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笼中之狼
作者:
平凡的路人丁 更新:2022-02-10 14:37 字数:4061
莱加堡专为角斗士准备的休息室中,只有两个人相向而坐。一位是衣衫褴褛的中年死囚,一位是穿着亚麻上衣的年轻角斗士;他们次日的比赛至少关系着上百万卡隆的赌资。
死囚撩开头发,自顾自地说道:
很好,至少在我们展开厮杀之前,你还能听我这个牙黄爪钝的灰狼絮叨絮叨。看上去你不太乐意,不过,无妨,我讲我的。
不知你曾经可听说这样一句话:
“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我们种地,他们将田地付之一炬;我们驯养牲口,他们将其屠戮殆尽;我们面对严冬,他们嗤笑着,享用着本应属于我们的食物,在一旁作壁上观。”
无论以上控诉有多少属实,它毕竟在渺茫的严冬里为我们点燃了一簇篝火,一簇诱人的,却空洞的希望;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它最终演变为我们厮杀、我们掠夺的正当理由——至少我这么认为,如果没有那次背叛,或许我依然会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那场大火当中;不过,那些已经是模糊的过去式了。未曾涉足的道路,再怎么妄加想象,也只是庸人自扰罢。
如今我的身躯正在霜雪帝国的堡垒中逐渐腐朽,那个我曾为之流过血,为之鞍前马后的帝国。我尚还记得当初俘虏交换时内心的狂喜,亦如那空洞的焰火,穿针引线,将破碎的血肉串连起来,支撑起数月的振奋;当薪火燃尽,断爪的灰狼又归于孤寂,默默注视着那些我曾守护过的,我曾为之牺牲过的,所投来的轻蔑与嘲弄。
那片曾经肆意驱驰的......至今,仿佛仍能够嗅到大雪原上的冷风,纵使如今它们往往来自于老鼠与蛆虫的大道,抑或蜘蛛蜈蚣的殿堂,往往充斥着排泄物与苔藓混合起来的恶臭,但它依旧能使我回忆起当年呼吸着自由空气的日子——当然,只是想想罢了。
那年,我还是大雪原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灰狼之一,或者说我自以为能够令人闻风丧胆......但这些事实上都无所谓,毕竟任凭将我们换做任何拉跨的劫匪,或是笨拙的农民,去奇袭些许落魄的运输队都足以令其抱头鼠窜。我们那粗劣得可笑的装备,在数十次的劫掠当中逐渐换成了军队的制式用品;以至于领袖狂妄地认定我们已成长为股两国都无法忽视的力量——或者说是他仅仅想做个样子给我们看看,让那簇虚无的篝火显得更为旺盛。总而言之,他需要火中取栗的愚者,我们也乐意为了他,为了其它笨蛋而做出某种牺牲,或者视同伴的牺牲于不顾。那是种难以遏制的狂热,当雪崩发生时,作为其中的一片雪花,无论在其它方面是多么睿智,你也很难真正保持着应有的理性,很难识破哪怕最为简陋的陷阱。所以老猎人死于幼狼之口,狼王又死于捕捉野兔的铁夹。
我不记得当初杀过多少人,有乌松的,也有霜雪的;我只记得请最初几个十夫长的脸,再往后,哪怕是那些身材魁梧的,身着华丽铠甲的,他们也接不下我几剑,所以就跟杀掉一只松鸡,砍倒一头灰羊般——如果非要换个比喻的话,就像是平民记不住自己中午吃掉的是第几块面包,贵族不知道餐盘中的是第几块黄油。这绝不是什么自吹自擂,当然,即使你那般认为也无妨,你可以拿起武器,让咱们在角斗场上相见,届时你定会为死囚的剑术所震撼;尽管我不能保证那些老爷们最终会废那么丁点力气,竖起拇指,好放你条生路。
那年,我们自以为是地看着那日益增长的虚影,还真以为有足够的筹码与两位巨人谈判了。所有——至少是那些能够有丁点远见,站在哪怕几块碎石之上的人都能够看出,佣兵与匪寇只不过是从战争的一片阴霾里流窜到另一片阴霾,但当两位肯偃旗息鼓,抑或某位伤筋动骨,那么他们势必将随着混乱一并逝去。所以关于站队之事,我还是能够与首领达成一致的,至于选择谁,事实上对我们而言亦无伤大雅,至少我这么认为,但他怎么考虑就不得而知了。
从某些方面讲,那位老国王待我们不薄:晃瞎人双眼的荣誉,还有那精良的装备,曾令多少兄弟,也包括我迷失了方向。那时,还真能呐喊道:“为了霜雪帝国。”然而谁又真正把我们当作蓝白二分旗下的同类?我们就算披上那身制服,就真正融入那片陌生的土地,真正为那帮南方人所信赖了吗?这一问题,直到入狱之后我才逐渐意识到。
我们是大雪原上的灰狼,披着破烂不堪的灰袍子,至始至终从未改变;无论我们砍倒过多少松木,又屠戮过多少松鼠。
那年,首领秘密联系上我,嘱咐我务必将“那封信”交给乌松的安格罗尼·卡佩侯爵,也就是后来名噪一时的卡佩侯——啊,你也许,或者说大概率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号,毕竟,虽说这些大人物们动辄能让数百个你我不明不白地死去,但事实上,咱往往记住的是身边同样没头没脑的蠢蛋,抑或是击倒的强敌,或是某个妓院的老板。
没有猜疑,挚友间哪来的猜疑?我自是小心翼翼地将这封信给揣进了怀里。为了次日能够顺利完成任务,我打算中午先养精蓄锐,谁能料到那头蠢驴把信封啃掉了蜜蜡——我发誓,我绝非有意去窥窃信件的内容,但当时的光线正好,信纸又悄悄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角度,就像是位半掩酥胸的裸体女人。我发誓我绝没有刻意去展开这封信,我只是想把它捡起来,可它却如活泥鳅般滑了出来,上面的内容就不得不进入我的视线了。当每天所看见的只有铁与血,你会发现,真正当一封信,哪怕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出现在你面前之时,我保证,你所有的感官都会不自觉地集中在那上面,就仿佛遇见了一块最多汁的肉,一瓶最醇香的酒。
尽管如今我仍记得上面写了些什么,但请恕我不能逐字相告,因为那是给卡佩侯的信,作为信使不能再失职两次;但倘若想把这个悲剧叙述完整,我又必须得告诉你——它事实上是封密谋信,标注了某某时间,以联合内应,安格罗尼·卡佩侯爵推翻乌松的国王。虽说我当时也考虑过其它可能,但无疑,哪位信使拿起这样封信件时都会感受到它的分量,特别是在两个巨人僵持的那段时光里,也许这封信便足以令我们的大雪原翻天覆地。这种所谓的使命感,责任感,足以冲昏任何一个理智的头脑,当时我还真以为自己正站在历史的转折点,要成为史册中的一份子,从而疏忽了那些更为阴险用途。
心里充实着那虚幻的责任感,整个下午,我兴高采烈而又如履薄冰地假设了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并伪造了封虚伪的信件以备不时之需。次日一早,我按照约定伪装成杂货商人,按照约定的时间出现在了城门,却恰巧碰见了乌松国王与他的护卫队——当时的我将其归于时运不济,然而现在看来,它更像是一场阴谋。不过究竟是谁透露的国王行踪就不得而知了,但你想,罗森既然有这样的手腕,为何不派几个刺客取下对方首级,反而让我白白落网呢?这不符合常理,但也许这根本是他与谁所做的一场交易,至于收益如何,呵,我还没有这个荣幸替他数金子,只能在暗无天日中逐渐腐烂。
若单以信使的身份来看,我定是称得上“尽心竭力”的。纵然国王的精锐就从我旁边走过——可能上周我还与其中的某些人进行过厮杀,又亲手干掉过某些人的朋友或对手,我依然低着头,裹着件旧皮袄,以一名商人的身份,面不改色地走进了城里。由于没有接头人——寻找到卡佩侯的府邸令我大费周章,但当时我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尽管现在看来,这些林林总总的异常都足以令人对任务本身产生怀疑。而当我花费大把卡隆打通道路时,城里那些痴呆的护卫们似乎终于意识到他们究竟放了怎样一个人进来,四下开始戒严,数以百计的巡逻卫兵张开大网准备围猎。
相信没有哪个勇士能够做到像我一样跟数百人周旋两个日夜,若非最后我发现始终无法接触到卡佩侯,打算铤而走险的话,恐怕我还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闹得沸反盈天——不过那样仅凭自己扬名立万,不以完成任务为目的,就有违信使,也有违佣兵的行事准则了。所以我故意卖给他们一个破绽,大摇大摆地带着货物在“雪鼠”酒馆里喝了个烂醉。不瞒你说,我甚至还担心他们会找不到我,因为直到第次日清晨,都不见哪个卫兵的身影。
好在,再愚蠢的猪猡也知道如何追随香味找到红薯,他们终于抓到了我,也拿到了那封信——当然,是我希望让他们看到的那封,真正给卡佩侯的信已经被我藏进肚子里了——事实上我也没想到,这种小丑用于谋生的小把戏能在这种场合起到如此重要的作用。话虽如此,从结果来看,它似乎又并未真正给我带来什么;如你所见,现在咱都蹲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
再后来?再后来我来到卡佩侯跟前,吐出了真正的信。你可以想象,那位高权重的侯爷大惊失色的模样,特别是在阅读完信件之后惨白的脸色,就好比挂在树枝上风干的河鱼。旁白的侍卫见到那老头的反应也吓得不轻,以为他的主子受到了什么诅咒——也难怪,当时卡佩侯虚弱得连手指也难以动弹,可他一刻钟前还在跟着亲卫队巡逻呢。而我全权当作他在逢场作戏,可倘若真是如此,他接下来把我和那个侍卫一同关进牢房,并决定下午处刑就未免有些入戏过深了。颇为讽刺的,最后竟然是乌松国王,我最大的敌人替我免去的死刑,而将我沦为阶下囚。
两年后,那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就这样化解了。撇开那些煽动的仇恨,那些烧焦的生灵与田地,乌松与霜雪两个巨人无非相互交换了些领土,内部换了些领主,就这样。焦土之下死去的是平民,是骑士,是我们这些佣兵以及原本跟这一切毫无联系的荒野村人。领主们依然大口嚼着烤肉,豪饮着美酒直至反胃,直至呕吐的秽物填满水沟;饱经磨难的平民又开始对贵族所施予的蝇头小利感恩戴德,尽管他们也知道,这些东西不过是他们沉重赋税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商贩依旧骂骂咧咧地缴纳着路桥费,修士依旧需要拉屎吃饭,而我们就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般,被滞留在监狱当中,看着月阴晴圆缺。直到典狱长入不敷出,将我们一股脑卖给了人口贩子,而后者又几经周转,将我们卖进了霜雪帝国的莱加堡。
呵,我曾经所为之流血,为之呐喊的旗帜,却未曾记得我的忠诚,心安理得地把我当作死囚,当作牟取利益的工具。
啊,按照承诺,你赢下与我的比赛就能出去了吧?那你可将成为第一个从莱加堡里走出去的角斗士;见证历史的感觉固然不错——但这完全取决于他们是否真正会信守承诺...哼......我很期待。至少,现在的你双臂强壮,双目清澈,身上还残留着不少“自由人”的味道;而贵族的锁链永远无法真正束缚住一个自由的人。若当你最终发觉自己受制于贵族时,回头想想,定是自己在什么时候心甘情愿接受了那份桎梏。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感谢你肯耐下性子听我唠叨。晚安,自由的斗士。
死囚伸了个懒腰,撇下沉默的听众,席地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