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唐菲菲擦过眼泪的袖子，已经干了。她跑去的背影，还停留在我的脑海。
  “正是遇到有趣的人，生活才因此有趣，不是吗？”
  刚见到她时，她的眼中就发出炽热的光芒。
  “闭嘴闭嘴！”
  她急忙捂住我的嘴。而且是双手一起叠压着，连我的鼻子都盖过了。
  “我最喜欢吃鱼了，你要记得哦。”
  她夹给我一块鱼肉。
  “你真是我的贴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贴心小棉袄？”
  唐菲菲嘴里塞满了煎饼，嘟囔着说。
  “因为我不能吃凉的，又很想吃。就像要给大灰狼开门的小红帽，想开又不敢开。”
  她很有文学天赋。
  “哈，小羽，你很弱哦！”
  她双手按着栏杆，身子向前倾斜，一只脚脚尖踮起，大声冲我喊。
  脑海中每响起她的声音，我的心就跟着疼一次，到最后，我已经疼到麻木，眼泪都流不出来。
  岳子楚曾在一次闲聊时对我说：“难道你没意识到，她那句‘和有趣的人在一起’，有些像表白么？”
  “怎么可能，才见面几次哎。”我没有理会。
  “如果将来能够确定她是喜欢你的话，那句话，无疑就是表白。只是你太蠢，没在意而已。而且，喜欢和见过几次面没关系，我和班里女生见过那么多次，不还是喜欢上了才见过一面的晓瑶学姐。”
  “她对所有人都一样，因为她就是那种热情开朗的女孩啊。”
  我执着地说。我可不会自作多情。
  “她对别人才不热情，只有在你面前，像变了一个人。”
  岳子楚无奈地摇头。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
  我总是想起唐菲菲蹦跳欢笑的模样，但紧接着，她流着泪转身跑开的身影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
  于是我不断地感受着来自心灵深处的疼痛，一遍又一遍，永不停息。
  我知道，这是一种赎罪。我令她伤心难过的罪，只能用这种方式偿还。
  这些天，我再次躲入了一个人的黑暗。
  我甚至无法面对江茴，我不知道，下一个将要伤害的是不是她。或许，最终我会伤害到所有人。
  原来，我就像一只刺猬，无法和任何人接近。
  但是江茴，你的出现，对我何其重要。
  曾几何时，我的内心因为迷茫，常常出现有人跟我对话的场景。
  一个小人儿问我：“你有没有仰望过星空？疑问为什么会有宇宙和我们？”
  我回答：“没有，我们这里没有星空。”
  “你有没有望着蓝天，想象一望无际的天空里有些什么？”
  “没有，我们这里的蓝天越来越少。”
  “你们如何获得快乐？”
  “我们追逐利益，以及得到利益后的吃喝玩乐。”
  江茴的出现，让迷茫的心有了方向，我开始变得不骄不躁，不缓不急。因为，我已经知晓活着的秘密。
  学业和社会带来的压力消失了，我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知道该如何选择自己的道路。
  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世上也没有另一个乔羽。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最近这句话总是在我脑海中闪现，我也逐渐领悟了这句偈语。我开始努力找回心中热爱的事物。
  但接着我就发现，自己依然无法进入那个世界。无论我怎样努力，都会感到有个东西在阻拦着我，拖拽着我。
  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在一次冥思中，我再次站在了通往那个世界的黑色大门前。因为江茴，我已经能够一个人去往幽深的海底。
  我分明看到，那道门的前方，站着几道黑色的身影。
  我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我知道，他们挡在了那道门的前面，才导致我无法进入。
  你们……究竟是谁……
  我流着泪，从冥思中睁开双眼。
  在秋冬两季交接的时候，秋季运动会开始了。
  由于班里男生很少，运动会又需要有男生参加比赛，为数不多的男生都被逼上梁山。
  每名男生要报两到三个项目，我因为是体育委员，辅导员为我报了五个项目，想让我一去不复还。
  运动会之前，班里的女生都参加了啦啦操训练。
  我想起和唐菲菲一起报的舞蹈社团，已经很久没去过了。
  啦啦操训练了近一个月，运动会开始时，几十个啦啦操队伍在广阔的操场上集合表演。
  那青春洋溢的身姿，光彩亮丽的衣着，让所有在场观看的男生瞪大了眼睛，恨不能拥有透视功能。
  听说原本没有男朋友的女生，在跳完啦啦操后都有了归属。
  大概每个男生的心中，都有一个穿着五颜六色舞蹈服跳啦啦操的女生。
  隔壁寝室有个叫王俊的男生更是左拥右抱，据说同时交了五个穿着不同颜色啦啦操队服的女友，每天他的身边都是不同的颜色。他的人生想必也会是五颜六色、缤纷多彩的。
  王俊长得的确有些俊俏，这也是他追女生成功率高的原因。大学对他来说就像一个狩猎场。
  因为交的都是外院的女生，所以她们之间互不知晓。在他的猎物中，甚至还有外校以及外地的女生。
  杨楠有时会来我们寝室，他说在王俊的社交软件里有一栏叫“王的后宫”。杨楠说话间充满了羡慕，他觉得在大学抢到班长之位不算什么，能建后宫的人才是王者。
  林修宇当场表示自己身为一班之长，怎么能私建后宫，他是秉着一颗爱民之心执政的，对于王俊这种害群之马，应该早日清除出去。
  杨楠举双手赞成，但依旧没什么办法。两人表面上是在为学校的女生担忧，心里却是怕自己未来的女朋友被王俊糟蹋了。
  啦啦操表演过后是跆拳道和太极表演，三个大型表演结束后，所有院系的队伍在操场集合，领导宣讲运动会开幕词，然后开始比赛。
  我以为辅导员给我报的是一百米赛跑、一千米赛跑、一万米赛跑、十万米赛跑……依次递增，连续五场比赛。等我接到通知，才知道第一场居然是拔河。
  辅导员王青海拍着我的肩膀：“咱们院男生少就算了，没想到身体素质好的更少。我怕报了以后咱们院争了个倒数第一，说出去不大好听，就给你们报了几个娱乐项目。”
  我说：“不报岂不是连倒数第一都没得争？”
  “不报的话，我可以跟上面说你们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参加比赛，领导们就会摇头叹息，以为你们很有潜力，只是生不逢时。”
  “是这样吗……”
  王青海笑了笑：“我知道你们不想参加运动会，不论怎么威逼利诱，自愿报的男生都没几个，只能算了。我不想强求你们。”
  “说实话。”他接着说，“看到咱们院的男生那么向往自由，我就知道你们将来一定能成大器，不是那种甘愿被乏味人生束缚的人。”
  我向他泼冷水：“于是后来我们都不愿意为工作卖命，最终饿死街头。”
  “啊？”他苦笑一声，“应该不至于饿死吧，就连咱们院最贫困的几个学生，家里也没到没饭吃的地步。”
  “老师你……是怎样面对工作的呢？”
  “我啊……当辅导员是想先求个安稳，在安稳中寻求一些别的东西。能够让自己的身心全部倾注进去的东西，那种东西只在精神领域存在。”他说着叹了口气，“人生啊，就是个寻寻觅觅的过程，说不定哪天就知道自己内心究竟喜欢什么了。然后放手去做，将自己喜欢的事，做到极致。”
  将喜欢的事，做到极致……
  这句话的含义，和江茴告诉我的追求热爱之事竟如出一辙。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犹豫着问：“老师，江茴……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吧。”
  王青海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为什么我发现，你好像跟一班那几个引人注目的女生都认识？”
  “我……”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喜欢就大胆去追。”他豪爽地笑笑，揽着我的肩膀，“大丈夫，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是不是因为太难挑，让你很犹豫？”
  “怎么可能……”
  “再过不久，一年一度的钗头凤大选就要开始了。如果不出所料，这次钗头凤就在一班和文秘班女班长五个女生之中。”王青海笑着说。
  可是，无论钗头凤最后落在谁的身上，都无法决定我的心之所在。
  因为我的心，早已在无数眼泪的重压下，破碎了。
  我想起《萧十一郎》中有一段对白。
  【冰冰：我记得以前你再伤心，也不喝酒的。
  十一郎：那是因为还有心可伤，如今……我的心已随璧君走了。】
  而我破碎的心无法跟随任何一个人，只能在无尽地飘零中，随风逝去。
  后来王青海告诉我：“不是因为江茴在意你，才想跟你说那么多的话，而是因为只有你在认真聆听她的每一句话，所以她才会在意你。她住院期间几乎没有朋友，很少有人有耐心听一个女孩又轻又慢地讲话，并且她的话因为句句触及本质，常人很难理解。她是一个很认真的孩子，别人怎样对待她，她就会怎样对待别人。”
  这个社会将人变得愈来愈功利化、性子也愈来愈急，纯真的江茴如何能融入这个世界……我难过地想，难道融入这个世界只能抛弃自身的纯真？
  “所以，当时我问你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你之所以和那些优秀的女孩认识，除了一部分机缘，还有你自身的原因。”
  “没想到咱们院的小羽，也是个闪闪发光的男生。”王青海笑着说完最后一句。
  我会发光吗？
  不，我是借着她们的光芒，发的光。她们用自身的光芒照亮了我，我才因此有了光。
  她们的确都是优秀的女孩，而我，却是“现实”这个剧本中的反派，应该戴着手铐脚镣待在阴暗角落里的恶人。
  拔河比赛开始前，我和林修宇几个人做着热身运动。先是院里的比赛，我们专业和文秘专业之间的比拼。
  虽然新生篮球赛输给了文秘班，但因为这次是娱乐性质，大家都没有感到紧张。
  “乔羽。”林修宇忽然说，“为什么我感觉那边对你充满敌意。”
  我抬头向前方看去，绳子的尽头处站着文秘班的八个男生，正齐刷刷瞪视着我。
  尤其是于青，脸色阴沉得可怕。
  这时颜彬忽然举起手臂，大喊：“为班长争光的时刻到了！”
  那七名男生立刻高喊道：“是！”
  不仅我们几个男生吓了一跳，旁边加油鼓劲的女生也都是紧张得退后一步。
  “大家握紧手里的绳子，比赛即将开始。”裁判老师站在旁边说。
  等大家都准备好，她吹了一声口哨。
  我使出浑身力气，但是对面更用力，像要和我们拼命。同样是八个男生，我们的步伐被拉得不断向对方移去，最终一声哨响，我们输了第一场。
  接下来第二场，我依旧是用尽全力，但对面的蛮力太大，手里的粗绳几乎是“呲啦啦”一声，从手心中穿过。
  两次败北后，比赛结束。
  学生群中看不到熟悉的身影，或许她们都对运动会不感兴趣吧。
  等我走出操场，忽然感到手掌心有一种灼烧般的疼痛。
  我张开手，才发现两只手的手掌布满血痕，尤其是大拇指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磨破了，上面还扎着倒刺一样的东西。
  我一定是胸口疼痛得太久了，两次拔河中，竟都没有察觉到手心被绳子磨烂。
  我去了医务室，大夫看到我的手说：“运动场上多磨难，你们就不能小心些么？”
  他拿出碘酒给我涂抹，然后缠上纱布。
  我问：“今天来了很多病人吗？”
  “你才是病人呢。”
  忽然一个声音在身后说。
  我还没回头，她已经走到大夫面前，递过去一张缴费条。
  我看到她穿着一身红色运动装，身材很好。甚至有点……过于好了。
  于是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脱口叫道：“晓瑶学姐……”
  “你还知道学姐啊。”她转过身，单手握拳叉在腰间，看了一眼我的手心，“怎么弄的？”
  “刚才拔河太用力，就……”
  “身体受伤还好，要是心伤可就难补了。”她淡淡地说。
  我愣了一下。
  这时外面就抬进来一个伤员，像是跑步跌倒了，手臂上都是擦伤。
  “那个……学姐等我一下。”
  我急忙给伤员让位，等手掌包扎好，我和晓瑶学姐一起走出医务室。
  “学姐，你报的什么项目？”
  “我没报，刚才是陪一个学妹去的医务室，她已经没事了。”
  “喔……”
  接下来却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和晓瑶学姐好像没有说过太多的话。
  “小羽。”
  她忽然叫我。
  “啊？”
  我第一次听到她这么认真地叫我，没来由地感到紧张。
  “楚楚，都是这样叫你的吧。”
  “是、是的吧……”
  “那么小羽，我有件事要问你。”她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我，像是想看透我心底里的某些东西，“那封情书，真的不是你给楚楚写的么？”
  我跟着停了下来，听完后整个人怔住了：“我没写过情书的。”
  “我明白了。”
  “学姐……”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知道，楚楚喜欢你么？”
  她忽然问。
  一瞬间，我的魂魄像是飞离了体外，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说，有人，喜欢自己。
  对于我来说，唐菲菲像是一种无声的告白，她没有在我面前说出：“我喜欢你”。
  楚楚学姐撑着的伞，也只让我感受到一种温暖。
  而此刻从晓瑶学姐口中听到这句话，我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其实在寝室里，楚楚总是在我面前夸你。她说第一次在操场和你说话时，就感到你有些多愁善感，想和你多聊聊。我一度怀疑她对你是不是有一种，学姐对学弟特有的疼爱呢？”
  晓瑶学姐叹了口气：“后来，她似乎又和你见面了，回来后就说你很聪明，能看透一些别人看不透的东西。因为我跟她关系最好，这些话她只说给了我听。”
  在校园里，我的确和楚楚学姐又见过几次，只是我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
  “一个女生，在自己的闺蜜面前忍不住夸奖另一个男生时，那会是什么样的感情？那时我就觉得，她似乎是喜欢上你了。在那之后，她又收到了那封情书……”
  晓瑶学姐说着，呼出一口长气：“我一直猜测，她误以为那是你写的情书，才会对你那么在意。现在有些明白了，正是因为她在意你，才会误以为那是你写的情书。那是一封没有署名的情书，根本猜不到是谁写的，可我一说可能是你时，她的眼睛就发亮了，脸跟着红得要命。”
  在她的话声中，我忽然想起那个下雨天。
  楚楚学姐为我打着伞，一只手捂着胸口：“有时候，喜欢一个人，是要放在心里，不必说出来的。”
  原来……那句话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的心猛地抽疼起来。原来楚楚学姐一直在忍耐，那时的她，虽然站在了我的面前，却又离我那么遥远。
  她怕带给我负担，最终选择将所有的话放在心里。
  可是此刻无论我的心多么疼痛，我的眼泪都没有流出。因为太多次的哭泣，我心灵的海洋已经干涸。我明白，哭泣是一种释放，我不想压抑着自己，于是选择落泪。但现在，我已经没有了释放的能力。
  世上多少进入社会的人忘记了眼泪，只能拼命压抑着自己，将柔软的内心磨出厚厚的茧，变得焦虑、急躁，再没有原本的样子。
  “对不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停地在说着对不起。
  “她不怪你的。”晓瑶学姐摇了摇头，“曾经的她，以为离你很近，总是感受到一种温暖……后来她却对我说，小羽是一个很温暖的孩子，只是他把温暖给了别人，自己才会感到寒冷。”
  “我也会，让人感受到温暖吗……”
  我不由得伸出双手，看着上面缠绕的纱布，怔怔出神。
  晓瑶学姐忽然打了下我的肩膀，只是没有那么用力：“还记得我上次这样做的时候，说过些什么吗？”
  我立刻想到了那天，她将楚楚学姐手中的煎饼塞给我：“总之啊，不要辜负对方的一份心意，尤其是女孩子的。”
  “我……对不起……”
  我忍不住又要道歉。
  晓瑶学姐大声说：“你个呆子，难道还不明白吗？让失去温暖的人，得到温暖，不就好了？不是硬要你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总有办法恢复到以前的样子，这也是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么多的原因……”
  她说着眼眶忽然红了，抽了下鼻子。
  “那几天里我总是劝她忘记这件事，甚至完全不要再搭理你。她却流着泪对我说……”
  在那个下雨天的夜晚，晓瑶学姐看不下楚楚学姐的难过，撕碎了那封情书。
  楚楚学姐却捡了起来，边拼边流着眼泪，声音哽咽，不住地说：“我舍不得……舍不得……”
  “她舍不得的……不正是和你说话、和你散步、和你相遇的每一个片段。只要你还能够和她交朋友，无论喜不喜欢她，随着时间的逝去，她都会渐渐释然。”
  “这是我唯一想出的办法，或许有些异想天开，但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家楚楚不再沉浸在悲伤当中……”
  晓瑶学姐说完，忽然转身，背对着我。
  我知道，她是怕我看到她的眼泪。
  “我明白了……”
  我终于，没有再继续道歉。
  谢谢你……晓瑶学姐。
  我不想……再有人为我哭泣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落泪的原因吗……因为，已经有人替我流出了眼泪，承担了那份痛苦。