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幸福与自由
作者:
余秋雨 更新:2022-02-04 21:34 字数:3617
·编写手记·
人来到世界上,除了尚未成人的幼儿期,生命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要独自面对世界,并将面对这个世界带给他的各种问题:从人离开家庭,开始面对家庭以外的其他社会成员,比如一起与伙伴游戏的时候,他就要处理与其他人的关系,于是有了友谊的问题,这一问题将会在他的一生中都跟随着他;等到身体发育到一定程度,生理上的性别特征越来越显著的时候,他就开始渴望异性,愿意与心仪的异**往并渴望获得对方的爱慕,于是有了爱情问题;如果这爱情最终有了一个美满的结果,就会谈婚论嫁,开始考虑成家立业,接着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正常情况下很快就会拥有爱情的果实——孩子,于是,家庭问题、孩子的教育问题、与父母的关系问题,以及与此相关的各种问题就会接踵而至。
而且,人活在世界上,并不仅仅是围绕着家庭,还要面对社会,当他面对社会的时候,就会有更加复杂的问题需要他处理:在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标、为实现心中的理想奋斗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遭受到挫折;而随着挫折而来的,往往是物质上的匮乏,以及精神上的巨大痛苦,这一人生状态,我们一般称作苦难,或困境;而人在苦难中,在困境来临的时候,常常会感到孤立无缘,无所依靠,于是有了孤独问题;不管是困境中,还是一帆风顺中,所有人有时都不得不面对另一些问题,比如疾病,比如人的生命机体老化即所谓老年问题,以及随之而来的死亡——所有人,不论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也不管是才子佳人还是庸夫愚妇都必须平等地面对的问题。
对于那些有强烈公共关怀的人来说,面对的问题更多,而且所有这些问题可能比我们前边所提到的那些难处理得多,给予个体生命的挑战也强烈得多:任何时代的人,只要他不是生活在想象中完美无缺的乌托邦时代或社会中,他就有可能要遇到个人正当合理要求被无理侵害或剥夺的情况,这个时候,他就必须面对社会上的恶劣、不公、不义的问题;一个人,只要他具有一定的公关关怀、公共意识,他就必然会在一定的场合、以他自以为适当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公共关怀,这时他就面临着一个社会责任问题;如果他的公共表达和公共关怀遭遇到国家机器,他就面临着一个个人的言论自由问题、个人自由问题;而有的时候,那些更具有反思精神的人们,那些能够更深刻地理解、思考人类所面临的各种问题的人们,会从一种更高的视点、更深刻的角度、更根本性的立足点来思考人所面临的问题,这个时候,他就会面临着信仰问题;有信仰的人可能会更为坚定,面对世界的时候更有力量。但信仰在很多情况下其实并不能直接帮助人解决各种现实问题,有信仰的人其实往往依然是问题缠身的人,但是,这样的却有机会面临更为深刻、更为深邃的问题:荒谬感。
荒谬感其实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一种生存感觉,那些只沉湎于每天的琐屑小事从来都没有更高远人生关怀的人,那些总是停留在生活的表层从不静心思考生命价值与意义的人,那些只关注一己的生活状况从来都没有公共关怀的人,是不可能遭遇到荒谬这样一种人生体验的。荒谬是什么样的一种生命感觉,或说人生状态?荒谬感只有那些认真生活、执著于生活的人,那些以严肃的态度思考生活的人才会遇到。这些人往往认真对待现存主流的价值理念,真诚地按照主流的观念生活、努力。问题是,他们的努力有时会因为某些个人的原因或社会大环境的因素,没能取得预期的结果,由此,引起他们对整个生存根基——即有价值理念的怀疑。此时,他们感到曾经非常熟悉的世界变得陌生,对世界,他们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疏离感。他们感到整个世界都不属于他们,世界把他们放逐了,或者说他们自觉将自己屏蔽于世界之外。本来对他们来说不证自明的世界,变得无法理解,对他们来说,世界不再是秩序井然,而变得混乱不堪。于是,世界甚至人的整个的生存、生命存在对他们来说变成不可思议、无法理解、无法解释的。这就是荒谬感。
我们不妨形象一些。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讲了一个故事:吕纬甫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热血青年,有一番为国为民献身的雄心壮志和对未来的美好想象,并为此真诚地努力过。但多年以后,经过了一次又一次失败,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认真执着的热血青年,变得对一切都敷敷衍衍,一切都随随便便,完全成了另一个人。总结多年来的人生道路,他把自己比作停在玻璃上的一只苍蝇,停在那儿,飞了一圈儿,最后又停在原地。可见,生存的荒谬感,总是与生活中遭遇到的失败、挫折感有关,是由失败、挫折引起的对个人所作所为的价值产生的怀疑,——怀疑其有效性,怀疑其价值的可靠性。
但荒谬感往往是一种更为深刻、更为沉痛的生命感觉。古希腊有一个故事:西西弗得罪了天神,天神要惩罚他,惩罚的方式是,让他每天从山底下往山顶推一块巨石。石头太大,他总是在推到半山的时候,石头就滚下来。于是,他只好又从山下重新推起,然后推到山腰,又滚落下来,他只好再重新往上推。如此反复以至于无穷,但是他永远也不可能推到山顶。那么,西西弗这样反反复复重复着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效力的活动,有什么意义?他的整个的生命存在、他的全部生活都在重复着这个毫无实际意义与效力的行为,那么他的生命、他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这是一种更为深刻、更为根本的荒谬,因为这种荒谬感来自于对人的整个生命根基的怀疑,它是对人的全部的生存依据、生命意义的怀疑。
正是因为这样,加缪说:“自从人类有思想以来,荒谬就是一种激情,一种在所有激情中最令人心碎的激情。”荒谬是一种激情,是因为这种激情总是来自于那些苦苦追求、执着坚持的人;它令人心碎,是因为它总是带来对一切努力的怀疑,以及对整个的生命根基、生存理由的不信任。荒谬感固然是一种给人带来巨大精神折磨的生命体验,就像加缪说的,是一种让人心碎的激情,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有这种生命体验的人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因为,只有那些认真生活、执着努力而九死不悔的人,才会、才有条件遭遇到这种激情。
我们一般的普通人很难体验到荒谬的激情,也很难理解这种激情,而且也往往不愿遭遇到它。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作为普通人,我们都不希望被痛苦拜访。不过,有一种生命体验是所有的人都愿意、都渴望获得的,那就是幸福。毫不夸张地说,所有的人都渴望幸福,所有的人都希望幸福;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甚至可以说,所有人的生存理想其实都是幸福。我们努力,奋斗,吃苦,忍受艰辛,往往是受到了幸福诱惑的结果。幸福这个词,总是让人想到那种置身天堂的感觉。
但,到底什么是幸福?我们每个人都在渴望幸福,可每个人谈起幸福的时候,对幸福的定义却很不相同。林妹妹把能和宝哥哥相伴相守一生当成幸福,宝哥哥把在大观园里和那些冰清玉洁的姐妹们一起吟诗作赋远离社会的污浊看成幸福;梁山好汉把兄弟合乐、每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当成幸福,宋江则把建立获得主流社会即朝廷承认的功业作为幸福;抛头颅洒热血的烈士们把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的中国当作幸福,腐败分子则把越来越多的金钱中饱私囊、将各色美女占为己有作为幸福。我们欣赏莎士比亚的名剧的时候常说,有多少个读者,就有多少个哈姆雷特,而我们同样可以说,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关于幸福的定义。
难道幸福是不可说,说不清的?
也不是。尽管我们不能给幸福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答案,但是我们可以说出幸福究竟和什么相关。
幸福首先是一种生命感觉,这是可以确定的。也正是因为它是一种感觉,而每个人的感觉又总是不同的,所以无法以量化的形式统一标准,这才有了千差万别的幸福观。不过,并不是所有的感觉都是幸福感,在我们的想象中,幸福总是一种温馨和乐的满足感,这在每个人的想象中都是相同的。
于是,问题就是,怎样才能得到这样一种温馨和乐的满足感?
这个其实也是很难统一标准的。有些人以为只要成了亿万富翁就拥有幸福了,但我们都知道不少亿万富豪其实痛苦不堪,反而一些贫穷卑微的底层人活得怡然自得。是不是娶了绝色美女嫁了靓丽的帅哥就幸福了?也未必,我们经常在八卦新闻里看到那些夫为金童妻是玉女的夫妇,吵得鸡飞狗跳让天下人看笑话,倒是不少普通的饮食男女家庭和睦,其乐融融。
的确,幸福既难以量化,也不可能标准化。常常是,别人眼里处境悲惨的苦命人,人家自己却觉得逍遥自在;而许多在别人眼里幸福无比万众艳羡的人,却自认是世界上命运最为悲惨的人。
到底怎样才能得到幸福?如何生存才是幸福的?这个我们依然无法给出一个标准统一的具体答案。但关于幸福我们可以说的是,那些贪得无厌的人是不可能幸福的,欲壑难填,他永远不知餍足,因而不会有幸福;那些有着无限的权利欲以控制别人压制甚至剥夺别人的自由为乐的人,是不会幸福的,他总是将自己置身于无穷的冲突斗争阴谋诡计中,对这些人来说,权力是毒药,毒化了他的灵魂,他永远都不可能体会到人性的美好,越是拥有权力、拥有控制力,幸福反而会越是远离他;自私自利的人是不会幸福的,他永远不会体会到人类互爱博爱的美好,享受不到人与人间的温情所带给人的快乐。
最后,记住伯里克利的话也许对每一个追求幸福的人都是有益的:“幸福是自由的果实,而自由是勇敢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