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影的朋友(2)
作者:姽婳      更新:2022-02-06 12:03      字数:3664
  气氛在这里开始转折。常洛觉得他和孟川之间横亘着的一道隔膜,这时才全然溶解。孟川把老板的派头丢到天边,像学生时代一样,抓起廉价的啤酒狠狠灌了一大口。
  静默突如其来,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然后闷头抽烟。
  再开口时,孟川已经有几分酒意,眼睛微微泛红,声音显得些疲惫,仿佛卸下伪装:“洛子,你变多了。”
  常洛默默地点点头。他深知这一点。也知道变化从何而来。却无力抗拒。
  孟川忽然抬起头:“洛子,你抬起头,看看我。我变了吗?”
  常洛没有抬头,因为刚才就很仔细地看过了。而且,说不出为什么,他有些本能地逃避去直视孟川。似乎看得久了,内心那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就会加剧扩散。“当然变了。五年前最多就是一花花太岁,现在已经是黄金王老五了!”他笑着说。
  孟川并没有为这个玩笑发笑,而是脸色严肃地说,“洛子,给你看件东西!”
  “怎么了?”常洛本来是笑着问的,但看见孟川那张微微发胖的成功人士的脸上,奇怪地露出一丝漂浮不定的惊惧,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自己脸上的笑容也就有些发僵。他努力遏制住内心的惊疑和忧虑,重复说,“川儿,你怎么了?”
  孟川不说话,只是低下头,从他昂贵的名牌西装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常洛。
  这是一则豆腐块的剪报,关于一个什么会议的报道。由于印刷失误,字迹有重影,看起来分外吃力。“这是什么会,和你有关吗?”常洛皱眉说。
  “不是叫你看内容,是叫你看这个重影。”孟川瞪直了眼睛盯住常洛,一字一字说,“你老实告诉我,你看报纸上重影的感觉,和看我的脸的感觉,是不是一样的?”他的声音竟然微微发颤,难道是由于紧张吗?
  “重影”这两个字,仿佛一道闪电,刺中了常洛的内心。把刚才一直困绕着他,却又难以言喻的奇特的感觉,一针见血地指出来。常洛不禁像触电般地抬起头来,微微有些慌张地盯着孟川的脸。没错,就是这种感觉!从第一眼看到孟川开始,常洛就觉得他的脸看起来有些费劲,好像无论怎么努力,也总是看不清楚。现在看来,孟川的脸庞、眼睛、嘴唇……的确就像那张剪报,有轻微的重影,一切轮廓都边缘模糊。只是这种“重影”的感觉非常细微脆弱,行动转身,光影变化,就在心上滑过去了。
  “一个人的脸像字迹一样有重影,这怎么可能呢?真是荒谬的想法。”常洛把眼睛从孟川脸上移开,虽然心里觉得怪怪的,但理智还是重新占据了上风。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疲劳酸涩的感觉比刚才更明显了。
  “眼——睛——发——酸——”常洛心里忽然一凛,自己的眼睛如此酸胀难忍,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加班太久、视疲劳的缘故吗?况且,如果“重影”只是自己的错觉,那孟川是怎样洞悉自己的感觉呢?他又为什么如此慌张?
  常洛勉强说,“怎么会呢?”
  孟川执著地要他给个答案,“你就说有没有,一定要照真实的感觉说!”
  常洛看了孟川半天,有些违心地说,“没有。”
  孟川显得不信,“没有?”
  常洛点头,“没有!”看孟川神经绷得那么紧,常洛担心说是会刺激到他。而且孟川的脸并无明显的异样,多半只是自己的眼睛发花。
  孟川的脸色缓和下来,仿佛放下一块大石头。脸上浮现笑容,又去新开两瓶啤酒,“来,今天不喝醉不是哥们儿!”
  孟川启啤酒瓶盖的姿势娴熟,利落地一下,瓶盖飞出,白色的泡沫涌出来。常洛记得,当年在学校里,就有很多女生当面赞叹孟川这个动作很帅。可现在,常洛却紧紧盯着孟川的袖子。银灰色西装的袖子,质地平滑,纹理细腻,在灯光下泛出光影变化的光泽。那轮廓边缘,如此清晰!
  常洛扼制住心里隐隐升腾起的恐惧,尽量平静地瞄向孟川的脸。因为有几分醉意,孟川显得红光满面——那是一片给人以模糊感的红色,看久了会有轻度眩晕感。
  常洛急忙移开眼睛。客厅里,淡绿色的沙发没有扶手,白色的天花板中央挂着落有尘埃的吊灯。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远处阳台角落的那盆富贵竹,因为经月没有浇水,一些叶子的边缘已经呈现微微卷曲的黄。一切都清晰如平常。
  惟有面前喝得正欢的昔日死党的脸,不可思议地看不清楚。
  这么说来,出现重影的不是自己的眼睛,而的的确确只有孟川的脸!怎会这样?一股凉沁沁的感觉,像一条冰凉濡湿的蛇,慢慢爬上常洛的背脊。
  一瓶啤酒摇摇晃晃地凑到眼前,孟川眼睛明亮脸庞模糊,笑容诡异地呵呵笑,“干!”
  常洛一个激灵,颤抖着接过酒瓶,一仰脖子喝下半瓶。酒精热辣,意识扭曲。“我一定是喝醉了。”常洛这样想着,便一口一口地灌酒,直到眼前一切都模糊,家具开始跳舞。
  这夜常洛在半夜醒来,到卫生间呕吐。孟川不知在何时离去。常洛只觉得头脑一片清明,在黑色潮水一样汹涌的往事里,一张莲花般的面庞轻轻地微笑,旋转而来。
  常洛想,在棠冰重逢之前。自己最后一次看见凌榛榛,应该是在五年之前吧。
  那是一艘漂亮的船,浑身是像西藏天空一样的纯净的蓝色。凌榛榛站在甲板的栏杆边上看海。清秀的直发被海风吹起,如同一只挣扎起舞的蝴蝶。海风猛烈,她淡蓝色背影却如此纤细,让他担心她会不会就此被风吹走。
  那天的海水像墨一般的深沉,无边无际地蔓延。呜呜的风响在海天之间弥漫,像谁在哭泣。常洛记得凌榛榛一动不动地看了好久,整个人显出淡淡的迷惘。
  不知是否是感觉身后的常洛的注视,凌榛榛倏然转过头来。常洛的心猛然一跳。然而,她的眼光只是漠然掠过他的面庞,就像掠过任何一个陌生人的面庞,毫无停滞,无喜无怒。
  常洛低下头,继续隐藏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默默看着凌榛榛提起行囊下了船。
  凌榛榛从此走出了他的生活。
  常洛觉得,能够忘记是一件幸福的事。这样,就不会被往事纠缠,可以全心全意开始新的故事。这样,就不会在午夜醒来,在被酒弄痛脑袋后,又被再也找不回来的人弄痛心脏。
  在酒醒的深夜,忘记了谁,想起了谁,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有些人转眼便付诸脑后,有些人却将被铭记一生。
  孟川是第二天上午九点钟的飞机。常洛特意请了假去送他。
  前一天的诡异时光仿佛已随阳光而消散,昨夜喝醉前关于面孔重影的荒谬记忆,就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孟川又戴上了他压得低低的鸭舌帽,和宽大的墨镜,悠然点上一根雪茄,“洛子,机场不是这条路吧?”
  常洛说,“我先带你去看一个人。”
  孟川看看表,“谁啊?”
  常洛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市立中学充满了一天开头的清新忙碌的气氛。先来的学生从容的笑着打招呼,稍微迟一些的则一边往嘴里塞包子面包之类的早点,一点飞奔而来。都是年轻得令人羡慕的脸。
  “凌老师早”的问候声纷纷响起,常洛眼睛一亮,“她来了。”孟川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凌榛榛推着自行车走过来,对她的学生们微笑着说“你们早”。学校门口有个大斜坡,凌榛榛推上去有点费劲,一个高个子的男孩蹦跳着过来,开心地说,“凌老师,我帮你推!”常洛恍惚记得,这正好是那天约女同学打网球的小子。
  凌榛榛微笑着把车交给他,“谢谢。”
  “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还不快去上课?”听见这严厉的一声呵斥,高个子男孩回头一看,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江老师早!”
  严肃的江老师从男孩手里接过车,对凌榛榛却笑得温柔,“榛榛,今天下班后有空吗?”他就是那天和凌榛榛一起下班的年轻人。他们默契地谈笑着,并肩走进学校里。
  常洛发出连自己也未曾觉察的一声叹息。终究还是有些失落。
  孟川“啊”了一声,用指关节轻轻敲击自己的太阳穴,恍然大悟,“她不是那谁吗……凌榛榛对不对?我的天!多少年过去了,你还和她没完没了啊?”
  常洛说,“我只是悄悄来看她一眼。不打搅她的生活,只是祝福她。”
  孟川非常不以为然地咳嗽一声。他现在已经完全无法接受这种爱情哲学。“行了,纯得跟少活了十年似的!兄弟一场,别说我没提醒你——以我这些年纵横商场练出来的一双毒眼来看,你如果对凌榛榛还没死心,现在可是个好机会!”
  常洛忍不住问,“为什么?”
  孟川很有把握地说,“她现在遇到难题了啊。你刚才顾着以一副怨妇的眼神盯那男的去了,没注意看凌榛榛的表情吧?她的笑容显得很勉强,思虑重重的,一定出什么事儿了。相信我!赶紧打听清楚了,趁虚而入,不定还有机会呢。”
  常洛遥遥望向学校大门露出的小片空旷操场,心提起来,“她出事了?”
  送孟川去机场,四周人流穿梭,上演悲喜不同的离别剧码。
  “这一别,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登机前,孟川又喃喃地重复了这句话。常洛心里不禁起了一阵惆怅。
  孟川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匆匆地走回来,低着头对常洛说,“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帮我照顾一下邹兰……我曾经求她留下,可她终究不肯原谅我。是我对不起她!”
  常洛说,“别瞎说!你怎么会出事呢?”
  孟川的脸上浮现出无奈和忧虑,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把抓住常洛的手,重重握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孟雄川的手温暖宽大,但有一种绵乎乎的质感挥之不去。他记得孟川从前的手很硬,那是打篮球打出来的。可现在却变得奇怪的软,却又不是脂肪堆积的清晰的软。这种奇特触觉使常洛在飞机起飞很久后依然感觉不适。
  孟川把墨镜摘下来,回身向常洛挥手告别。在写实的背景中,孟川的脸好像是ps过度的照片,微微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常洛心里忽然就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惶惑。他回想起昨夜孟川红光模糊的面孔,内心不由惶惑:那究竟是酒醉后的幻觉,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抑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