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少小离家老大回(四)
巧儿纵使再迟钝,也发现了江子萱的不对劲,她牙关紧咬、面露凶光,万万不是一个喜获良夫的少女该有的模样。
巧儿忙噤声,狐疑的打量她,自己那一双浸水葡萄般的眸子滴溜溜直转。直到巧儿的眸子转累,平日里被江邵乐夸奖为聪慧过人的脑袋瓜却如何也想不通,为何明明是天大的喜事,这位嫡小姐不喜反怒。
察觉巧儿的目光,江子萱恍然发现自己失了态,忙垂头低眉,不再多话。
见她不愿意再谈的模样,巧儿便也不再开口,一时间有些局促,默默将她领着走到了江闵的院门前。
时值蔼蔼四月,青绿已成荫,簇簇伸展,枝枝蔓延,遮盖院墙。桃花红似美人腮、柳树丝绦如珠帘。无论青绿还是白红,皆随风而轻摇,不说风情万种便也是摇曳生姿。
眼前的庭院,江子萱是第一次见到,却让她熟悉万分。她愣愣的看着面前的院子发呆,就连巧儿上前请看门的侍从到院中通传,她也全然不知。
她看到了白色的梨花,又看到了红艳艳的桃花,渐渐的好似失了心魂一般,脑海中先是一片空白,而后出现了一滴血,那滴血如同一个泉眼,不断从中冒出汩汩血水。血水慢慢晕开,最后将她脑海中的一片空白占据,成了殷红一片。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的用手按住了脑袋,只觉得院门后面站着吃人的狰狞,在大脑没有做出反应之前,她的腿便已经连连后退。
她听到她旁边的巧儿唤她,却又无法答应,宛如进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令她无法喘息的世界。
这时,一个头顶卷梁冠、身穿锻袍、脚踩高靴的中年丈夫笑着从院门后面走了出来。此人,正是她的父亲——江闵。
江闵见到她,清冷的面容上露出了慈爱和喜悦,大步上前握住她的一只手,说道:“我儿终于回来了!”
江子萱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人,脑海中闪过他手提滴血利剑的情景,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使出全力一推。
江闵不防她这一下,顿时被她推得踉跄后退,一下摔倒在地。
这一摔,尽管不是很疼,却让江闵脸沉如水。他素来高傲,莫说是儿女,便是皇室中人对他也要陪着三分的笑。当世高门子弟虽然大多洒脱不羁,却十分重孝义,江子萱这样的举动可以说是罪大恶极。
慈爱和欣喜从江闵的眼中退去,他一双星眸宛若寒星,冷冷看着江子萱,道:“你真是我儿?何以如此无礼?”
江子萱没有理睬他的话,径直抱着自己的脑袋蹲了下去,身体簌簌发抖、后背溢出颗颗汗珠,却觉得寒彻骨髓。
她不管旁边的人是什么反应,也听不到巧儿担忧的提醒。她只是害怕,只是因为忽然拾回的记忆而感到心寒。这一刻,她终于想起,多年以前,她的父亲亲手杀死了奶大她的姨娘。
时隔多年,她已经记不起路姨娘的长相,也记不得路姨娘是否善待她。但是,父亲江闵手持滴血利剑、满脸戾气的模样却刻在了她的脑海中,令她挥之不去。
尤其是,此刻江闵冷然的眼神,和记忆中嗜血的面孔重叠,令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从恐惧中回神,随即听到江闵的怒吼,还有江邵乐的劝慰,以及江月红清冷的陈述。
“丘公不是说你已经痊愈?为何见到为父却如此恐慌?还是说,多年在外,你已经忘了你的生父是谁?难道,我竟然生了一个不孝女吗?”
“父亲请息怒,三娘大约是病未痊愈,一时失态,所以没有来得及拜见父亲。”
“大郎此话错了!同为女儿,我便是卧病在床,也从未忘记过孝义大事。而阿萱不仅多年不回家探望父亲,如今回来更是……”
“住口!”
江邵乐喝斥江月红,而后走到江子萱面前,小心将她搀扶了起来,道:“三娘可是不舒服?”
江子萱此时依旧很茫然,想不起来江邵乐是何时到来的,却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江邵乐如此说是为了她好,遂轻轻颔首。
随即,她看见江邵乐明显松了一口气,而后转向江闵说道:“父亲,现下是四月天,正是凉爽时候。可父亲请看三娘,她发湿如洗、浑身颤栗,若不是身体不舒服怎会如此?刚才的失态,怕是舟车劳顿所致的精神涣散,绝非她有意为之!还请父亲体谅,许我将三娘带回她的院中休息。”
闻言,江闵看向江子萱的面上,待看清她额前的青丝被汗水浸湿、粘在她的额上,他的神色稍霁,颔首应了。
江子萱浑浑噩噩的任由江邵乐搀扶着转身走,但是刚走没有几步,她忽然想起了巧儿的话,忙道:“哥哥且慢,我还有事情要说。”
她话落,江邵乐捏住她手腕的手不由一紧,道:“三娘现下累了,父亲心情不好,再说还有其他人在,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或者跟哥哥说也可以。”
江子萱被他捏得生疼,理智全然回体,待看清他满眼的焦急,她愧疚顿生。想了想,不确定的问道:“哥哥,可是因为我的缘故而连累哥哥了?”
“三娘多心了,我毕竟是嫡长子,父亲多年栽培,不会因为如此小事而弃我不用。我是替三娘担心,你毕竟刚刚回来,母亲又去得早,没有人为你说话……你多年漂泊在外,和父亲的感情便也淡去许多,本来父亲对你心中有愧,日后定会善待你,但你今日之举……哎!”
江子萱虽然多年来生活得如同出世之人,却也懂一些人情世故,听到江邵乐的话,微微一笑,道:“哥哥不必担心,我已经打定主意,过几日便回去找寻师父,父亲要如何对我,我皆不在意。”
闻言,江邵乐沉了脸,喝道:“三娘怎么能说如此气话?被旁人听了去,只会说你没有孝义,届时莫说在江家,纵使在天下,也怕没有你容身之地!”
江子萱不语,同样的话丘聃曾经也说过。这世上,怕是无人能够背负这样的骂名,即便潇洒如丘聃,不也教导她要做个有孝道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