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路
作者:
花气薰人欲破禅 更新:2022-02-04 15:26 字数:4466
黛玉替女儿穿上一身雪白的孝服, 柔声哄道:“好孩子,一会儿进了灵堂拜见太后娘娘,不要怕。”
年仅三岁的稚童扯了扯孝服宽大的白袖子,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衣服跟以往柔软华彩的衣裳不同, 白生生的刺眼。但听了母亲的话, 又把对衣裳的疑问抛到一旁, 嫩声问道:“娘, 我好久没见太后娘娘了。咱们这就去拜见吗?”
黛玉的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 哽咽道:“不,是去磕头。太后娘娘薨逝了。”
“薨逝?什么是薨逝?”
旁边宫女们也都是一身素服,眼睛都哭的肿桃一样, 墨染见黛玉哽咽不能言, 就蹲下哄劝:“郡主, 太后娘娘往天上做神仙去了,您得去磕个头送送。”
小郡主愣了一会儿, 望着满室落泪的人,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哇”地哭了起来。
算着时辰要到了,奶娘便将小郡主抱走, 要与她两个哥哥一同候在殿外,等着进去最后一次叩拜太后金体。
墨染和小萝扶着黛玉出门, 正巧遇上同样素服的周贵妃。
此时距离黛玉入宫已经过去了十年,周贵妃也再不复当年初见时明艳骄横跟皇后横眉冷对的模样, 尤其是太后薨逝, 国之大丧, 贵妃自然面色沉重, 脂粉不施, 露出了深深的皱纹和沉郁之色。
她瞧见重华宫一行人出来,便赶上来道:“太子妃保重身体,娘娘这一去,从此后宫里万事都只靠着太子妃做主了。连娘娘的丧仪,也少不得太子妃主持。”
天空阴沉沉了一日,终于下起了蒙蒙细雨。
早有准备的宫人撑起伞,贵妃抬头看了看天,眼里也就含了泪:“这是老天爷都在哭太后娘娘呢。娘娘掌六宫事几十年,垂范六宫,懿德褆躬,谁不称颂。”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泪:“不过好在娘娘去的安乐,寿终就寝,一点罪都没有受。宝华殿的大师说,这才是几世才能修到的福报呢。”
是了。
太后是于午膳后,觉得疲乏,就将看了一半的《百花记》搁在桌上去小憩。睡前还嘱咐身边的女官,今儿天气阴凉,就在院中阔朗处摆了桌几,备一壶普洱,点心也不要太甜的,只要一碟子酸杏脯和一盘栗子糕。
然而她这一睡,却安安静静停止了呼吸。
终年六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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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从伞下伸出手接了几星凉凉的雨丝。
身后的墨染欲言又止:她知道娘娘伤心,可是这时候越发不能任性伤身起来,要保重自己才是。
好在她还不及开口,黛玉便将手伸了回来,用手帕将手指揩拭干净。
墨染从后面跟着黛玉,看到她乌鸦鸦的鬓发上没有任何金钗珠玉,只有一支银子打的玉楼点翠牡丹花样的钗。她曾听周太医提起过,太后娘娘当年办赏花宴,还曾亲手给娘娘簪过一朵玉楼点翠的牡丹花。
墨染心里也止不住发酸起来。
她跟着黛玉在宫里十年,自然知道黛玉对太后娘娘的敬重。何况太后娘娘为人冲淡清明,做事公正大方,宫里宫外无人不敬服,连她们这些宫人,背地里也只有敬慕太后的。
太后娘娘年过六十后,仍旧耳清目明,神采奕奕,天天还能绕着自己宫里的小花园走上一圈,闲暇时就坐在廊下,戴着一副西洋花镜看话本子。因费眼睛,珠钗是好几年不能亲手穿了,于是便常看着几位未出嫁的公主串珠钗玩。
周菱所生的长女今年七岁,贵妃原也想送了进来讨好太后,反被太后拒绝:七岁的女孩子骤然离了爹娘住到宫里岂不是委屈的慌,何况七岁到底还小又是活泼的时候,万一奶娘看不住,吞了什么珠子岂不是后悔不及。
贵妃叫太后说的冷汗淋漓,也是心服口服,觉得自己还不如年过花甲的太后思虑事情周全。
于是宫里人人都说,太后娘娘这样身体健朗,心思清明,一看就是高寿的命数,甚至背地里偷偷大不敬的想着:太后娘娘别说能送走太上皇,说不定连皇上都能送走。
谁知太后竟然安安静静走在了太上皇之前。
从七年前黛玉生下长子后,太上皇就格外喜欢,常命人抱了去给他看。等重孙子到了五岁时索性就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教读书识字,顺便还把才三岁的太子次子也一块带了去,让兄弟两个从小一起玩一起学。
而自打八年前甄贵太妃去了,太上皇便对太后更加看重。因自己眼神不好,常常是他老人家抱着手在一边看着,让太后指了书上的字,教给两个重孙子,然后听他们童言童语打闹成一片。
故而这会子太后去了,对太上皇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当即就病倒在床。
皇上须臾不敢离开,只侍奉在侧,一应太后丧仪只得交给太子太子妃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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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到了停灵的大殿前的路上,又遇到了匆匆赶进宫的周菱。
她双目红肿含泪,与黛玉和贵妃见过礼后,又快言快语问道:“安王先去给太上皇和皇上请安了,听说太上皇听闻娘娘薨逝就病倒了,如今可要不要紧?”
贵妃心口一跳,连忙横了她一眼。
周菱这才心惊住嘴,也是,这话题太敏感,不是她一个亲王妃该打听的。于是后悔不来。
黛玉对这对婆媳的眉眼官司恍如不见,只是嘱咐了几句一回大殿之上叩首的顺序并注意事项。直到杨皇后也出现在大殿前,黛玉才迎了上去。
周贵妃这里就道:“你好糊涂,太上皇老人家的病,也是你能问得?!”
周菱忙忙的认罪,谁知再抬头时,就见自己的婆婆兼姑母有些怔怔望着黛玉走过去的背影:“真是像。”
“什么?”周菱不由疑惑。
周贵妃叹息:“太子妃这些年行事本就有几分像太后,只是太后娘娘雷厉风行,太子妃更细致温和些。如今太后娘娘不在了,这宫里当真是太子妃的一言堂了。”
周菱自然而然点头:“这也是应当的。”
周贵妃此刻的伤心一半是为了太后,另一半却是为了自己:“我从进宫就是贵妃,一路看着皇后退居,太后薨逝,太子妃当家。我这一生,无论如何也就这样了,等着我老死宫中,又哪有今日这样的排场,不过是草草送了皇陵去就完了。”
周菱就劝道:“母妃有儿子儿媳,如今又有了孙子孙女,何必做此伤感之语。”
周贵妃就紧紧抓着她的手:“是啊。”
她有亲生的骨血,不似太后,再尊贵的丧仪也只是外人操持。
与此同时,杨皇后也正在跟黛玉论及此事,她哭的声音都嘶哑了:“我已然是退居方外之人,除了今日这一拜是求了恩典的,以后仍旧不好踏出尚景宫。玉儿,太后娘娘的丧仪,你务必上心。别叫人小看了娘娘无子无女。”
黛玉眼泪簌簌而下:“母后放心,我一直当太后娘娘是亲祖母,太子也是这样想的。”
杨皇后点头:“好,好,这样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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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深夜,辛泓承才回到重华宫,与此同时,从急病中醒过来的太上皇,传出几道圣旨。
皇上辍朝三日;六宫太妃、嫔妃、皇子公主皆白布素服,百日内不得妆饰;民间停嫁娶二十七日,停宴饮戏乐一载;天下子民,包括奴仆,皆男去冠缨,女去耳环,为太后服丧。
如此隆重的丧仪,向天下表明了太上皇对太后薨逝的哀痛悼念之情。
黛玉见辛泓承神色有些不好,不由担心道:“太上皇……”
辛泓承握着她的手道:“叫孩子们去给皇爷爷请个安。”然后又对黛玉道:“皇祖母骤然薨逝,对皇爷爷是个极大的打击。”顿了顿才轻声道:“父皇说,只怕也要预备着了。”
这些年,太上皇本来就害了眼疾,多病多痛,又怎么经得起这样锥心的打击。更何况太后为继室,原就比太上皇年岁小不少,太上皇如今也是快要八十岁的人了,只怕熬不住。
辛泓承继续道:“今日皇爷爷悲伤过度,甚至说出宫人无用,要一宫宫人殉葬这样的话来。”
这话落在黛玉耳朵里恍如惊雷:“殉葬?本朝从无殉葬的先例啊!”
辛泓承安抚道:“别怕,原是皇爷爷伤痛狠了的话。只道昨日还跟太后娘娘一起用膳下棋,怎么今日人就没了,都怪服侍的人无用,好好的人给服侍死了。父皇已经劝下了,所以让孩子们去看看皇爷爷,好开解他老人家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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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在说话,墨染走进来回到:“太后娘娘宫里的姑姑来了。”
黛玉忙命请。
这位太后一生的心腹姑姑,从小就服侍太后娘娘,等进了宫后又自梳了不嫁人,这一陪伴就是几十年。只见她素服白发,脸上皱纹深重。
她对黛玉福身:“太子妃,奴婢漏夜前来,是为了太后娘娘生前的几句话:娘娘生前就曾几次说过,来日将她所藏的书籍都赠与太子妃。”
虽不是正式的遗诏,但到底是先人之言,辛泓承和黛玉都忙起身肃立,静听后话。
这位姑姑见此,神色也温和了许多。想着娘娘看人终是不错的,太子妃并非那等人走茶凉的冷漠人。
“另有金银财帛等物,都交由太子妃保管。来日宫中公主皇子们的喜事,都请太子妃从中打点一份礼,也算是太后娘娘给儿孙的一般。唯有娘娘当日带进宫的数套头面,还请太子妃代为转还给娘娘母家,留给后人做个念想。”
黛玉一一都应了,这位姑姑便利落的叩首而去。
黛玉见她神色安静的过分,生恐她有殉主的意思,便连辛泓承都顾不上,直接跟了她出来:“姑姑,姑姑且留步。太后娘娘生前最重姑姑,等丧仪礼毕,我安排姑姑出宫荣养。”
年迈的宫人回头,对黛玉再次福身,直接道:“太子妃是恐奴婢自尽才这样说的吧。”
她目光仍旧是沉静的:“娘娘生前曾对奴婢说过多次,她这一生过得自在,无子无女无牵无挂。在宫里的每一日,都不曾违背了自己的本心——不曾害过一人,也因自己有本事,而不曾被人害过。
娘娘在四十多岁,见到自己第一根白发时,就对奴婢说过:‘我要从今日开始求神拜佛,求死的时候痛痛快快,最好一闭眼就去了。可别弄得半死不活的。到底我一生又不曾对人有生养大恩,自然也不该有孝子贤孙侍奉榻前,还是直接死了的干净。’”
姑姑眼中露出怀念之色:当日太后娘娘这样说话,她还吓了一跳,恨不得捂上娘娘说这样不吉利话的嘴:“呸呸呸,娘娘又乱说话,您必定长命百岁!况且举目看看,宫里所有的皇子公主都是您的儿女,服侍您是应该的!”
“没必要。”姑姑继续对黛玉道:“娘娘当时就说没必要。人这一生,痛快的活了干净的走了才是大福气。”
“所以太子妃不必担忧奴婢,奴婢跟了娘娘多年,知道娘娘这是心愿达成,奴婢怎么会寻短见,那也白在娘娘身边呆了这几十年。”
言毕,她苍老却温和的目光落在黛玉的面容上,柔和如今夜的皎洁月光:“太子妃,奴婢陪着太后娘娘看着您在宫里走了十年。说句大不敬的话,如同看自家晚辈一样心疼。太子妃,从今后,这后宫里,却只有您自己撑起来,这条路也只有您自己走下去了。”
“太子妃保重。”
说完后才告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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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吹过,带了一点花香。
黛玉忽然想起,前几年太后与她一起将落了的花瓣扫在花根底下,太后娘娘笑道:“化作春泥更护花。可见这花开花谢,周而复始,就跟咱们人是一样的。玉儿,本宫今日教你,来日自有你教儿媳,孙媳的日子。有时候想想,外头人看天家是庙里的金身菩萨,以为真是什么万岁千岁,可其实也都是人。是人,就是这么回事。”
此时辛泓承也来到了院落里,见妻子站了发怔,便将一件墨色无纹的披风给她披上。
黛玉抬头撞进他的眼眸,与十年前并无两样。
他替她系上丝绦,语气亦是如前:“你放心,你不是一个人撑着,这条路我陪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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