是我们的战友！”
  黄志国看向马林德，用咆哮地声音说道：“你怎么敢？！”
  “活着才是我们的战友，死了就只是尸体。”
  马林德没有回答，仍旧安安稳稳地子弹上膛，开枪，平静地不像话。
  眼泪溢满眼眶，黄志国有些崩溃，“要是你死了，我拿你的尸体挡枪，你怎么想？”
  “我什么都不会想，因为我已经死了，没想法，你想用就用。”
  马林德手上的动作没停，转头瞟了一眼黄志国。
  “你死没死？没死就给我动起来，别装死！”
  抓起枪，黄志国给自己手中的枪上膛，头也不往上伸，就这么举着，枪口朝上，胡乱开了一枪。
  “我刚才还听到你说别怕死，怕死会死的最快，现在是怎么了？”
  马林德嘲讽一句，然后猛地低头。
  轰隆，一声爆响，炸弹飞射，连续有人倒下。
  战场上总是充满着不确定性，哪怕你包裹得再严实，小心翼翼躲得再好，不走运的时候，也会死。
  现实如此，不管你是害怕还是不害怕，都改变不了。
  敌人不会为你的处境掉一滴眼泪，子弹不会知道你到底有多少人需要照顾。
  黄志国庆幸自己没有死，转头看向马林德，这人虽然贪，虽然无耻，至少话没错。
  矫情都是惯的，认清楚自己，认清楚形势，老老实实，尽可能减少自己死亡的概率才是正事。
  慌张的情绪逐渐纾解，黄志国也开始主动改变自己的战场环境。
  对旁边战死的战友道一声歉，拉着他的尸体，放到前面。
  还不够，旁边再弄一块石头，放在战友的后面，以防尸体挡不住，子弹穿过来。
  子弹上膛，开枪，再次上膛，开枪。
  士兵就是战场这个流水线上的一环，只需要冷静开枪，不逃跑就行。
  神经冷静下来，适应环境，观察对面的情况。
  轰隆，一颗落在黄志国身边的炮弹爆炸，将他掀翻出去。
  身体在堑壕外滚了两圈，黄志国的脑袋昏昏沉沉的。
  根本来不及让自己清醒一下，就朝着前方奔过去。
  轰，又一颗炮弹在他的身边爆炸，将他的身体飞扬起来。
  呼~嘶~呼~
  黄志国喘着粗气，没有爬起来，而是在地上，用身体朝着旁边滚，一直滚到后面的堑壕里。
  睁开眼睛，世界是血色的。
  躺在战壕里，黄志国艰难地呼吸着空气，心中默默念叨着十几岁的孩子，他们，要没有爸爸了吗？
  五分钟后，后方战士跑过来，将他往后拖，一直拖回地下工事，才停下来，去找新的受伤的战士。
  躺在工事里，头顶上还在不断往下落灰，偶尔还有的落尽黄志国的嘴里。
  他却感到无比的安心，不用死，不用上战场，是件好事。
  过一会儿，有胳膊上绑着白色布条的士兵到黄志国的身边，仔细查看他的伤口。
  费力将他身上残留的脏东西用酒精冲掉，然后帮他简单地绑上白色纱布。
  简单包扎，也不管他到底好没好，直接朝着另外的方向走去。
  还有更多的士兵从前线退下来，身上满是伤口。
  黄志国喘一口气，看着不断被鲜血殷红的伤口，心想自己大概不会死，也不会升吧？
  应该不会。
  他什么都没干，打出去的那几枪，也看不到打没打中，只是朝着声音最响的地方开射罢了。
  又过了一会儿，黄志国看到马林德也从前线撤下来。
  马林德径直走到他的身边，然后轻轻踢了踢他唯一没有被纱布缠上的右腿，“怎么样，还活着吗？”
  “你死了我都不会死！”，黄志国咧嘴一笑。
  侧身在黄志国身边坐下，马林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运气挺好，两颗炸弹都没把你炸死，唉，命真大。”
  “其实我没什么大事，外面都是擦伤，就是脑袋有些晕晕乎乎的，站不起来。”
  黄志国说着，艰难地蜷曲身体，从地上做起来。
  身上各处传来剧烈的疼痛感，额头上直冒冷汗。
  马林德皱皱眉，又把黄志国按回去，“你还是好好躺着吧，别冲动，我还不知道你？”
  躺在地上，黄志国感觉好多了。
  “我们能赢吗？”
  “能赢。”
  “你这么有信心？”
  “不要光盯着自己，盯着前面的小兵，看看上面，林山不是还讲着他那一套吗？”
  马林德冷笑一声，“那么多人安安稳稳在哪儿坐着，还没上去过，怎么可能就撑不住了？”
  “你觉得他讲得不对吗？”
  马林德沉默，盯着前面讲话的林山，那边灯火通明。
  他的脸隐没在黑暗里，让黄志国有些看不清。
  “我……其实是信得。”
  大多数人，没有接受过教育，从出生到现在，不过是按着本能生活。
  只考虑眼前的事情，今朝有酒今朝醉，哪里管过未来会怎么样？
  现在，告诉他们，未来生活会幸福，就让他们去拼，去奋不顾身？
  哪有那么容易！
  即便是体会过好生活的马林德，手里有些权利的马林德，也在心里犯嘀咕。
  林山说得很好，说得很对，那又怎么样呢？
  “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确实变好了，不是吗？”
  黄志国收回看马林德的视线，闭上眼睛，周围一片黑暗。
  “说到底，对面那些士兵，比我们更惨，他们或许胜利，或许失败，都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一如既往过得窝囊。”
  “那他们还打个什么劲？”
  “确实没劲，不过，外面的那些人，不是还在打吗？”
  马林德说着，悄悄从口袋里掏出来一颗糖，塞进黄志国的嘴里。
  “吃点吧，吃着这个，身上就没那么疼了。”
  嘴里含着一颗糖，很甜，黄志国感觉舒服不少。
  “你吧，其实挺好的，就是太抠，你说矿上就那么多糖，你一个人拿走一半，矿上很多人都有意见的你不知道吗？”
  关系一近，就很容易把心里话说出来。
  “上过战场，估计你以后也能混出来个矿上的小组长，都是资历。”
  马林德不以为意，矿上有意见他都知道，可是他不在乎。
  “小组长……”
  黄志国喃喃自语，身上忽然觉得没那么疼了。
  恍惚间，听到林山大声的叫嚷着，“别担心，他们高兴不了太久，现在阻挡这么长时间，他们已经乏了，很快就该到我们反击的时间了，到时候你们一个个的，都别给我掉链子，都得冲上去，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
  一激灵，黄志国蹭的从地上坐起来，问道：“是不是轮到我们进攻的时候，人就不那么容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